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年轻的帝王身着衮服,独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身子挺得笔直。她双手交握在前,拄着一柄剑气肃杀的重剑。玉墀下扔着一卷撕裂的卷轴,黑底云纹的封面上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墨迹——“讨叶倾怀传檄天下文”。叛军统帅陆宴尘传告天下的檄文,讨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叶倾怀盯着大殿尽头朱漆的宫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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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和三年的冬天,腊月初七,寒风瑟瑟,黑云压城。
盛京,太和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空荡荡的,殿外隐有火光,短兵相接声与凄惶惨叫声被重重的宫门挡在了殿外,闷闷的,听不清楚。桐油和血腥味却溢了进来,在阴冷的空气中肆虐。
叛军已杀入城中。
年轻的帝王身着衮服,独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身子挺得笔直。她双手交握在前,拄着一柄剑气肃杀的重剑。玉墀下扔着一卷撕裂的卷轴,黑底云纹的封面上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墨迹——“讨叶倾怀传檄天下文”。
叛军统帅陆宴尘传告天下的檄文,讨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
叶倾怀盯着大殿尽头朱漆的宫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论她呢?
“想必是个恶贯满盈的狗皇帝。”叶倾怀心道,“杀兄弑父,矫诏篡位,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一个都不能少。”
就像檄文中说的那样。
这样才符合一个逼迫百姓揭竿而起的昏君形象。
叶倾怀看过那篇檄文,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写得人神共愤。若非是被声讨的对象,连她都忍不住要跟着唾骂一句“窃国者诛”然后提剑加入声讨的大军。
“不愧是陆先生的文采,笔落惊风雨啊。可惜是连篇鬼话。”叶倾怀评价道。
檄文中的指责,她一件也不认。
自打记事起,叶倾怀就知道自己冒顶了早夭的双胞哥哥的身份,在皇宫里一个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日子过得可谓如履薄冰。对于皇位,她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多远躲多远,只盼着到了及冠的年纪能自请离京,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带着母妃去往边陲小镇的封地过上自在日子。
若非父皇子嗣凋零,几个兄弟又斗得太凶,一场宫变四个皇子死了三个,这皇位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的。
叶倾怀能在那场惨烈的宫变中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她多年以来的低调处事,低调到众人争位时几乎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号皇子的存在。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偏偏她是个不想打渔的渔翁。当真是天意弄人。
江山从天而降,叶倾怀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求守好江山,安然终老。她亲自取了个国号“岁和”,意为“岁岁祥和”。一愿大景岁岁祥和,二愿她自己能岁岁祥和。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女子身份一经走漏,一切都变了。
叶倾怀自觉在位三年,无功也无过。若一定要论过失,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西席先生动了一点不该动的心,以至于对他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和盘托出。
二十及第、惊才绝艳的太清阁学士,帝师陆宴尘。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师,她除了孺慕之情外,更有一分难以启齿的倾慕。
她这一生,从未着过红妆,也未施过粉黛,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治国之道,习的是弯弓射雕,修的是兼济天下。仅有的那一点点女儿家的羞赧,全都给了陆宴尘。
然而正是她这一点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怀,断送了大景百年江山。她的信任和坦言没能换来陆晏尘的青眼相待,却换来了一纸檄文,国破家亡。
“吱——呀——”太和殿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冷风卷着血腥气涌进大殿。
一个身披黑甲的男人大步跨入殿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人头,一双黑眸又冷又亮,满身血污却难掩风华猎猎。
叶倾怀心中一颤。一年未见,她在心里骂了陆宴尘无数次,恨了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与他恩断义绝,可如今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就将她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作了乌有。
她的心还是会为他跳动。纵然他举兵反她,在檄文中对她口诛笔伐,纵然此刻的他状若修罗,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叛军。
陆宴尘行到玉墀下,将那颗人头抛在阶下。叶倾怀看了一眼,是首辅陈远思的人头。三朝老臣鬓发缭乱,死不瞑目。
陆宴尘却看也未看那颗人头,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叶倾怀,神色决绝孤执。然后,他还剑入鞘,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高举过顶,对着叶倾怀半跪了下来。
“微臣为陛下草拟了一道罪己诏,请陛下以此昭告天下,退位让贤。微臣可保陛下余生安稳。”
叶倾怀并不答他,她的嘴角崩得笔直,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拖着那把十余斤的重剑拾阶而下。大殿上寂寂的,只能听到剑锋划过金阶的声音。
她走到陆宴尘面前,问道:“为什么?”
陆宴尘的身形似乎顿了顿。
叶倾怀加重声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陆宴尘头又低了几分,道:“陛下,禁军已降,陈党业已伏诛,大景气数已尽,请陛下顺应天时,早做决断。”
“朕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三年师生,朕自问待你不薄,视你如师如父,你是怎么能举得起这面反旗?先生,你于心何安啊?”
她说到“如师如父”四个字,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这一僵让叶倾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她心道:看来陆宴尘心中良知未泯,尚存一丝师生旧情。
“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
在宦官尖利的嗓音中,叶倾怀猛地睁开了眼。
她在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颈间。
光滑如初,没有血。
叶倾怀看着自己葱莹玉白的十根手指,怔怔不能语。
“陛下可是梦魇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侧响起。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芳华姑姑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块热透的手巾,凑上来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盗汗这么厉害,这中衣不能穿了,奴婢给您再拿一件来。”言罢,她放下手巾便要转身去寻衣物。
叶倾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芳华姑姑吃了痛,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兽。
芳华姑姑轻轻拍了拍叶倾怀的手,坐到床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陛下不怕,奴婢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奴婢守着陛下,陛下什么都不用怕。”
先帝尚在潜邸时,芳华姑姑是跟着叶倾怀母妃嫁到太子府里的丫鬟,叶倾怀是她一手带大,整个后宫中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叶倾怀小的时候特别粘她,每夜都要她陪着入睡,不然就又哭又闹,吵得整个东宫不得安宁,连她母妃也没有办法。那时候芳华姑姑就是这样哄她,每次不一会儿她就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姑姑……”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让叶倾怀不禁眼中一酸。
芳华姑姑不是死了吗?
叶倾怀女子身份败露后,整个朝廷对她母亲敬敏太后诟病至深,认为是她祸乱宫闱,欺君罔上,奏请裁撤其封号,尸骨迁出皇陵。芳华姑姑披发跣足上殿陈情,声称一切是她的主意。可惜最后不仅没能保住敬敏太后,连芳华姑姑自己也折了进去,在殿前被鞭刑至死。
“你还活着……朕是不是在做梦?”
“傻孩子,还说梦话呢?奴婢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呢么?”她拍了拍叶倾怀的手,道,“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更衣,今日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早朝,要精精神神的。”
叶倾怀身子一僵。
亲政?
“姑姑,今日是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吗?”
“是啊,陛下这是怎么了?当真是魇着了?”
“……朕没事,姑姑去拿衣服吧。”
看着芳华姑姑走远,叶倾怀叹了口气,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朕怎么回到了一年前?
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是她年满十六岁亲政的日子。
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日子。
正是这一日,陆宴尘在课上借古喻今地暗示叶倾怀立后纳妃,叶倾怀心中委屈愤懑,一时便将女子的身份告诉了他。
所幸,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此时还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战火也还没有燃起,万事皆有可为。
叶倾怀的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前世她能在短短一年内就走到国破家亡,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走漏,二是因为承天门之变。
岁和三年二月,春闱放榜次日,文校学子联名上书,认为今次春闱有舞弊内幕,要求京兆府尹和刑部彻查。次月,刑部查明春闱舞弊是谣言不实,就此结案。然而,文校学子们并不认可这一结论,上百学子于承天门外请愿,请求朝廷重查此事。
满腔愤懑的学子们没有等到朝廷的回答,却等到了京畿禁卫军的武力镇压。
涉事学子一律当街诛杀,血溅朱门。当日的承天门外犹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史称承天门之变。
此事如同投入大景这潭池水的一颗石子,在各州各郡激起了涟漪。大景治下反旗四起,战火越烧越烈,直至陆宴尘兵起允州,彻底烧尽了大景的气数。
这件事实情如何,纵然是到了今天,叶倾怀也知之不详。她只记得有一日她正在文轩殿里读书,禁军统领带着兵部尚书前来请令,说宫门外有民众闹事,请求调动京畿禁卫用于威慑,叶倾怀当时简单过问了两句未觉不妥,便点了头。彼时的她并不知所谓的民众是手无寸铁的文校学子,也不知他们“闹事”的背后是春闱舞弊案,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样的地步。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芳华姑姑捧着明黄的内衫走了过来,打断了叶倾怀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站起身来,由着她给自己裹胸穿衣。
叶倾怀身量高,芳华姑姑比她矮了大半头,她低头看着芳华姑姑熟练地打理着她的龙袍,想到她前世死得凄惨,心中有些不忍。
重来一次,纵然此生她守不住江山,至少也要守住身边人。
“姑姑,如果有一天,朕禅让退位去游历河山,姑姑还会跟着朕吗?”
芳华姑姑微微一怔,问道:“陛下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入夜,景寿宫。
叶倾怀单穿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黑缎的袍子,她坐在塌边,看着手里的诏书出着神。
她这副模样已有一个时辰了。
所幸夜已深,芳华姑姑和李保全都已睡下,只剩下几个小太监守在殿外。若是芳华姑姑和李保全在,必要在她耳边唠叨些保重龙体的话。
她手中的诏书是顾世海在大理寺草拟的,下午由内阁送了上来。上面写着王立松的罪行和三司会审的庭审结果,只差皇帝的一方玺印,就可以将王立松革职流放的决策诏告朝野了。
这个印她必须得盖。纵然她心知肚明这场三司会审有多荒谬。
叶倾怀虽然向来无心朝政,但毕竟是生在皇家长在皇家的孩子,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培养了她敏锐的政治嗅觉,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的成长经历更是养成了她谨慎的性子。
如今的朝局与她所以为的大相径庭,更可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
但局势只会比她能想到的更艰难。顾世海能当着她与一众朝臣的面上演一出指鹿为马,足见这个朝堂早就不姓叶,而是姓顾了。
或许朝中尚有几个忠君直言的硬骨头,可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也发不出声,叶倾怀也不愿让他们此时站出来发声。他们此时站出来,不过是徒增几个“李文清”罢了。
顾世海在朝中的声望,是在壬申之乱中树立起来的。
壬申之乱中,禁军统领受到了大皇子的鼓动发动宫变,太子以保皇为名调动京畿九门卫杀入宫中镇压叛乱,大皇子党与太子党通宵厮杀,最后大皇子党尽数伏诛。然而,让老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并不是来清君侧的,剿灭了叛军的太子掉转矛头,将手中染血的剑指向了皇位上的父亲。
若非时任刑部侍郎的顾世海带着刑部缉查司的几十名巡捕死战不退,力保皇帝,只怕顺平帝早已死在自己儿子的剑下了。
顾世海自此一战成名。
听说那一日夕阳染血,年逾不惑的顾世海手持长刀立于太和殿外,身中数箭,满身血污,却犹如战神般屹立不倒。他面对十倍于他的敌人毫无惧色,大喝道:“鹰巢飞将顾世海在此,尔等蛇鼠胆敢寸进,必身首异处!”竟将敌人喝得一时无人敢于上前。
壬申之乱后,顺平帝感念顾世海护驾有功,对他颇为赏识和倚重,短短一年间便将礼部、刑部、兵部都交到了他手中,甚至在殡天之际还钦点了他作为辅政大臣扶保幼帝。
顾世海升官之快,可谓是一步登天,纵观大景两百年历史也无人能出其右。
而对于这位次辅,叶倾怀也一向是信任有加,敬仰有余。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认可和托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壬申之乱中顾世海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实在是令人唏嘘,叶倾怀虽是女儿家,却也不禁为他的胆魄所折服。
所以,时至今日,她怎么也想不通,昔日舍生取义的大英雄,是怎么变成翻云覆雨的窃国者的。
“权力真的有这么可怕吗?”叶倾怀不禁喃喃自语道。
叶倾怀想起顺平帝驾崩前,曾警示过她,朝臣就如同弓弦,用得再顺手,用久了也得换掉。因为权力会腐蚀人的内心,让人的内心变得松弛。
她看着手中的诏书,诏书上一笔一划都出自顾世海笔下,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一看便是出自武家之手。顾世海的内心,当真也已变得松弛了吗?
她不知道。
叶倾怀将那张诏书合了起来,起身放到了书案上。她并不打算盖印,至少今天不打算。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低头退怯,做一个权臣手中的提线傀儡,一辈子退居在这后宫的方寸之地里。她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朝局一个转变的机会。
她要去找王立松,无论死活,只要能在这纸诏书发告前找到他,那么万事皆有可为。
但这谈何容易?王立松是一切的症结所在,顾世海势必会将他关在最隐秘的地方。以叶倾怀一己之力,就算掘地三尺,恐怕也难觅得半点踪迹。
她需要人手。
但她毕竟才刚刚亲政,朝中多是父亲留下的老臣,并没有她自己的近臣。不说前朝,便是在后宫中,她所能信之人也寥寥无几。
她手中能用的棋太少了。叶倾怀有些懊恼。枉她在位两年,却是虚度光阴毫无建树,还自以为朝野太平,是君臣互信的局面。其实她不过是豢养在皇宫里的一个宠物,所见所闻都是旁人刻意编织给她看的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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