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她生得身强力壮,走过去推了我爸一把。我赶紧冲过去,跪下去看我妈。她蜷缩在地上,露出来的地方全是淤青跟血痕。我一碰她,她就是一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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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萍萍姐,到了被人相看的年纪。
女孩子洗过澡,梳着辫子,穿着好看的衣服拉去相看。
那个场景,我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
萍萍姐拉着我,坐在村里的小河边,跟我说:「麦子,你见过买卖牲口吗?」
我点了点头说:「见过,我跟我奶去买过猪。」
萍萍姐说:「我就是那猪,被拉去隔壁村相看。看看牙口好不好,看看好不好生养,被婆家人挑三拣四,压一压彩礼。」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模糊。
我困惑地看着她,听不明白萍萍姐的意思,好端端的人咋就成了猪呢。
她轻声说:「卖了我,给我哥娶媳妇。等我嫁过去,男人不顺心就会打骂我。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上灶做饭,婆婆还得骂我不利索、讨人嫌。」
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她:「萍萍姐,我奶说女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等你嫁过去生个儿子,以后熬成婆,日子就好过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媳妇就是给人当牛做马。
熬到自己当婆婆了,日子就舒坦了。
只需要坐着小板凳,嗑着南瓜子,指挥媳妇干这个干那个。
看不顺眼儿媳妇,便挑唆几句,说自家儿子管不好媳妇,女人就得打。
村里的女人,都是这么一辈又一辈地熬过来的,谁都不例外。
萍萍姐看向我,她笑了笑,又哭了。
那眼神中,似是怜悯。
「你啊,还太小。你爹妈只有你一个闺女,你爷奶再不喜欢你,也只有你这一个独苗苗。」
萍萍姐说着说着,眼泪哗哗掉:
「我爸妈生了五个,我大姐早早外出打工,三妹嫁得远,被婆家人打死了,我爸妈去闹了一通拿回来六千块钱。麦子,我要是嫁到东村,也活不过几年。那个男人,已经打跑两个老婆了。名声臭了,才出这么多钱到咱们村找媳妇。」
我想起萍萍姐的妹妹被抬回来的样子,害怕地靠近了萍萍姐。
一张席子盖着,露出来胳膊上都是疤痕,新伤加旧伤。
她爹妈为了多讹钱,拖着时间不给她妹妹下葬,抬着她妹妹到处哭闹。
后来那家人拿着钱上门,这事儿才算完。
「所以啊,我得跑。」萍萍姐小声说。
我装作没听见,想了想,低头把自己裤兜里的五毛钱悄悄塞进她手里。
萍萍姐哎了一声,又哭。
「麦子,你奶带你妈进城打 B 超了。」萍萍姐跟我说,「你妈要是怀了个男娃,你就没好日子过了,将来要学得机灵点。」
我低着头说:「我盼着我妈怀个男娃,这样我奶跟我爸就不会打骂她了。」
我已经八岁了,可是生了我以后,我妈再也没有怀过娃。
这些年我奶动辄就骂她是下不出蛋的鸡,骂她是个赔钱货。
我爸在外面喝大酒回来,半夜三更打我妈。
我盼着我妈能生个弟弟,这样她就不用再挨打了。
我妈真的怀了个男娃娃。
去县里医院看的,出不了错。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
村头的张婶子,看见我以后,就嚷嚷着:
「瞧瞧老于家的丫头,天天白白净净的,一年好几身新衣服。于家媳妇是一点舍不得让麦子干活儿啊,眼看着快九岁了,衣服不会洗,灶台也不上,将来谁会娶她啊。」
在村里,干活利索的女孩子,才能被婆家看上。
有时候我觉得对方只是想买个能干活、能生娃的牲口。
这话,是刚刚萍萍姐跟我讲的,听着难听,可道理仿佛是对的。
「老于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宠着呗。」缺颗牙的李奶挤眉弄眼,「这是要养出个大小姐啊,啧啧,庄稼户里出个大小姐,说出来让人笑话哦。」
我没理她们,往家走。
张婶子偏偏要追着我,阴阳怪气道:「麦子,你妈怀孕了,怀了个男娃娃,你将来可没好日子过了。往后啊,你就得像我家大丫、二丫一样,洗衣服做饭了。可别想着,再去学校念书了。」
我抬头看她,认真说:「张婶,你还会生三丫、四丫,一辈子都生不出男娃。多好,全是丫头替你干活,你省心了。」
这话,气得张婶子炸了,抬手就要打我:「你个死丫头!敢咒我!」
我撒腿就跑!
我妈跟张婶子两个人,都是常年生不出男娃娃,被村里人议论。
现在我妈怀了男娃娃,张婶子可不是嫉妒。
回了家,我爸跟一群叔伯在院子里抽烟。
我爸高兴得不行,连连说:「可算是有儿子了,没儿子啊,在村里老是觉得抬不起头,低人一等。」
「可不是嘛,闺女养大了,是别人的。只有儿子啊,才能养老送终。」
「老于家,可不用做绝户了。」
村里没有男娃的家里,被叫做绝户。
一旦做了绝户,在村里算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了,被人戳脊梁骨。
「麦子虽然聪明伶俐的,可那也没啥用。将来抬棺哭坟的,都得是儿子。女人啊,都没资格进坟地上香的。」
我们家这边,女儿跟儿媳妇都不能去坟地上香,说是怕坏了风水。
我听到说这话的人,是刘大伯,暗暗想,你倒是三个儿子,也没见过什么好日子。
现在三个儿子吸你血,将来保不准你连口棺材本都没有。
别说进坟地,你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保不齐一张破席子就把你埋了。
这些人真奇怪,刘大伯有三个儿子,过得辛苦抠搜,却觉得面上有光。
张婶子有两个闺女,家务活儿事事不用操心,整天嚼舌头,却觉得抬不起头见人。
再说了,传宗接代有啥子用啊,刘大伯那三个儿子随他长相,个个大龅牙,歪瓜裂枣。
别说我们了,就是刘家祖宗见了,都嫌寒碜。
我跑进屋,去看我妈。
她坐在炕上,边上放着鸡蛋红糖水,还有一碗烧肉饭。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我奶知道心疼我妈了。
「妈!」我踢掉鞋上炕,抱住她,高兴地说,「我终于有弟弟了,你也有好日子过了。」
我妈抱着我,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我妈要喂我烧肉吃,我嘴馋,可我知道现在要紧着我妈跟她肚子里的弟弟,所以咬了一小口就不再吃了。
我奶走进来,把我拽下去,怒道:「没轻没重的,女人阴气重,冲撞了你弟弟咋办!」
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远点。
我心里纳闷,女人阴气重,可是男娃就是女人生出来的,咋还嫌弃上女人了。
我奶拖着我进了厨房:「往后你妈干不了重活,从今天开始你学着烧火做饭。咱家那三头猪也不能饿着,你记得每天打猪草喂猪。」
我为难地说:「奶,我早起要上学,下了学还有作业,来不及干这么多活儿。」
「那就别上学了。」我奶把大勺塞到我手里,不以为意地说,「学几个字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得出去打工。早早学会干活儿,你弟弟出生以后,你也能帮衬家里了。」
「我妈说了,我得好好念书,将来得考到县里读初中,上高中,还要上大学。」我立马说。
我奶一个巴掌打我头上,骂道:「还上大学,那文曲星能落到咱家?别做梦了,被你妈惯得,成天不着四六。再说了,上学不用花钱啊?咱家的钱,都得攒着。给你弟盖房,娶媳妇用的。」
我又哭又闹,怕我奶奶不让我上学了。
动静大了,我爸走进来。
他不耐烦地朝我扇了两个大耳刮子,怒骂道:「丢人现眼的货,有了弟弟以后,可由不得你胡闹了。外面那么多人看着,都笑话我养出个大小姐。你看看哪家的闺女,像你这么大了,啥活儿也不干,还敢跟家里人顶嘴的。」
也是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村里其他的女孩子,为啥总是畏畏缩缩的。
为啥她们不敢哭闹,总是乖乖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
因为不听话,就要挨打,就没饭吃。
她们已经被驯服了,像圈里的猪羊一样。
我被我爸跟我奶打了几顿,走路都不敢抬着头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八年的好日子,都是我妈偷来的。
她生了我以后,一直在悄悄跟刘寡妇买药吃。
刘寡妇是外面来的,啥也不干,但是家里总有米粮。
听说村里的男人,总是偷偷找她。
村里的女人,见了她总是骂她下贱。
刘寡妇有那种药,女人吃了以后就不能怀孕。
这些年我妈忍受着我爸跟我奶打骂、村里人的嘲笑,也不肯怀孕。
因为她知道,一旦生下男孩儿,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自从她怀孕以后,天不亮我就起来做早饭。
等做好饭,我拿一个馍馍夹上咸菜去上学。
我会翘掉上午后半节课,一路狂奔回家做午饭。
要是回去晚了,我奶从牌桌上下来,回家吃不上饭,又得打我。
下午下了学,我来不及回家就得去打猪草,紧赶慢赶地喂猪。
要是饿到了猪,我奶就算不打我,我爷也要用擀面杖敲我。
我爷说,家里的猪能卖钱能吃肉,比我还金贵。
夜里我写作业,我爸嫌我浪费电,不让我写。
我也不敢顶嘴,就去外面借着月光写。
写完作业,再把衣服洗了。
短短一个月,我的手上就全是茧子。
有一次早上太困了,煮粥煳了锅。
我奶抄起笤帚,抽得我背上全是血印子,骂我浪费米粮。
她罚我一天不许吃饭,我也没吭声,背着书包继续去上学。
这一个月,我过得水深火热,可我妈一句都没帮我讲话。
夜里,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敢要饭吃,只能喝白水充饥。
我坐在院子里写作业,我妈端着馒头走出来。
「麦子,只要你明天别去上学,就能晚起一会儿。」我妈递给我一个馒头,轻声说,「上午还能出去跟大家跳皮筋,踢毽子。下午也不用着急喂猪,可以漫山遍野地找果子、摸鱼吃。」
村里不读书的孩子们,都是每天这么疯玩儿的。
他们看我去读书,还嫌我傻,反正村里的老师根本不管,玩玩多好。
可我却知道,该苦的时候不能想着甜,这是我妈以前教我的。
她还说:「只要你不读书,日子就好过了。」
我没敢接那个馒头,小心翼翼地说:「妈,等你生了弟弟,我就长得更大了,到时候能干的活更多了。村小学,学费很少的。我去山上挖药,也能交上学费。家里的钱粮都是给弟弟攒着,我不会要钱的。你放心吧,你生了弟弟,我会好好照顾他。将来我赚钱给他娶媳妇,盖房子。只要你让我读书,我啥事儿都能干。」
「麦子,你真傻啊。等你弟弟长大,你哪还有读书的机会。」我妈抱着我,哭了出来,喃喃自语道,「妈就是将来下地狱,也要想办法让我麦子好好读书,离开这里。」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我妈的意思。
一直到夜里,我听到我奶的哭嚎声。
「作孽啊!作孽啊!我老于家是造了什么孽,把你这个丧门星娶进家门。」
我跑出去,看到我爸拖着我妈,把她丢到了院子里。
我妈身下全是血,整个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我想到了萍萍姐的妹妹,吓得浑身发冷,好害怕我妈妈就那么死了。
我爸像是发了疯一样,抄起鸡毛掸子抽我妈:「打死你这个女人!害死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打死她算了!」我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个不停,「咋这么狠毒呢,喝了药,流了我的好乖孙。打死这个女人,一张席子裹着丢到她娘家去,看看她娘家人养出个什么东西!」
我爷爷蹲在墙角抽烟,一言不发。
我扑过去挡住我爸的鸡毛掸子。
可是没有用,我爸踢开我,还在打我妈。
我急了,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在院子里挥舞着,大叫:「走!都走开!谁再动我妈,我就砍死谁!」
我爸被我吓了一跳,躲开了。
隔壁的桂芬婶听到动静出来,她一看我妈妈的样子吓了一跳。
桂芬婶赶紧喊她男人开着三轮车,把我妈送到了卫生所。
我妈救回来一条命。
我爸说要跟我妈离婚。
离婚!
这个消息炸了。
在村里,哪家女人被离婚,这就是被婆家人抛弃了。
娘家是哥哥、弟弟的家,唯独不是自己的家。
被男人抛弃,没房没地,哪还有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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