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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介绍

那晚,西风袭窗,我一个人呆愣愣的坐在窗前。天边一轮弯月,如幼年在阿爹阿娘身边看到的如出一辙。…

免费试读

我可能天生是个丧门星。

五岁丧父,七岁丧母,继而投奔了爹爹在世时为我定下婚约的周家。

这桩婚事说起来属实可笑。

我家祖辈都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到了阿爷这辈,家境不错,就想改善一下门风,送我爹爹去了私塾读书。

可惜我爹实在没有文人的风雅,举止粗鄙,学问不佳,读了几年的书,最后还是回家卖肉了。

但他当时早已娶妻生女,并且结识了周伯伯。

爹爹性格爽快仗义,自己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与学问甚好的周伯伯成了至交。

于是定下了我与周家哥哥的婚约。

五岁时我爹酒后失足掉进河里。

前脚刚走,后脚肉铺的伙计卷了钱财跑路了。

阿娘自此一病不起,家底耗尽,撑了两年,撒手人寰。

我爹是家中独子,他在世时,我外祖娘舅家没少过来借钱讨便宜。

可是当我成了孤儿,舅母说:「天见怜的,咱们家徒四壁,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怎么了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后来她又说:「秦俭,你爹在世时不是给你许了个好人家吗,听说那周家的科考中了进士,如今在棣州当官,妗子想办法送你去享福,等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妗子。」

我孝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塞到了周家。

那时周伯伯任职武定散州同知,是个五品官。

地方的五品官,是个不小的官职,武定府除了知州贺大人,属他官职最大。

我初到周家,才七岁,一身孝衣,头上簪着白花,畏畏缩缩。

人称「周老爷」的周伯伯,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他说:「俭俭,不必拘谨,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周家人口简单,府里管事仆役加在一起总共十个人。

周伯母一开始并不喜欢我,还有十一岁的周彦,一听说我是与他定下婚约的秦家女儿,气的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我幼时的确长得不好看,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呆头呆脑。

周彦就不一样了,少年得意,英姿焕发,朝气蓬勃。

周伯母也不喜欢我,埋怨周伯伯当初不该意气用事定下婚约。

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出身文人清流之家,教养使她纵然心有埋怨,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

周伯伯说:「你不是一直很羡慕贺知州家有女儿吗,只当俭俭是上天送来给夫人圆梦的吧。」

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俭俭放心,伯母心肠最软了,你乖乖的,她一定喜欢你的。」

我住在了周家,忐忑不安,处处谨慎讨好。

后来周伯母叹气:「罢了,秦俭,你既来到我身边,也是缘分一场,我自会尽我所能好好教养你。」

「但有一点你要牢记,阿彦性情乖张,执拗起来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可奈何,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将来婚事不成,我便做主为你挑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不可心生怨怼。」

因她这番话,我诚惶诚恐的点头,不敢对周彦生出半点想法。

自此,周伯母教我识文写字、琴棋书画,也教我刺绣缝补。

有时是她亲自教,有时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教。

李妈妈说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老实的几近木讷和蠢笨。

每每这时,周伯母总是皱眉,失望的摇头:「确实没见过这么蠢的,脑子半点不灵光。」

我的眼泪在打转,低着头闷闷的想,我家祖辈粗鄙,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好料子。

周伯母想要将朽木雕琢成一块玉,何其难。

但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李妈妈说我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心思简单,又敬重长辈。

她说:「这孩子听人讲话的时候可认真,眼睛瞪的圆溜溜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结果一问三不知。」

说罢,哈哈大笑,周伯母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她有时候叫我「牛牛」,周伯母说:「哎呀这可太难听了,不成,还是叫妞妞吧。」

周家妞妞,是个蠢材,读书不济,针线活儿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周伯母感叹:「还好,总算有个拿得出门的手艺。」

她殊不知,这针线刺绣也是我一根筋学来的,我的手被扎的满是针孔,夜里挑灯,苦苦的练。

直绣、盘针、套针、抢针……

我对自己说:「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吧,伯母和李妈妈费了心的教,好歹学会一样,不然她们多寒心。」

针线熟练之后,我给周伯母绣过一方帕子,给李妈妈绣过钱袋,还给周伯伯的扇坠上打了个络子。

算不得好,但他们都笑眯眯的,说不错,继续努力。

因着他们的一路鼓励,蠢材的刺绣功底越来越好,周伯母很满意。

后来等我手艺属实不错了,觉得不能厚此薄彼,给周彦的玉吊坠也打了一个络子,鼓起勇气递给他,结果被他嫌弃的一把打落在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丑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他了。

周彦是个混世魔王,我很怕他。

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会突然伸出手揪我的头发、趁大人不注意推我一把、心情不好时莫名的踹我一脚……

我已经很乖很乖的叫他「阿彦哥哥」了,可他仍是很讨厌我。

鉴于他的恶劣态度,我一度躲着他,隔老远看到他,吓得扭头就跑。

后来周伯母带我去过几次贺知州府邸,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厌恶只针对了我一个人。

贺夫人雍容华贵,贺家的女儿大我两岁,名字叫「楚楚」

楚楚娇荷香欲染。

贺楚楚连名字都这么美,不像我,秦俭秦俭,一听就是小户人家出身,勤俭节约。

楚楚是明艳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令我自惭形秽。

对我恶语相向没个好脸的周彦,对楚楚异常耐心和友好。

他在贺家很吃得开,贺知州的两个儿子一个跟他同岁,一个年长他三岁,关系都甚好。

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楚楚就拉着我一起画画、下棋。

哦,还有王通判家的小女儿,王嫣。

有时候楚楚和王嫣画了画,会拿给贺夫人她们看,大人们纷纷称赞。

这个时候我会敏感的把手里的画往身后藏,周伯母表情淡淡的,看我一眼,又很快瞥过脸去。

然后王嫣突然跑过来,一把抽出我的画:「你们看,俭俭画的水鬼,张牙舞爪的,多么形象。」

众人哄堂大笑,我红着脸手足无措。

她知道,我画的是水牛,不是水鬼。

笑过之后,贺夫人看着周伯母道:「到底不是亲生的,蠢笨了一些。」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周伯母,衣角揉搓的皱巴巴。

楚楚拉我一起下棋,周彦他们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每次他过来,我都格外紧张,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儿放。

因为无论我往哪儿放,都会听到他一声嗤笑——

「蠢笨如猪。」

后来我再也不想去贺知州府里玩了。

周伯母也不想去了,因她每一次回来的路上,都大发雷霆,对李妈妈抱怨:「她有什么可神气的,说我们孩子蠢笨,若不是贺大人比老爷官高一级,我用得着受她的气,她们楚楚好歹大了咱们两岁,得意什么……」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的敲了下我的脑袋:「榆木疙瘩,回去好好画个水牛给我看看,画不出来饭也别吃了。」

周伯伯说的对,伯母心肠最软。

明明罚我不许吃饭,可是李妈妈偷偷给我端一碗,她也会装作看不见。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温病,来势汹汹,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险些丧命。

伯母让府里管事连夜去请大夫。

她坐在床边照顾我,脱不开身,因我一直拽着她的衣服,迷糊的唤她:「娘,阿娘,你来接俭俭了……」

伯母皱着眉头,命李妈妈拿了辟邪三宝过来,还将周彦从睡梦中提了起来。

周彦睡眼朦胧的站在我屋里,一脸懵。

然后周伯母举着辟邪三宝说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孩子既然已经到了我这里,我自会把她当女儿待,我家小子也会真心对她,你且速速离开,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她那样知书达理的妇人,板起脸来十分威严,还踢了一脚周彦:「你说话!」

周彦一激灵,哭丧着脸说:「我说什么啊?」

「说你今后会对俭俭好,绝不会欺负了她,让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说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可是私底下也会拿着我绣的帕子,冲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绣的多好,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我与伯母之间,到底是有母女缘分,她曾对李妈妈说:「贺楚楚长的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儿也比俭俭聪明些,但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咱们秦俭笨了些,但没办法,谁叫她是我们家的孩子。」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时,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吃偷拿,还偷拧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不敢吭声。

后来还是李妈妈无意发现,告诉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气,打发牙行把人卖了,还把府里的下人全都叫来,「睁大你们的眼睛认认清楚这孩子是什么人,既来了周家,她便是你们的主子,往后不知尊卑的东西也不必留在府里了,直接发卖了。」

我一直以为,周伯母是不会让我给周彦做媳妇的,她也曾亲口说过,若周彦不愿,那桩婚事就作罢。

但我十一岁那年,她又一次带我去贺知州家。

与贺夫人及几位县丞夫人闲聊时,她拿出了我新给她绣的荷包,显摆了下——

「想来也是天意,我这媳妇儿,是自幼养在膝下,把我当亲生母亲孝顺,这孩子心眼实在,从前看着也不觉得多好,但现在啊是处处顺眼,我喜欢的紧。」

几位县丞夫人纷纷夸赞,说是她调教的好,自幼养在身边的媳妇儿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羡慕。

伯母适时的展示了下我的刺绣功底,话里有话的说:「瞧瞧这手艺,咱们棣州的姑娘家,我没见过有绣的比她好的,我们俭俭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好功底……」

当时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知道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据我所知,她曾经跟贺知州提议要与周家攀亲。

因为当时有风向说周伯伯快要调动到京里升迁了。

我不知道伯母说我是媳妇儿是不是认真的,有没有问过周彦的意思。

因为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翻天的时候,儿女情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贺知州开采私矿,贪赃枉法,判了个满门抄斩。

朝廷来的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天子近臣,司礼监掌印冯公公。

这样的案子,一旦与司礼监扯上关系,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当朝几大太监,鲜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妈妈陪我一起出了趟门,去刺绣庄子买了点绣品式样。

回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满城风雨,官兵开道,人来人往。

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入城。

周家已经被包围了,我和李妈妈回去,等同于自寻死路。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的太快,让人无从判断。

我只知道锦衣卫拿人的时候,李妈妈将我推开了,她拼命的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苏掌柜。」

李妈妈说的是事实,在周伯母发现我刺绣功夫不错时,着重培养,让我拜了玲珑绣庄最好的绣娘为师。

周家,最后只活了我和周彦两个人。

仔细来说,周彦也不叫活着,我拜托苏掌柜找人将他从牢里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了。

他还被净了身。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还活着。

贺家的两位公子,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的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的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把自己卖给安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幽州。

大宁朝皇帝昏庸,一心沉迷炼丹问道,不勤朝政,宦官弄权,早就激起民愤。

这几年皇帝身子已经被各种「丹药」掏空,子嗣又单薄,仅有的小太子才六岁,被太监调教的不成体统。

宦官外戚干政,导致各路皇室蕃王拥兵自重,趁早割据了地方势力。

安王并不是最出众的蕃王,但他血统最正,是已故洪宗帝最小的儿子。

周彦把自己卖了。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幽州一个月后,我就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的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的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安王府。

安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安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吴公公是安王身边最得脸的太监。

我进了安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躲滑,寻衅滋事,会狠狠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老太妃身子又不好了,王爷重孝道,请人去京中寻了名医。

王妃出身世家,为人严谨,重规矩,但也有世家女的大度,但凡王爷喜欢的女人,都愿意接纳。

青楼出身的如夫人却非常善妒,身边的婢女多看王爷一眼,都要被她狠狠抽耳光。

王爷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英俊倜傥。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主子就好了,说不定能被王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你就不怕如夫人打你巴掌?」

「王妃都不过问,她一个妾室凭什么管这些,再说了打巴掌就打巴掌,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的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是个给他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冬天的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的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的搓衣服。

她说:「快点小春华,待会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的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蹉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的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做对食的。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的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的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的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的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踹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的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的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的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的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的发亮,溃烂流脓,被抓的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的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的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的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的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的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的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的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的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的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的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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