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从三山千海由海入江,空气中终于消解了那种带着腥咸味道的湿润气氛,然而逃避不了地面对漫天的云雾。小舟摇摇晃晃,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此物,才能够分辨地出这一派迷茫之中的归所。
叮。
桨上落下一颗水珠,于那跌宕起伏的江面来说,产生的涟漪微乎其微。
光着上身的男人,单看那水珠出神。旋而就让他找不到了,进而感觉到脸上有微冷泠泠。抬头,下雨了。
下雨,雾气消散。远处一望无际的,是昏黄和墨绿混合在一起的天水交接。远山暗伏,如同水中鬼魅的倒影。暑气消散,天地交织,虽然改变了一些事情,却也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父亲。”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他,他恍惚间不知道在叫谁。
“……应儿?……醒了?”
“醒了。”
少年四顾,然后回答,亦或是询问,
“……到……满泗了吗?”
“快了。”
他的注意力仿佛都在手上摇橹,亦或是在天际线的尽头,这回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然他又想起来了,那孩子,好像已经能够看得出这漫不经心了。于是他说:
“莲儿呢?”
“……还在睡。”
从他身边看过去,就能看见那衣裳下的小小身影。
“她说了一个晚上——是应该累了。”
男人说,发现他自己,好像即使用了全身的力气去认真,也无法说出一些应该由他说给他的话。于是两人都沉默。隐隐雷声,不绝于耳。
“你想好名字了吗?”
“嗯……”
“说来听听——你可是要比我有学问,看看是你的意思好,还是我的意思好。”
“嗯……”
少年低头回应称,眼神却也随着那男人的眼神一起,漫不经心起来,
“《书》曰,谦受益,满招损,父亲既然让我们以‘满’为姓,应儿便取其语‘满招损’为名,是为激励。”
“……行,好,有文化。”
男人听了,颇认真地回头看他,笑着称好。气氛好像有所缓和,他便再问说:
“那莲儿呢?”
“……她……她给那雪迷了心神。”
少年先说了,却又替她解释说,
“她小时候没见过雪。”
“……你也没见过。”
男人说道。明明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却使得那少年有些惭愧似地微微低头。然谈到了“雪”这一个外物,气氛就更加轻松了起来:
“嘛,三山千海,几千年也下不了雪——到满泗,有点儿意思——”
“当年,我遇见你们母亲的时候,就是下大雪。”
“一千里地看过去,没有半点儿人烟——”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天边就是一道齐整整的线;大江冰封,偌大的商船,往来客商,在冰面上拉开集市,处理那些不得不处理的物件——”
“我,应征破冰——你母亲,船上,看我。”
“只看我。”
“那时候,我就信了,感情这种东西啊,一眼能决定的。”
“就是这条江。”
听完那深情的表述,从脚边看下去,翻腾汹涌的江水还是裹挟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所以……这就是您选择满泗的理由吗。”
“嗯?为什么到满泗——”
男人愣一愣,他还沉浸在对过往美丽的思念之中,
“无来师太,语蟾道人,全都在这儿,都是旧缘分,于你们两个——”
“父亲。”
“嗯?”
“您这样,是让应儿莲儿没有母亲啊。”
“……”
男人看着少年,却是早就应该料想到,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你们为什么跟着我?”
“明明,你们两个姓方,不姓张。”
少年语塞,沉默,眼泪已经在稚嫩的眼眶里打转,却还要听那天下顶顶不像父亲的人,回报这少年脾气一般的嘲讽。
“明明,你们两个都那么聪明。”
“……我,能当一个父亲。”
但是,她不能成为一个母亲。
“……你知道的。”
船有些微微摇晃。少年抓住了舱门,微微垂下了头。然而,总是不死心:
“难道说,母亲在您心中,是这样随随便便可以抛弃的吗?”
“不,当然不。”
一声断喝。霎时间,风暴平息。昏暗的天空由风卷出一块破洞,照亮那男人布满雨水的脊背,让他的脸,模糊不能辨认。这时候,他无论说些什么,都有一种让人相信的魅力吧。
于是他说:
“我爱她。”
“无法自拔。”
“她是我在这天下,见到的最自在的人。”
“所以,我要把最配她的,都还给她。”
“……”
少年沉默,交谈又陷入了轮回的宿命。然成熟或幼稚,确能够在脱离气氛这一点上体现出来。
“莲儿,叫‘襄白’吧。”
“满襄白。”
“好看。”
“……我问问她。”
“你问问她。”
男人有些得意,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看得出,这才是他的本性。说完,他就笑了,
“她那么黑,谁都不像,还叫一个‘白’字。”
少年许诺,听见船舱中窸窸窣窣醒来的声音,这边转身要进去,忽的,转过身来问那人:
“……那,余生,您要干什么呢?”
“我?”
男人回答,语气嬉笑凄怆,
“我,赚钱,买一个小农庄,养马,种桃,想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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