满襄白从中原道西南,沿陆路,没到满泗的都城东都去过,但是安定城是隔不过去的:
不比那些千百年来一代代人集结修建的,西南美丽又古朴的村落,安定城却是由那当地的匠人发挥充分的想象,大手笔从设计到建造的,一座兼具效能和美丽的繁华城市——自然也是当年安定王至此,主持修建的最大的一项工程。
地界选的是一座平缓的环形山脉的阳面,市与坊是不隔开的——这是那些工匠心里创意体现的地方之一——他们结合当地的吊脚楼,又依靠地势架起或联排或独栋的,让那山中湖的源泉从地上留过,而悬空的,层层叠叠的空间才是安定人日常生活贸易的空间。
立柱大多是红色,墙壁和屋瓦是黑色,整个安定就像是一只伏在山谷里庞大的毒蜘蛛(看看安定官吏的制服,大略某一个王爷是红黑控)——
四处伸出的腿是栈道,通过悬崖与外界相连通,接待那日,凤凰,西凉的客商;也是劲弩,设强兵,若有强袭来犯,断栈道,自城墙山上投掷巨石,依托城里的物资,能够支撑的时间,说半年——太少。山上围梯田种粮食,隶属军营,也参与贸易,接济民众。山中有湖,源泉也在设防范围内,供给用水。
外流湖,出山处设闸,外修城门——平日里不用的——敌袭攻城,从这里漫灌。设人治理淤泥水产。西南的水还是清的多。
本地多名马,多好钢,少煤——烧火做饭还是依靠柴薪多些。绛色傍晚,翠色炊烟。
安定王府修在半山,坚实的石柱支撑一个朴素方正的院落建筑,依着山势层层而起。到最顶层,大概能一眼看到山外。
山外,连绵杜鹃,炽色清啼到安定。
从后街到安定府后门。安定子卯掏掏兜里,又摸出三个大铜元来,买了一捆葱。
安满两个人则左瞧右瞧——初春时节,百花繁盛。一朵玉兰从树上给一个四十来岁的菜贩采下来,悄悄别在看摊妇人的鬓角。叫卖声。鸡声。黄瓜车上满是露水。豆角车里有不小心一同采下来拳头大的喇叭花的小喇叭。一车百合。树荫里给牛群占了——难得的晴天里,集市里唯一安静的角落里,牛们缓慢地反刍着,用金色的瞳孔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牛童打鼾。
走着走着,安定沽云突然问满襄白:
“我要是这样回来,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这,不太好吧。”
满襄白也觉得不太好。他们一起把安定子卯叫过来,安定子卯莫名其妙,却也给他许诺下了:
“王爷可以先悄悄地到房间里去,这个下午,子卯一个个地给您再介绍,到这一步大概也就行了——您失忆的事情,确确实实不用瞒我们大家的,反而不真切了。”
满襄白说:
“说不定您回到安定城,渐渐地什么又都想起来了。”
安定沽云觉得子卯和襄白说的都有道理,更加开心起来。
过了最大的一颗玉兰树(花开最早最盛,现在有些败了,落英缤纷),看见那小角门之前,先听见两个急闹闹地争吵的声音。听出来是一老一少,在下棋。
小的说:
“老贺,你慢些,慢些!还我的炮,我不走了,不走了还不行吗?”
老的说(得意洋洋):
“唉,九隽,放开,放开——落子不悔——”
“悔不悔,悔不悔的规矩,我可没有听过!”
“你原先没有听过,现在我告诉你了,这一个炮还不过充当学费的——别抢!别抢!你欺负人啊,我贺老黑七老八十了你小孩子欺负我——”
“九隽,你又耍无赖了?”
安定子卯走在前面,把葱倚在门后(大略是等膳房稍过去——安定王府什么时候一捆捆地买葱呢),伸手把骑在一老头脖子上,捉着老头的手的男孩拨下来。男孩摔一个倒栽葱,闭着眼睛四腿乱蹬着喊:
“是谁啊,敢捉弄我九隽小爷!”
又忽的,睁开眼睛看子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看是子卯,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叫:
“子卯!你回来了!我当你也不回来了呢——你去哪里了——带什么礼物?”
九隽夸张地歪着脖子掂着脚,看看安定子卯带回来什么——他看见了安定沽云,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安定沽云挺奇怪的,自然还没有从刚刚的被逗笑中脱出来,带着笑跟男孩挥挥手(满襄白给两个男人影得干干净净,抬头看檐里一窝燕子)。
“九……隽?”
不想的,那男孩发了一会愣,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却用抹得黏黏糊糊的手来拽安定沽云的袖子(给子卯拦下),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王爷……你是王爷吗?王,王,王,王爷,你回来了?”
安定沽云看见了,心里也酸酸的,刚想回答说“我回来了”,不料那一个小子手在自己身上擦擦,直接就窜起来了:
“耶!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老贺,你看,王爷回来了!我说过王爷一定不会死,王爷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你看看我说着了吧——王爷,这盘棋你帮我下着,我去通知府里,告诉他们你回来了,给你做好吃的,呀呼!!”
“唉,唉!”
拦也拦不住,那叫做九隽的小孩子原地翻一个跟头,上了房梁,大叫:
“安定府的诸位听着,咱们王爷回来了!”
一路喊着,那小子就从屋子上面一路窜到里院去了。
安定沽云急了,他一点准备还没做好。他跟子卯说:
“子卯,子卯!”
安定子卯听了,把包袱放在老贺桌子上,将要起身追去,让满襄白拦下了:
“这几天不能剧烈运动,伤了韧带,你腿上的功夫就必定比不上从前了!”
她知道安定沽云急,她说,
“你我去追,追到了是追到了,追不到你先回到房间,到下午晚上的子卯跟你说个大概你再同意见他们也不迟。”
安定沽云早就要自己追了,这边也跟激动的老贺说一句,拔腿向九隽去的方向追去。满襄白千叮咛万嘱咐让子卯减速,自己跟在安定沽云的后面也跑过去。
那小孩子走屋檐是走惯了的,许许多多需要来回绕的路,都让他一脚跨过去——还好是在安定府上,不是在什么小巷里村落里,大路还是更多,所以安定沽云一直能看见九隽的背影。
九隽的快和子卯的快不是一个快法。子卯的功夫多的还是跑路的功夫,耐力体力都有要求,短途跑的话他跟不上这九隽。九隽的快是带些灵活气息的,又仗着他身子小,走屋顶遛房檐,打个跟头翻个花样不在话下——他还想都通知到,到哪里还要停一下喊一句,这才能让安满两个人追个差不多。
虽然说是这样,等到安满两个人真气喘吁吁地追九隽到五米以内的时候,九隽已经跟那拉着马的女子说话说了老一阵子了:
“姐姐,姐姐,我们可以不走了,我亲眼看见了,就是活着的王爷回来了!”
“隽儿你说什么胡话,姐姐知道你舍不得安定府,但是没了王爷,安定府却再不是咱们的地界了——你昨儿晚上说了不胡闹的,跟老贺告个别就走,你今天——想挨打吗?”
女子的声音有些沉稳的,不是那种百灵儿叫的声音——她长了百灵儿一样的俊俏模样,跟男孩很像,但是你不能说一个男孩子长的像百灵儿。她拉着驮着行李的马,是不想让这小子一时的胡话让自己也不想走了的。于是这一厢真的咬牙闭眼抬手,是要打那孩子,但是那个细细的腕子给后面又牵了马出来,肩膀上站一只鸡的男人抓住了:
“唉,七娘,九隽又有什么过错呢,你可还是要把话听清楚。”
“八大,你也胡闹,我们姐俩走还是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唉,谁说跟你们一起走了,我不过出去遛鸡,顺便,顺便送你们一程的——你要是求我,我倒是能一路保护着你,到哪里都是可以的。”
“八大你放开我姐姐,我姐姐再打我你敢碰我姐我把你红公鸡白公鸡的毛都拔了!你们两个倒是听我说话嘛,我们真不用走了,王爷真的真的回来了,子卯把王爷找回来的——”
男孩气地跳脚,脚下还想方设法地踢着一手签马一手还抓着七娘的手的那个男人,踢腿不成踢屁股,转到这边就看见那追过来的,喘着气的安定沽云同满襄白。他指着这边喊:
“姐姐你看,我没说胡话,这不就是王爷吗?”
安定沽云听见了,但是现在他没力气给望过来的惊讶的目光打招呼。
“王爷!”“王爷!”
到房间里,喝了七娘奉的茶,有过了很长的时候,安定沽云才缓过来,笑着跟七娘八大解释道:
“事情到最后就是这样,现在本王虽活着回来了,结果失去了许多记忆,现在也叫不出你们的名字,真是抱歉。”
“唉,王爷,是我们对不起您——”
七娘落泪落了有一阵子了,八大站在她后面,是愧疚的表情,想趁机伸手揽她肩膀,给九隽瞪了回去。他无趣地去那一边,跟满襄白聊天:
“小姐好,我叫八大将军,这是我的鸡,它就是将军鸡。”
满襄白回答道:
“您好,小满全名满襄白,您可以叫我小满,小满朋友的狗叫谷雨。”
那边七娘也跟王爷自我介绍说:
“奴家七级浮图,这孩子是七娘的亲弟弟九隽孩儿,那傻子是八大将军,八大与七娘是王爷手下的按兵侍卫,七娘姐弟是您手下的暗查侍卫,与子卯都是常在您身边的人。王爷您收留我们这些流浪的武人,没有身家背景的,安插不到官府、军队里去的就统统叫做侍卫,留在府里用着,是王爷的收留,七娘姐弟才能在这世道里有一席安身之处。”
安定沽云一一记下了,了解了这原自己收下的十侍卫,看来做子卯那样本分侍卫的都不多,就接着问:
“原来如此——七娘,你们既然无处可去,留在安定府,帮助本王是最好,为何刚刚有要走的说法?”
这一下,大概是问道了七级浮图所愧疚的核心,她鼓起勇气说:
“王爷,实不相瞒,您落崖的消息传过来之后,安定王府内虽然不能说天塌了地陷了乱成一锅粥,但是没有一点点触动是不可能的——各个司职部门有事物,凭工作吃饭,但是我们十侍卫,王爷的亲信,仅仅听着王爷的命令办事,现在就成了吃白饭的——
您是一向知道七娘脾气的,七娘心劲儿高,就算是没人责怪七娘,七娘也不愿意自己报答不了王爷的恩情,反是脱王爷后腿的—
—七娘原想着,七娘就这一个弟弟,还先想过几年安定府上似的平淡日子,给弟弟说上亲事,其他的事情都先往后推一推——七娘却总是想着自己,却不想想整个安定缺了王爷,到哪里都不会有安定的日子,没想着像子卯一样去找王爷,是七娘错了。”
安定沽云看那七娘哭得更猛烈,自己心里却生发出来歉意的,说:
“唉,你们想着本王,本王自己就满意很多了——现在本王回来了,却不记得以往的事情,以后还需要你们多多帮扶本王才是。可不要再提走的事情了。”
“对对对,七娘,你不走,我们都不走了啊。”
那边八大将军头点的像鸡啄米一样,看王爷看向他,却脸一抹一脸忠诚正义地说:
“王爷,八大从一开始就没想走,八大是是管兵的,怎么说还是有点用处,八大就想,您无论回不回来,八大都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王爷为安定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样就算到了那边,也不愧对见您——唉唉唉,我错了王爷,我原以为您死了的,很伤心的,现在您活着,八大十分开心!”
安定沽云笑着听他说完,说:
“谢谢。”
这一下的杀伤力直接把八大将军刺激地这就要掉眼泪。他忍住。
那边九隽说:
“九个侍卫,王府上现在有六个:二笔山林,三方供奉,七级浮图,八大将军,九隽孩儿,安定子卯。前线上跟着王爷作战的是军师爷叫一览江川,还有两个押着兵的,明日里就到安定的是五舆兵马和六路御侍,这就是您的亲兵卫队!”
满襄白听着,却有些奇怪的问:
“唉,孩子,外界都说你们侍卫是安定十侍卫,安定十侍卫,怎么到这里只有九个人?”
七八九三个人却一起拿奇怪的眼神看向满襄白,让满襄白觉得自己很傻。那一方思忖再三,开口的还是七娘:
“满小姐不是本地人吧——我们的国家不是叫做‘满泗’么,满和泗是满泗境内的两条大江,是满泗的生命线,所以这里的皇室就以‘泗’为姓,下面的百姓要一律避讳,十侍卫避了讳,不设第四位侍卫,这就是既不‘满’,又不‘四’。”
满襄白尴尬地笑着说:
“啊,原来如此。”
那边安定沽云想起来还没有给七八九介绍满襄白,忙说:
“这位满小姐,江湖上称姽婳姬的,是在我们安定控制疫情,救了本王一命的恩人,现由本王请到安定,是来救治本王这失忆的事的。”
那边,八大将军一拍脑袋率先想起来了:
“姽婳姬满襄白,我知道了,我说这名字听起来好生熟悉!我读了不少你的故事,十分想见见你——这是真人!刚刚真是多有得罪,不知道现在满小姐能否为小人签个名?”
那边九隽也想起来了——八大将军的传奇小说他也没少读。只见他急急忙忙地给七级浮图说:
“姐姐,姐姐,这就是江湖上以谋略手段著称的姽婳姬!你怀疑的,王府里出内鬼的事情,请教这满小姐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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