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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介绍

上大学时,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年。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纸巾,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医生默默地把抽纸推给我,我抽一张,开始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完。你们知道年纪轻轻患绝症是一种什么体验吗?大概就是,原本不太耐烦的医生在看到我的检查单后,会特别温柔地问我:「是在这里读书是吧?爸爸妈妈呢?要是家离得不远的话,让他们过来医院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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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时,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年。

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纸巾,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医生默默地把抽纸推给我,我抽一张,开始擦眼泪。

眼泪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完。

你们知道年纪轻轻患绝症是一种什么体验吗?

大概就是,原本不太耐烦的医生在看到我的检查单后,会特别温柔地问我:「是在这里读书是吧?爸爸妈妈呢?要是家离得不远的话,让他们过来医院一趟吧。」

我说:「我爸妈都不在了,我跟外婆过。」

医生愣了一下,说:「那请外婆过来一趟吧,治不治、具体怎么治,都需要跟亲属一起商量。」

我笑了笑,笑着笑着又很想哭:「没事儿,您可以直接跟我说。我问过学医的学长了,这几张化验单意味着什么,我大概知道一点儿。」

医生没说话。

诊室外面很吵,诊室里头却安静。

就在这难得的安静中,我感觉自己快被溺死了。

我说:「我外婆年纪大了,又不识字,她都没出过我们家那个小县城,连高铁都不知道怎么坐。她有高血压,我怕她知道以后……」

我说不下去了。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主要是你这个病呢,后续很多的治疗都需要亲属签字的,不然我们没法给你治。」

我拿纸巾蒙住脸,一张又一张,很快都湿透了。

医生轻声说:「小姑娘,其实你的病还没有到晚期,从医学上讲,治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对抗病魔,心情也是很重要的,啊。」

1

出了医院,我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

「喂,关倩吗?你室友说你前几天晚上送急诊了,怎么了呀?」

「我可能得癌症了。」我说。

她足足沉默了十几秒钟,才笨拙地安慰我:「别担心,关倩。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你又这么年轻,肯定能治好的。」

我「嗯」了一声。

她又说:「我丈夫的叔叔是附医的主任医师,你把手头上有的检验单发给我,我请他帮忙看看,好不好?」

「好。」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泪雾浮上来,红绿灯的数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红绿灯变红又变绿,行人停了又走,换了一拨又一拨。

有姑娘与我擦肩而过,却又折返,弯腰拍拍我的肩膀,温柔地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和一个橘子。

「别哭啦。」她小声说。

我仰头看看她,她的脸庞在泪水中晕出温柔的光影。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我没有力气向你道谢。

但我祝福你,祝福你永远健康,永远不会遭遇跟我一样的病痛与绝望。

红灯转绿,她走远了。

我站起来,擦干净眼泪。

寒风阵阵的街头,那只橘子被我握在手心,是热的。

杭州的气温已经不高了,零星还有几棵桂花树香味馥郁。

就在这寒冷的桂子香气中,我住进了医院。

只有辅导员知道我病情的严重程度,室友们和最要好的朋友们都以为我只是去动个小手术,甚至还跟我开玩笑说「完了,倩倩要错失金工实习、不能当磨锤子的女工了」。

她们笑成一团,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转身去掩饰红了的眼圈。

表姨的电话是在我办完住院手续的那个傍晚打来的。

她急急地说,她正准备来杭州给我签字,收拾行李的时候说漏了嘴,被外婆知道了。

「你外婆也是倔,说她要去杭州照顾你,我真是拦也拦不住。」

我沉默下来。

表姨久也等不到我回音,叹了口气:「照理说我该陪你外婆一起去的,但她非不让,说家里小孩老人也需要我照顾……倩倩,你不会怪我吧?」

怪什么呢?

她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年也帮了我不少。远房亲戚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怎么可能让她放下家里的活计来照顾我?

这道理,我懂,外婆更懂。

我笑了笑:「不会的,表姨。你当时愿意来签字我就很感谢了,没事,你忙你的吧,我给外婆打个电话。」

她的声音有些愧疚:「也没帮上什么忙……对了倩倩,你看病的钱够不够?我给你转点钱过去。」

我连忙拒绝:「不用了表姨,我开了个摄影工作室,手上有钱的。」

表姨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钱要是不够,一定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啊。」

明明她看不见,我却不由自主地点头:「谢谢表姨……我生病的事,你替我保保密,我不想外婆又成为十里八乡可怜的对象。」

爸爸妈妈出事那年,我还小,没什么印象。

唯独记得满屋满院的白色里,外婆哭得那样惨,乡亲们扶着她,眼神都是怜悯。

对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密不透风的同情,有时会想让人逃离。

表姨的电话挂断了,我打给了外婆。

浮夸的彩铃响了没几秒,电话就被接起了。

「喂,倩倩啊?」

我没忍住,一听见她声音就哭了。

我真没出息。

我顿了几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音,然后才说:「嗯,是我。你吃晚饭了吗?」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了列车报站的声音:「列车前方到站,杭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外婆就在这报站声中清晰地回答我:「吃了,今天煮了萝卜汤,蛮好喝的。」

骗子。

我说:「你别骗我了,你来杭州了,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是。」

我问:「你是怎么跟着上车的,你明明都不识字。」

外婆就笑:「我不识字,但我会问啊。卖票的、同座的,一看我是个乡下老太太,知道我没文化,对我可耐心了。旁边那小伙子,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他还分了我一杯方便面呢。」

我拿手蒙住眼睛,说不出话。

她安静了片刻,又说:「倩倩,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外婆呢?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我们家倩倩一个人在杭州,她一贯挑食,又怕疼,现在生了病,有没有人照顾她,她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秒。

我手忙脚乱按下静音键,这样就能不让她听见我怎么也压不住的哭声。

少有人来的长廊角落里,夕阳落尽了最后一丝余晖,我站也站不住,扶着窗框,失声痛哭。

2

外婆留在了杭州。

其实,如果不算病灶转移带来的剧烈痛感的话,我在医院治疗的日子不算太苦。

医院附近有个爱心厨房,只需要交几元钱的燃气费,就能使用锅碗瓢盆。

外婆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逛遍杭州的菜市场。

明明语言不通,她却总能买到最新鲜的鲫鱼,只撒一点点盐,给我煲浓白的鲫鱼豆腐汤。

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忆,是带着点疼的。

放疗当然是很让人难受的。夏天都舍不得晒黑的皮肤,一上放疗,就被烤焦了。

掉头发也很让人苦恼来着。你们都知道的吧,每逢考试季,女大学生宿舍里,最常听见的哀嚎是「我又掉头发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

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

枕头上、床单上、地砖上,触目惊心,全是我的头发。

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

遥想当初,我从长发剪成短发,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理发师眼皮也不抬,淡定指了指价目表——

剃光头,二十五元。

可能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开在医院附近,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

这样想,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

我站起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光头。

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来不及感伤。

但当我转过身,看见外婆蹲在地上,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

「这么好的头发。」她念了一句,一缕一缕地,全都小心收进怀里。

理发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后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递给外婆:「等熬过了这阵儿,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

外婆垂着脑袋,重重地一点头。

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明明是黑的,却好像能反光,亮得我眼睛发酸。

前期治疗的时候,我状态还挺好的。

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你这里、这里、这里都不太好。

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

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跟客户结个尾款,多赚一点药费。

但后来我就不行了。

后期,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

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

一个有尊严的、神志清醒的、五感齐全的人。

而不是被淹没在痛觉的海洋里,无法呼吸、却又无法死去的幽灵。

镇痛药效果非常好,可惜不能多打。

不打镇痛药的时候,我真是感觉能被活活痛死。

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种痛感,我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但是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的,从眼角一直漫到枕巾。

幸好我浑身都是冷汗,大概他们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以前我娇气,痛经的时候老是哼哼唧唧,说「不行了,我好痛,我要翘课」。

现在我才知道,痛到了极致的时候,思维是无法聚焦的。

比如我都不太能记得,我痛到崩溃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说出「我活不下去了」这六个字。

某天晚上我醒来,病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

万籁俱寂中,我大脑完全放空。

但看见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我突然想到,我好像确实是把那六个字说出来了。

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呢?

因为我记得,在我神志不清、思维涣散的那段时间里,外婆好像抱着我哭了。

这么坚强的一个老太太,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痛苦的老太太,居然抱着我哭了。

3

那天医生来查房,说他会去争取特效药给我们提供帮助。

但对于我提出的「我还能活多久」的问题,他没能答上来。

外婆应该看出来了,医生不是答不出来,而是答案太过残酷,他不想直白揭露。

不然,这个恨不得每天花两小时跟医生交流感情的小老太太,为什么忽然对现代医学失去信心,转而跑遍杭州的大小寺庙,试图让各路佛祖菩萨拉我一把?

病房里开始多出桃木剑,多出驱邪符,多出一连串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高深莫测的东西。

护士长批评过几次,于是医生护士来病房的时候,外婆就悄悄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他们一走,东西就又琳琅满目地挂着。

我气若游丝地笑话她:「您在这儿打游击战呢?」

她神神秘秘:「倩倩,你别怕。外婆前两天去拜佛,在寺里认识了一个人。她也是癌症晚期呢,十几年了,还活得好好的。她说她有办法,过两天就来帮你。」

外婆新认识的这个朋友姓李,是我们的老乡,我喊她李姨。

李姨在十七年前确诊了癌症,也是晚期,也是药石无医。

但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富态白净,气色上佳,根本看不出是个跟癌症殊死搏斗过的人。

她带着果篮来看我,闲聊过后,轻柔地摸一摸我被针头扎得青紫发肿的手背:「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唉,要是你妈妈还在,看你这么受罪,得有多心疼啊?」

我自己其实还好,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对母爱的感知一向比较弱。

但外婆跟我不一样。

这句话几乎是立刻戳到了她的心上。

这个失去过女儿、眼看着就要再失去外孙女的老太太,一下子就哽咽了。

李姨低声劝慰她:「姑,你别哭。虽然倩倩现在状态不好,但比我当时还是好上很多。我都能治好,倩倩这么年轻,肯定更能治好了。」

外婆揩揩眼角,想到什么,问:「你上次说的那个神医,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我疑惑:「神医?」

李姨笑着给我掖了掖被角:「是一个祖上世代行医的老中医,姓方,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个绝症病人,我们都喊他神医。」

外婆忙问:「这神医是怎么治的啊?」

李姨说:「人家用断食疗法。你想啊,癌细胞也是细胞嘛,也需要营养的,你饿一阵,把癌细胞给饿死了,病不就好了吗?」

外婆连连点头。

我忍不住吐槽:「饿一阵,癌细胞是饿死了,那正常的细胞不也饿死了吗?」

李姨脸上的笑容一僵,说:「方医生有他自己的治疗措施的,搭配着中药一起吃,会靶向定点给正常细胞供给营养的。」

什么中药啊,还长眼睛,能识别出好坏细胞啊?

我腹诽着,但不愿意扫外婆的兴——小老太太是真的,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神采奕奕了。

因此我只是扶着额角,露出倦色,李姨就很识趣地说要告辞。

大约也是觉得跟我话不投机,她出了病房,跟外婆倒是长长地又聊了好一会儿。

等我睡着又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外婆在旁边织围巾,看见我醒来,笑着把快成形的红围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等过年的时候,你就戴这条围巾。」

我也跟着笑。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过年。

外婆把毛衣针放下,说:「你李姨说了,方医生虽然常驻香港,但他乡土观念很重,过年的时候也许会回老家扫墓,到时候我就去蹲他。」

方医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个老中医。

我摇摇头:「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啊?」

外婆说:「你李姨当年的诊断单子和她当时的照片你不是也看过了,真真是癌症晚期。人现在活蹦乱跳、能吃能睡的,可不就是方医生的功劳吗?」

我摇摇头:「别了,我不太信这种野路子的神医。」

外婆不再跟我争。

但,现代医学手段,似乎连让我苟延残喘也不太能做到了。

晚桂被北风簌簌吹落的时候,我几次晕厥,被送进去抢救。

我已经不太能吃得下东西,外婆花几个小时给我煲的汤,我只能喝上几口。

全凭营养液吊命。

洗澡的时候,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自己,瘦骨嶙峋,两颊深陷,只一双眼睛越发显得大,憔悴得吓人。

这些,我看得见,外婆更看得见。

某天,她抱着两个保温桶进来,一个是给我煲的汤,另一个却不知给谁。

我喝汤喝到一半,外婆抱着保温桶走了。

隔壁床的阿婆提点我:「你外婆这是要给主治医生送汤去呢。」

我愣住。

她继续说:「你外婆看你情况不好,就想是不是要给医生塞红包,这样他们更尽心点。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钱耽误你看病,干脆每天都给医生送汤喝。」

我感觉嗓子有点哑:「每天?」

她点点头:「是啊,从你上一次抢救就开始了。你不知道?哦,也难怪,这段日子你精神头差,睡着的时间多。」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跟我絮絮叨叨:「其实医生都说了,不用煲汤,他们肯定会好好给你治的。你外婆啊,也是慌了神了……唉。」

我低头喝汤,喝着喝着,感觉手里的勺子扭曲了形状。

一滴泪砸了下来,砸进了汤里。

这天下午,我感觉呼吸不上来,心脏在剧烈跳动,耳边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锋利鸣声,我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抬起手想摁铃,连手也抬不起来。

混沌中,我捕捉到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了。

我其实不太能回忆起整个抢救的过程,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这是又逃过了一劫。

但,还能再逃过几次呢?

外婆坐在我床边,在灯光下,她的头发白得刺眼。

「倩倩,我们让你李姨之前说的那位方医生看一下病,就试一次,好不好?」

声音几乎是哀求的。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

死马当活马医吧……就算治不好,至少外婆能心安些,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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