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阿九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缓缓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听见岳熹微在背后咬牙警告,“姚阿九,你最好这辈子都别犯到我手里。” 日光淡薄,没有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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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阿九不认,虽来得不光彩,但并不是偷,她是在卫轻竹眼皮子底下借来的。
偷,是主人不知道。
借,主人却是知道的。
但不管是怎么得来的,都与岳熹微没有干系。
阿九扬起头,“是我缴获的。”
“会犟嘴了?”岳熹微面上神情变幻,大抵是想不到从前百依百顺的小东西如今竟敢忤逆起来,待回过神来,不禁向左右命道,“扇她!”
左右两个婢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岳熹微见她们不中用,心里的气发不出,疾行几步到了阿九跟前,高高地扬起手来,继而一巴掌扇在了阿九脸上。
阿九一个踉跄,险些被扇倒在地。
岳熹微比她年长两岁,身量也要高出半个脑袋来,她自小被岳熹微压制惯了,因而不敢反抗。
那人又伸出手来,不客气地命道,“给我!”
阿九暗咬着唇,“我的东西,表姐都想要吗?”
岳熹微还想直接动手抢,理所当然叫道,“你住在我家里,你的东西就都得给我!”
脸颊隐隐作痛,但阿九躲闪着不肯给。
忽闻一声慈蔼的声音,“表小姐快来吧,老夫人正等着呢!”
见是外祖母身边侍奉的宸嬷嬷,岳熹微虽赶紧住了手,但仍在阿九身边恶狠狠道,“拿不到这把剑,我跟你没完!”
宸嬷嬷又催道,“表小姐快来!”
阿九赶紧跟着宸嬷嬷走了,心里却依旧隐隐不安,因为从前外祖母待她也并不好。方才她一进门便与岳熹微起了冲突,想必要惹得外祖母不悦。
在外头待了一夜,身上早就一阵阵发冷,但想到此,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
进了岳母的屋子,一股浓重的药味立时窜入口鼻之中。
三年不见,原先身子康健的岳母,如今瘦了许多,凹下去的脸颊面色苍白,人也没什么精神。
一进门,阿九便伏地跪了下来,声音低低的,“给外祖母磕头。”
岳母大约是睡着了,一直合着眼没有说话。阿九便跪在那里,与岳母的卧榻隔着一大段距离。
她虽为外祖母侍疾了三年,但与外祖母依旧十分生疏,从来不曾有过片刻亲近。
她知道外祖母并不喜欢她,这数年过去,大约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大表哥叫她来,这里却是最不欢迎她的地方。若有半分值得留恋的,当年便断断不会跟大表哥去军营。
好半晌过去,室内都没什么动静。
阿九轻轻叹了一声,便悄悄起身打算走了。
便去城外寻个旧庙住下,也能等到大表哥的消息。她有青龙宝剑护身,不怕流兵匪寇。
却听榻上那人幽幽问道,“你去哪儿?”
见岳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却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阿九心中有数,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笑了笑道,“阿九路过安邑,听说岳家搬到了这里,便来给外祖母磕头,这就走了。”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会路过安邑?”
阿九垂眉,仍是温静地笑,“从大营来,要回桃林。”
她少时住在桃林镇,那里因方圆百里皆栽植桃树得名。
每逢春日,山间林地的桃花夭夭灼灼一大片,中无杂树,难穷其林,粉粉胧胧的,真是好看。
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桃林那样的好地方了,那里好似与世隔绝一般,终日里男耕女织,鸡犬相闻,不管黄发还是垂髫,皆是怡然自乐的作派,他们从不与世人争抢。
过了片刻,岳母这才看着她,“熹微又打你了?”
阿九没有说话。
她想,外祖母虽在病中,但心里明镜似的。
她初到汴城时,常被岳熹微欺负,岳母却从没有为她说过什么话。过去没有,如今她也并不惦记会有。
不惦记。
果然岳母并没有为她说什么,也并没有打发她走,只是淡淡命道,“去洗把脸,换件衣裳罢。”
阿九又磕了头,便随宸嬷嬷退了出去。
出了门,宸嬷嬷笑道,“表小姐随老奴来,老奴给表小姐找身干净的衣裳。”
她算哪门子的表小姐,听了倒叫人为难。
阿九笑道,“我不是什么表小姐,嬷嬷叫我阿九罢。”
宸嬷嬷暗自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引着阿九到了一处厢房,又命人备了兰汤沐浴,阿九道,“宸嬷嬷,我看外祖母脸色很不好。”
宸嬷嬷忧心不已,低声叹道,“老夫人不太好了。”
阿九一怔,“不太好?”
她想起从前医官也这般说过自己的母亲。
不太好,便是不行了。
宸嬷嬷默然点头,“老夫人虽没有明说,但私心里是希望表小姐留下的。”
外祖母的想法,阿九不知道。
见阿九不言,宸嬷嬷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叹息着退了出去,掩了门走了。
室内有一面铜镜,阿九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铜镜中的人囚首垢面,脸上用焦炭涂过的地方依旧黢黑,风尘仆仆,那身粗布袍子和麻履破了数处。
难怪晋国的追兵认不出她来。
也难怪岳熹微说她是“要饭的”。
也难怪卫轻竹问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她心里一酸,这就是昨夜大表哥眼里的自己。
他竟能认出她来。
他竟愿握住她的手。
他竟愿给她一枚云纹玉环。
她觉得自己实在肮脏,肮脏无比。再看不下去,褪了破布袍子便进了双耳青铜浴缶之中。
厢房里生了炉子,兰汤也是热乎的,她逃亡多日,如今泡在浴缶中身心舒展,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好似看见十里红妆,千人仪仗,隐约听见黄门鸣鼓,凝神看去周遭是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不知是何处的宫城,看着十分陌生。
那宫门甬道很高很长,延绵数里,云雾迷蒙的,一眼望不见尽头。
那人的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牢牢遮住了他的脸,阿九看不清那人模样。
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认得那人。
愈是看不清,她愈想一探究竟,一着急便朝那人追去,但怎么都追不上,那人的车驾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提起裙袍去追,垂头却发现自己正身着大红色的华袍。
她骇了一跳,挨了烫一般去褪那华袍。
不知怎的,那喜乐声却突然去了后头,方才那人的车驾亦调转了个儿,她原先赶不上的车驾此时正在朝她追来,她仓皇奔逃,心里隐隐害怕乘舆法驾那人。
裙摆太长,她这辈子都没有穿过那般华贵的长袍,甚至连见都不曾见过,她竟能看见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来。
她赤着脚,青石板的地面凉意森森。
她一边奔逃一边往后看去,眼见着那人的车驾愈发地靠近,她仓皇间被那长长的裙摆绊倒,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身来,那人的脸突然近在眼前。
阿九愕然睁大眸子。
那人低笑一声,叫道,“楚俘。”
阿九心头陡地一跳,低呼了一声,立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兰汤渐渐凉了,阿九却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梦里的情景太过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凉意。
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头冷汗。
她心神不安,忙从双耳青铜浴缶里出来,匆匆擦干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袍,然而沐浴前搁在架子上的青龙宝剑却怎么都寻不到了。
仔细翻找着自己那身破布袍子,又在这厢房四下查看,那把青龙宝剑竟然不翼而飞。
一猜便是岳熹微趁她兰汤沐浴睡着了拿走的。
她随手拿布带绑了个垂髻,便要去找岳熹微算账。
她已经不是十岁时那个胆小怯懦的孤女了。
一推门猛地撞进一人怀中,那人生气喝道,“谁那么不长眼?”
阿九一抬头,见是岳宗韫,她垂眉轻声唤道,“二表哥。”
岳宗韫原先蹙紧的额头顿时舒展开来,甚至有几分惊喜,“姚阿九?”
阿九没理会他,穿过长廊直奔岳熹微的厢房去。
婢子还想阻拦,但见她面色不善,只是慌着躲到了一旁。
阿九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掀开竹帘,见岳熹微果然正将青龙剑拿在手中把玩。
不知她来,还喜滋滋道,“果然是把好剑。”
阿九上前几步,自背后一把握住剑鞘,好心提醒道,“表姐当心伤到自己。”
岳熹微先是一惊,很快回过神来,挑眉讥笑,“你瞧呀,我说了是我的,就是我的。”
阿九欲夺。
岳熹微双手紧握。
她是闺阁女子,自小娇生惯养,便是比阿九年长两岁,又身量高些,哪里能比得过阿九的力道。
阿九一手刀下去便叫她霍得一下松开了手,岳熹微震得双手发麻,惊叫道,“你哪儿来这么大的驴劲?”
阿九取回长剑,转了身便想离去,“军中练出来的。”
“还敢提军中?”岳熹微冷笑一声,“说句不好听的,你在军中三年,虽有哥哥护着,却指不定早沦为了男人的玩物!”
阿九蓦地回眸望她,她想起来被卫轻竹扒下衣袍,那匕首一挑便挑开了她束胸的帛带。
但她想不到岳熹微口中怎么会说出如此歹毒的话来。
见她盯着自己,岳熹微又拉下脸来,她原是将阿九压制欺负惯了的,哪里受得了阿九又抢东西又瞪她,当下斥道,“要饭的,你敢瞪我?”
士可杀,不可辱。
阿九长剑一横,抵在了岳熹微颈上,一字一顿道,“姐姐,我姓姚,叫姚阿九。你若记不住,我便刻到你脸上去!”
大抵是从不曾有人敢这么待她,岳熹微竟惊得煞白了脸色,她硬着头皮叫,“要饭的……”
阿九凝眉,拿雕满青龙纹的剑鞘拍了她的脸。
拍得岳熹微脸颊发麻,她瞪大眼睛,声色俱厉问道,“姚阿九,你敢吗?”
阿九不敢。
也不想。
岳熹微是岳惜文的亲妹妹。
岳熹微自然清楚这一点,因而愈发咄咄逼人,“你若敢动我一下,这辈子都别想进岳家的门!”
阿九气极,她拔出剑来,“我宁愿不进岳家的门,也要好好教训你!”
“好大的口气!”
忽听一声威严断喝,继而岳熹微哭着往那人身边跑去告起状来,“母亲!她欺负我!她打了我!”
阿九眼皮一跳,知道是关氏来了,忙垂下剑去,低眉唤道,“舅母。”
“怎么,出去几年,出息了,敢在我跟前动刀了。”
关氏面相威严,阿九向来不敢直视,此时收了长剑,不敢再答话。
关氏肃色问,“熹微,她打你哪里了?”
岳熹微捂住脸颊,“她打了我的脸!”
“哦?”关氏不可思议地打量了阿九一眼,开口命道,“打回去。”
阿九心里一凛,便见岳熹微得意地走来,高高扬起了手,继而一巴掌扇了下来。
阿九的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的,还没有站直身子,另一巴掌又掴了下来。
才进门不足半日,就被岳熹微打了三次。
关氏笑道,“你当熹微是无人做主了吗?竟敢这么欺负。”
岳熹微自然有人做主,阿九是孤女,她无人做主。
她垂下头去,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
她多想有母亲也这般将她护在身后,不问青红皂白,只是牢牢地护住她。
但她没有。
岳熹微又抓紧关氏的胳膊嚷起来,“母亲,我要那把剑!”
关氏不痛不痒,轻飘飘命道,“你姐姐要,你便给她。”
阿九捏紧了剑身不肯给。
关氏没有想过她居然敢忤逆,好看的眉眼紧皱起来,声音不免加重了几分,“嗯?”
阿九心里惧她,却还是辩白道,“舅母,这是给大表哥的。”
岳熹微闻言叫道,“姚阿九,你永远别想打我哥哥的主意!”
阿九垂眸,想起大表哥来,鼻尖反酸,不能自抑。
关氏哑然失笑,“惜文什么没有?此番若是成了,便是天家公子,他不会要你的东西。”
阿九只担心岳惜文的安危,没想过他兵变成功会是怎样。眼下关氏一说,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大表哥将来有可能是像卫轻竹一样的人。
他将是楚国公子,将来亦是楚国国君。
她的指尖几乎掐进了龙纹里,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就算大表哥不要,这也是我的。”
关氏冷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来呀,请家法。”
阿九十岁将将住进岳府的时候,便受过好几次家法。那藤鞭抽在身上极疼,每每抽得她皮开肉绽,伤痕数月不消。
没有错也要受家法。
她们说你错了,你便错了,没有地方说理去。
阿九强忍着泪,“舅母不喜欢阿九,阿九这便走了,再不会来了。”
关氏扬头,似笑非笑,“人走,东西留下。”
阿九摩挲着掌心的青龙宝剑,迟迟不肯奉送出去。
“那你便再尝尝忤逆长辈的滋味罢。”
很快就有嬷嬷送来了家法,关氏取了藤鞭,冷然命道,“跪下。”
阿九双眸泛红,不敢不跪。
“我朝礼法,忤逆尊亲,行悖人伦,是不孝,更是不敬!如今岳家因战祸避难安邑,不能在宗祠执行家法,我便代你舅父在此处将就了。”
关氏话音旦落,亲自执起藤鞭作劲抽了下去。
鞭子鸣动,阿九险些被抽倒在地,单单薄薄的身子惊颤着,不知下一鞭何时到来。
“今日敢忤逆尊亲,明日便敢纵火杀人。”
藤鞭高高扬起复又狠狠抽打,那钻心蚀骨的疼痛迫得阿九喘不过气来,她咬紧牙关,极力隐忍。
关氏问道,“你可知错?”
藤鞭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迹斑斑,旋即便是被蛇鼠蝼蚁蝼蚁争咬啃噬一般,又疼又麻。
阿九咬牙死撑,痛得无处躲藏。
“舅母,阿九知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欺辱长姐?”
阿九从没有欺辱岳熹微,皆是岳熹微欺辱于她。
她疼出泪来,“阿九不敢了!”
那藤鞭这才堪堪停了下来,她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只是神思空空,面色煞白地蜷在地上。
听关氏道,“今日便到这里,出去罢。”
这陌生的宅院灌进了楚昭平四年正月的寒风,她凌乱的发丝在受伤的脸颊上骤然拂过。
阿九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缓缓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听见岳熹微在背后咬牙警告,“姚阿九,你最好这辈子都别犯到我手里。”
日光淡薄,没有一丝暖意。
院中的雪化出一层薄薄的水来,凉风透过抽破的衣袍扑进模糊的血肉之中。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抬头朝天边望去,这青瓦灰墙之外依旧是浓烟四起,鸡犬不宁。
这就是她一心想回的楚国。
眼前一黑,那青天白日再看不见了,脚底一滑,便往一旁栽倒。
忽地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阿九!”
是大表哥回来了吧,她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那人,“大表哥……”
但那人身上没有血腥气,那人身上是淡淡的香草味。
那便不是大表哥罢?
隐约听关氏在后面低声叱骂,“出息!”
***
虽才受了家法,但是该侍奉的一样也不少。
晌午关氏要饮羹汤,她便要去煮羹汤。
岳熹微要吃甜糕,她便要去蒸甜糕。
倒是宸嬷嬷来了,说老夫人要表小姐去侍疾,阿九这才暂时从这些杂务中脱出身来。
宸嬷嬷引她去了岳母旁边的耳房里,却并不提要去侍疾的事,只是要她在房内候着。
耳房里有炉子,还算暖和,宸嬷嬷还吩咐婢子给她上了药,伤口也比方才好受了一些。
阿九心里却很不踏实,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上,等着外祖母的吩咐。
好半天都没有人来,紧绷的身子这才慢慢松快下来,自怀里取出云纹玉环来,轻轻地在掌心摩挲。
心里千回百转,良久过去,却只是化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来。
她打算走了。
岳家从来不欢迎她,她的家不在这里。
起了身,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来时两手空空,只有一把长剑。
如今连长剑也没有了,要走倒也十分方便。
她凄然一笑,打定了主意便去拜别岳母。
岳母的精神还算不错,阿九进屋的时候,宸嬷嬷正搀着她起身靠着卧榻。
阿九扶额跪拜,抬头时温婉告别,“外祖母,我要走了。”
这一拜,拉扯得伤处生痛。
岳母望着她神情复杂,小半晌过去才叹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去给父亲母亲守陵。”
“可有地方住?”
阿九笑着点头,“父亲留下了宅子。”
说是宅子,不过是山间柴门小院两间罢了,但自在清净,便已足够。
“不等惜文了吗?”
阿九垂眸笑笑,“不等了。”
她想,不等了,有大表哥的玉环相伴,亦可慰藉余生。
便听岳母怅然一叹,“文君离家的时候已经有了你,你今年应有十六了罢?”
文君是她母亲的闺名,她常听父亲这般唤母亲。她记得母亲娟好静秀,举止温淑,对得起“文君”这个名字。
阿九点点头,“是,外祖母。”
她已经十六岁了。
《离骚》中言,“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萧艾呀,是这世间最低贱的野草。
她这十六年,当真是犹如萧艾,生于山野,命如草芥。
“你过来。”
阿九抬眉,见岳母泪眼婆娑,正朝她伸着手。
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也瘦得脱了相,甚至淀了不少暗沉的斑。这急景流年呀,桑榆暮景,至少三年前阿九还不曾在她手上见过。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双十分干净的手。
阿九侍疾多年,军中三年,做惯了粗活,她的一双手是粗糙的。
旁人都觉得她不干净,她自己便也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去接。
岳母叹了一声,“不怪你不与我亲近,你母亲的错,我不该怪在你身上。”
阿九没有问母亲到底有什么错,岳母从前与她没什么话,她从前也没什么可说的,既要走了,便更没什么可说的。
她忍着脊背撕裂的伤口又肃拜了一回,“阿九这便走了,外祖母多保重。”
她垂头退了几步,转身朝房门走去,然而背后那垂暮之人哽咽了起来,“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不辞而别。”
阿九步子一顿,眸中登时泛起泪意。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外祖母与舅舅一家,但母亲临终时摸着她的小脑袋,口中叫的却是“母亲”二字。
阿九想,外祖母与她亦是血脉相连。
她缓缓转身问道,“外祖母,母亲当年犯了什么错?”
“文君呀,好好的婚事不要,却与你父亲私奔了,把你外祖父气的……”岳母双眸泛红,神情哀恸,“你外祖父当年被晋人刺穿了肺腑,原是能养好的……竟一病不起,被你母亲活活气死了!”
说到此处,岳母掩面痛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
因而当年外祖母才将她们父女拒之门外。
也难怪舅母说她与母亲一般不知廉耻,说她是不值钱的。
阿九垂下泪来,“外祖母不要伤心了。”
见岳母朝她招手,阿九便走到榻旁,由着岳母轻抚脸上的红痕,“我都听说了。”
“孩子,你没有错。”
阿九闻言心里竟有一丝委屈,除了大表哥,没有人为她说过一句话。
从前外祖母也是没有的。
她在岳家,底下人虽称她一声“表小姐”,她却连个婢子都不如。
她笑了笑,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你舅母当时腹中有了七个月大的孩子,因府中办丧事受了惊,那孩子便也掉了。”岳母眼里泛着泪花,“她不喜欢你们母女,也是因了这个缘故。”
阿九垂眸不言,室内一时静默了下来,祖孙二人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听得一声重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已在心里积攒了好多年。
岳母眸中凝泪,唇齿翕动了良久,终于向她寻问起来,“你母亲是怎么没的?”
阿九低声道,“母亲病了。”
“怎么不去医治?”
阿九笑着摇头,母亲无药可医。
多年过去,她也并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伤心事。
“她临终前,可说过什么话?”
阿九长睫微颤,“一直在叫‘母亲’。”
母亲临终时想要见外祖母,但即便她故去多年,外祖母也不肯原谅她,不肯原谅她的夫君和孩子。
岳母闻言痛哭出声,她紧紧抱着阿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宸嬷嬷亦是垂泪,却还劝着岳母,“老夫人身子不好,千万不要再哭了!”
“你这孩子,与你母亲真像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认个错,服个软,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岳母颤颤巍巍地握住她的手,“外祖母如今悔了,想护你也不能了……”
“惜文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但你舅母和熹微容不下你。”她长叹了一声,“阿九,你是个乖孩子,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是了,外祖母说的对。
大表哥的确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亦是只能靠自己了。
“你舅舅起兵造反是没办法的事,若成了,你也能跟着沾沾光。但若败了……岳家九族就全都完了……”
岳母说得累了,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阿九生来话少,不知该如何劝慰外祖母,只是给她轻轻拭了眼泪,“外祖母想吃点儿什么,阿九去为外祖母做。”
“我快不行了,什么都吃不下……”岳母一脸疲惫,“留着一口气,就等着看你舅舅能不能成,我下了黄泉也好去告慰你外祖父……”
她握紧阿九的手,“你陪外祖母一起等。”
阿九轻轻摇头,“外祖母,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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