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大前年闹旱灾,要是没有我妹子接济,咱桃水村有好几家人都得挨饿,她对我有恩,对桃水村也有恩!不像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呸呸呸!我马奶奶做不出薅人头发的事儿,却跟着我奶学会了大咧咧地叉腰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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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都很忙,唯有马奶奶无事做。
这可把她急坏了。
老姐姐,我快成吃闲饭的了,不成,你今日非得给我找点事不可!
马奶奶穿着大棉袄,坐在炕头上,对我奶极其不满地抱怨道。
我奶抬起酸痛的脖子,迟疑半天才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去村里转转,问问谁家想卖地?春妹他爹说明年想多种点地。
行!这事儿交给我了!
马奶奶插着袖子转身就走,说来也奇怪,她的身子一向弱得很,如今吃糠咽菜的,倒很是健步如飞。
真别说,马奶奶大半辈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因着性情直爽又豁达,在桃水村还挺吃得开。
没过几天,她便跟我奶说,村里有三户人家想卖地,总共有十二亩,三两银子一亩,到里正那里订个契约就行。
我奶吃惊地张大了嘴:十二亩?那就是三十六两银子。咱家——咱家买不起。
马奶奶一愣:哦,那我再去压压价?
压价当然好,但十二亩是万万买不起的,如今家里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也只有不到三十两银子。
最终,我爹只咬着牙买了五亩地,每亩二两八钱,实在价。
十一月份,桃水村下了第一场雪,秋妹和安芝欢欢喜喜地出门去和小孩子们打雪仗,芝安却避着人,拿着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我不识字,却也看得出他写的字很好看。
昔日国公府的嫡孙,万千宠爱,何等娇贵,如今却只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划拉,连支最便宜的毛笔都没有,望着他那小小的清冷的略显孤单的身影,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半个月后,是双生子的生辰,我笑呵呵地低头问他们:告诉大姐姐,你们想要什么生辰礼啊?
意料之中,芝安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要。
我又扭头笑着看安芝,安芝咧着嘴很不好意思,大姐姐,我、我想吃国公府里的油盐芝麻饼。
好!
我答应得很痛快,转身就去找马奶奶。
不找不行,油盐芝麻饼,还是国公府里的,我不会做呀。
马奶奶听说了这件事,一时间又气又恼:这丫头还真难伺候,油盐芝麻饼那么容易做?!
我忙问:马奶奶,只不过是张饼而已,很难做吗?
难倒是不难,但是要有温度恰当的烤炉才行。
这个容易,让我爹挖土搭一个就好了。
马奶奶急了:那怎么行,为了一口吃的,不值当如此折腾。
我笑:这算什么,咱家孩子这么多,难道就只有安芝一张嘴?冬宝、秋妹个个都是馋的,恐怕都想吃呢。
我将马奶奶口中的搭炉法子跟我爹一说,不过一天的工夫,我爹就用黏土和土砖搭了一个半圆形的烤炉出来。
我简直怀疑我爹是土命,不然怎么平时那么木讷,偏偏在土啊田啊这些事儿上这么机灵呢。
我娘生冬宝时落下了病根,自从下了雪,她便再洗不了衣裳,于是我接手了她的活儿。
她每三天去镇上一趟,一次从富人家拿十件衣裳,洗净晒干再送过去,每次能赚三十文钱。
我身子好,便自作主张每次拿三十件,没日没夜地浣洗,这样每次就能赚九十文。
手里阔绰了些,我去了镇上的孤竹书院找水生哥。
水生哥是里正伯伯家里的二小子,他如今在孤竹书院读书,人非常和善。
他听说我请他帮忙找人抄书,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这个容易,书院里有很多人家境一般,正愁不知该怎么交束脩呢。抄书的费用每本二十文,你要抄几本?
我用肿成红萝卜的手自兜里拿出一百五十文钱递给他:水生哥,我要四本适合六七岁孩童启蒙的书,剩余的铜钱,请帮我寻些便宜的笔墨纸张吧,不拘旧的次的破损的,只要能用就行。
好,你等我消息。
水生哥办事很利索,待我第二次去寻他时,他便把东西都交到了我手里。
我如获至宝,心里雀跃得跟发了财一般。
在镇上我还买了一袋白面、一袋芝麻、一罐白糖和马奶奶口中的辛料,回到家,洗完衣裳,我便开始尝试做油盐芝麻饼。
在我忙着的这几日,我爹已将烤炉烧了好几个来回,如今湿度和温度正合适。
在马奶奶的指点下,我和面、加酵子、起油酥、放白糖、做饼子、洒细盐、刷秘料、蘸芝麻,然后将一张张饼小心翼翼地放进烤炉里。
我竟然在厨艺上颇有些天赋,第一次做油盐芝麻饼便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夸赞。
尤其是安芝,她吃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小脸蛋上沾了好几粒芝麻。
大姐姐,你做的饼比国公府厨子做得还好吃!
秋妹在一旁得意极了:那是自然,连大姐姐做的咸菜条都是桃水村最好吃的!
我笑着拽她的小辫子: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给你做柿子干。
安芝眼睛顿时更亮了:柿子干?我要吃我要吃!
冬宝说话还不太清楚,却也馋得直跺小脚:吃、吃、吃——
唯有芝安在一旁,细嚼慢咽,斯文有礼,眉目间颇有股大家公子的矜持。
芝安啊——
我在内心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些。
双生子的生辰那日,我把书和笔墨郑重地递到芝安手里,果然,被猜中心事的他,眼神瞬间透出了喜悦的光芒。
大姐姐——
他声音哽咽,貌似要哭。
我拍拍他的肩膀,满是心疼:书是抄的,笔墨是旧的,你先委屈着。等明年春暖花开,大姐姐送你去孤竹书院读书。
啥?
屋内众人闻声齐齐诧异地望向我。
我朝他们郑重地点点头:我问过水生哥了,孤竹书院每月交一两银子的束脩,若走读自带干粮,只需八百文,笔墨纸张、夏日冰饮和冬日炭火全在内。奶、马奶奶、爹、娘,国公府如今虽然被抄了,但难保哪日能复起,芝安是国公府嫡孙,若真有那一日,难道要他做睁眼瞎不成?所以,这个书,是一定要读的。银子的事你们别担心,昔日少夫人送过我一匣子首饰,想必能当些银子,足够了,即便不够,咱家有田地,我还能卖芝麻饼,不愁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屋内一片安寂,突然,马奶奶的呜咽之声,惊醒了大家的沉默。
春妹!她抢身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难为你替我们杜家考虑得这般周全,马奶奶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有心的孩子。我——
一语未尽,她悲从中来,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奶抱着她一起流泪,春妹说得对,咱家好几个大人呢,能供得起芝安。芝安是个好孩子——
老姐姐,我心里苦——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说——
他们子孙三人,自初秋以我家亲戚的身份来到桃水村,已然有近半年的时光,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马奶奶落泪。
她是尚书独女,十五岁嫁给兴国公,相敬如宾了几十年。
可如今,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媳都被犯了疑心病的皇帝流放到了边境至寒之地。
荣华富贵半生,始终怜贫济困与人为善,没想到大厦倾颓之际,却只有乡野之人肯收留他们祖孙三人。
世人难道尽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吗?
我不明白,也无暇弄明白。
我只知道,我是家中长女,上有年迈祖母,下有幼稚弟妹,我得尽快挣钱养家才行。
多亏安芝馋嘴,不然我还真想不出卖油盐芝麻饼这个巧宗。
我算过了,刨去成本,每张芝麻饼至少能赚一文钱,每天若能卖五十张,那就是五十文,比给人家浣洗衣裳可强多了。
听说我要去镇上做生意,我爹又颇为拧巴。
咱家八亩地,难道还供不起一个读书郎?
我奶斜剜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多少银子不?咱芝安生来就是贵公子,你忍心总让他捡别人的破烂用?
桃水村到镇上有十几里地呢,春妹一个女娃子,怕出事哩!
我急忙道:我腿长,才十几里地怕个啥,况且我和隔壁村的刘大哥说好了,我俩每日结伴同行,到镇上我俩的摊子也挨着。
那——炕上的小鸡咋办?
我爹愁眉苦脸,实在想不出理由,竟然拿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子说事。
马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春妹爹这是心疼闺女呢!
我奶差点把鼻子气歪:就是个又怂又废物又爱面子的倔驴!
我是在腊月里开始挑着担子卖油盐芝麻饼的。
站在镇子人最多的街道旁,我扯着脖子喊:芝麻饼——芝麻饼——又酥又脆的千层油盐芝麻饼嘞——
刘大哥在一旁也不甘示弱:糖葫芦——糖葫芦——又甜又脆又不粘牙的冰糖葫芦嘞——
该说不说,整条街道,数我俩的嗓门最大。
第一日,我的生意还算凑合,卖出了三十六张芝麻饼,每张饼卖三文钱,纯挣三十六文。
镇上也有卖饼的,但皆不如我的香甜酥脆,因为整条街上,只有我的饼,是用黏土炉烤出来的。
刘大哥的媳妇有喜了,最近正馋嘴,篮子里还剩下十张饼,我送了他六张,剩下四张给家里的弟弟妹妹留着。
刘大哥搓着手很是不好意思:春妹,明日你歇着,我来叫卖,我就喊『芝麻饼——糖葫芦——千层芝麻饼——冰糖小葫芦——』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到了腊月中旬,每日我都能卖出去六十多张芝麻饼了。
临近岁末,镇上过路的行商渐渐多了起来,大概他们在外辛苦一年,都想着要回家与亲人团聚吧。
一日,一个二十多人的商队在我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油盐芝麻饼?味道如何?
一个貌似是首领的年轻人,坐在一匹黑亮黑亮的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我殷勤地掰下半张饼恭恭敬敬用白手绢包好,扬臂递给他:您尝尝,不香不脆不要钱。
他瞥了我两眼,悄无痕迹地皱皱眉,伸手将饼接过去,用手指拈起一小块,放进口中。
味道尚可。他神色淡淡地点点头道。
但凡吃过,没有不说好吃的。我边笑,边打量他身后的商队,给您包起来多少?二十张还是三十张?都是今晨新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那年轻人轻嗤一声,明为赞美,实则嘲笑: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扔给我,全给小爷包起来。他说。
好嘞!我掂掂银角子,不过您给多了。
多的赏你。
呦,谢谢您,这就给您包起来,对了,新熬的冰糖葫芦您不尝尝吗?我们这里的糖葫芦甜脆可口绝不粘牙,腊月里吃甜食,来年小日子甜滋滋。
我麻利地将担子里的芝麻饼包好交给他身边的人,又热情地帮刘大哥卖糖葫芦。
镇子里的有钱人虽然不少,但像眼前这般动不动就掏银子的也不太多。
能薅一个是一个啊。
刘大哥也机灵得很,我的话音刚落,他便学着我方才的样子,从草束上拔下一根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向那年轻人:贵人您尝尝,不甜不脆不要钱。
年轻人神色一滞:……
他没伸手接那根糖葫芦,却也没拒绝,只淡淡道了一句:也全包起来吧。
刘大哥喜出望外:好嘞!您可真是个爽快人!
爽快人带着一大包芝麻饼和一大捆糖葫芦渐渐走远了,我和刘大哥对视一眼,瞬间欢喜的吱哇乱叫:发财了!
从那日起,我的目光总盯着过往的商队,希望能再碰到一位出手阔绰又爽利的贵人。
没想到我的运气真不错,没过几日,贵人还真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还是之前的那位。
那日吃了你的芝麻饼,人人都道不错,五日后我的商队要去趟北地,你是否愿意为我们备些干粮?
他披着一个深蓝色鹤氅,长身玉立,周身清冷,站在我简陋的芝麻饼摊子前,实在是太过扎眼。
骤然看见他时,我的心陡然一跳,脸都红了,生怕他是反悔,想找我要回多给的银子。
不过他的言语,却着实令我喜出望外。
愿意的愿意的!您要备几日的干粮?
十五六个人,来回大概二十日吧。
您这一行人在途中定然是要住店的,店里想必不缺吃食,所以我给您备五百张芝麻饼、三十斤肉干和四十斤咸菜条在路上垫垫肚子应该足够。
好。这次,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这是二十两,收好。
我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
他皱皱他的柳叶眉——啧啧,一个大男人居然长着一双极其好看的柳叶眉,还让不让天下的女子活了——
只不过,我总是隐约觉得,那柳叶眉间藏着几分淡淡的阴郁。
切勿啰嗦,仔细备来即可。
我面上勉为其难,实则心里乐开了花:那行吧。
四日后把东西送到清风客栈。
好!
待我拿着二十两的银锭子回到家,把全家都惊呆了。
这是二十两吗?
秋妹抚摸着摆放在桌上的银锭子,目光痴痴地自言自语。
我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头上:把哈喇子擦擦,万一滴在银子上,银子化了可咋整?!
我爹一脸茫然:春妹啊,那位客人不会没安好心吧?
我奶扭头又给他一巴掌:大腊月的,别乌鸦嘴!
还是马奶奶最是胸有成竹,她掰着手指有条不紊地道:四日的光景还挺紧巴,春妹,咸菜条咱家有,是现成的;肉干嘛也不难,现下是腊月,家家檐下都挂着腌好的肉干,咱直接买就行,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至于这芝麻饼,咱们全家齐动手,应该也来得及。怎么着,现在就动手和面?
芝安和安芝齐齐站起身来:我们去生火烧炉子!
我娘在炕上抱着冬宝,显得十分愧疚:我这身子,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啊——
屋外雪花飘飘洒洒,屋内火炕烧得暖烘烘,我环顾这一屋子的人,真好啊,都是贴心的人,都是我陈春妹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是的,活着,有千难也有万险,可是,若最亲近的人都在身边,又有何畏惧呢?
四日一晃即过,我搭桃水村赵大叔的牛车来到镇上,敲响了清风客栈的门。
一间干净宽敞的客间里,年轻清傲的客人望着满地大大小小的包袱,眉目间露出几许满意之色。
年纪虽小,做事却麻利。随后,他指着其中一个大包袱颇为好奇地问,这是何物?护膝?
是几套棉护膝、棉手套和棉围脖,家里长辈说了,不能白拿您那么多银子,所以连夜做了这些,想着兴许有用。对了,这里有一顶狐狸皮帽子是专门给您做的,虽然做工确实是粗糙了些,但用来挡风是极好的。
我殷勤地将狐狸皮帽子翻出来递给他,仰头看见他那两道世上最妙手的丹青画师也画不出来的柳叶眉,不知不觉间,面色微微发烫。
这个人——也太好看了些。
比桃水村人口中的乡野小潘安、糖葫芦玉郎——刘大哥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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