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当时四邻街坊都以为当年憾生偷光了她妈的养老钱她妈才没钱治病,就那么干耗着去了,当时憾生也是那么觉得的,但最后在交代后事的时候管教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她妈给她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存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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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农历六月初八,阳历七月二十八,这一天是入伏的日子,是个炎热难熬的天气,莫憾生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脑子眩晕了一下,她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依然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她有不太严重的低血糖,高温的天气下她总是有晕眩的感觉。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昨天夜里有一场雨,路面很干净,荒郊野外的,马路的周围疯长着半人高的蒿草,水蒸气从路面上蒸腾而起,肉眼看去,光线在那里有些扭曲发散,这一天不是探视的日子,周围空旷而寂静,身后的铁门“咔咔”合拢的时候憾生拖沓着迈出了脚步。
憾生是个女人,这一年她27岁,在身后的这座河北省某县监狱服刑了5年,这天是她出狱的日子。
憾生是个个子挺高的女人,入狱前她有些肥胖,五年前她被警察带走的那天穿着短袖白衬衫,一步裙,当时是最流行白领女人的打扮,她入狱这五年没有人来看过她,如今出狱了还是只能穿五年前的衣服,只是这衣服如今穿来却明显的大了好几号,衣服还行,裙子穿着却老是往下掉,她走了两步,开始的时候还往上提提,后来看腰的地方卡在胯部也掉不下去也就随它去了。
一条小马路通着三公里外的国道,前后无车无人,天气太热,憾生在太阳底下烤着,埋着头往前走,这条路的尽头和国道相连,上了国道就可以有中巴坐,中巴车可以把她带回B城的市郊,然后再花两块钱转一次车就可以回家了,憾生的思维简单,低头走着脑子里只考虑着这件事情。
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恍恍惚惚的出现两个小黑点,穿过发散扭曲的光线看去有些不真实,等着慢慢的走进了,才看出原来路边停着一人一车。
车是好车,保时捷的卡宴,人也如车一般耀眼奢华。
憾生走到跟前,抬头看着站在车前的人,佟夜辉这人在青少年时期是个竹竿一样的瘦长身材,瘦的身上好像没有挂二两肉,就是一张脸好看,剑眉星目,悬胆鼻,肤色白净,唯一有点不好的就是天生了一张薄唇,是个薄情的面向,比起五年前他壮了很多,脸上的五官好像又长开了一些,宽肩,细腰窄臀的,透白的衬衫下隐见愤张的肌肉,这人真的长成个男人了,憾生如此想着。
车前的男人站在路边,双手叉腰一直迎视着憾生走近,他个子很高,站在那里颇有气势。
看着憾生走到跟前,两人对视几秒男人牵动着英俊深邃的五官露出个笑容:“憾生。”
憾生想这人怎么能笑的这么从容,心底一股粘稠的血腥之上下阵翻涌,她紧抿着嘴唇,看着男人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憾生在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那她与眼前这人应该是有刻骨深仇,可她是个女人,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纠葛中掺杂了爱情,恨就模糊了,而爱却会是一把犀利的刀,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憾生九岁的时候认识的佟夜辉,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在过往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憾生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这个人的身上,是真真的全部用在了这个人身上,她人生中最好的部分,能给的和不能给的她统统都给了这个男人。
憾生觉得自己挺贱,像碰见如今她这个局面的,哪怕做不出恶语相向,就是但凡有点骨气的最起码也应该绕道走开,可她在牢里琢磨了这男人五年,她舍不得就这么走开,但要她张口跟这人说点什么,张口之间喉头却是哑的。
就在憾生认真的看着眼前的人的时候,佟夜辉往前迎上一步,满脸轻松的笑容开口道:“憾生,我来接你,我们先上车吧。”
憾生其实就想好好看看这人,她已经五年时间没见过这人了,和记忆中的出入很大,对比着眼前的相貌,过往的很多镜头翻江倒海的从记忆中冒出来,她沉浸在某种恍惚的情绪里,但男人忽然上前的一步打破了她的幻想,忽然在眼前放大的一张面孔让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稍稍的怔忪中她缓慢的侧身绕过佟夜辉走了出去。
佟夜辉从见面伊始就小心的观察着憾生,他是做好了来还账的准备的,当他决定要还账的那一刻,就开始设想他们的见面,在一段为数不短的是日子里,他反复的思考,想象,每一种可能他都演练过,如今这局面也没走出他的设想,他伸手就抓住了与他插身而过的一只手臂,脸上堆砌起最自然的笑容,语气也是不卑不亢的和煦:“憾生,有很远的路让我送你回去吧。”
憾生僵着身子往前挣了挣,佟夜辉加大手劲不放手,憾生有很多年不爱说话了,她做不出来歇斯底里的挣扎叫嚣的矫情事,晃眼看见路边有一块砖头,她想都没想就扯着胳膊就弯腰捡了起来。
砖头捡到手,憾生扭身看着佟夜辉,刚才还平板着的一张面孔,就着弯腰转身的瞬间,就变了一番模样,眼里积满了泪水,五官皱在一起,一脸的痛苦。
佟夜辉没有阻止憾生弯腰去捡砖头,他以为憾生捡砖头应该是要往自己身上招呼,他定定的站在那里,没打算放手平静的做好要受一板砖的准备,可憾生转头间眼眶里的泪水,让他心里一颤,还没能有所反应的时候,憾生手里的板砖就“砰”的一声砸在了她自己的脑袋上。
眼泪和着鲜血从眼角一直落到下巴,最后凝成一滴一滴的滚落到干净的路面上,左边的视线里一片血红,憾生眼里透着恨意,她是在恨自己,本来砖头拿到手的时候,她的意识还是要往佟夜辉脑袋上砸去的,可到了最后一刻,她还是下不去手,她下不了手只有转过来伤自己,她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她恨自己。
几乎贴身而站的一男一女,时间和空间仿佛在他们周围凝固,佟夜辉因为太过的震惊,脸上反而不见什么表情,憾生没有多少的眼泪,两行泪水涌出后,眼眶就干涩了,她看男人还不放手,低头又去看左手上的砖头,没等她再有动作,右臂上的手劲就松了,她没什么犹豫的扬手扔掉手里的板砖,转身就走。
荒凉的马路上,一前一后的走着两人,憾生低着头,走的不快,眼睛看着脚下的方寸之地,仿佛注意力都在走路这件事情上,神情格外的专注,额头上的血没有很快止住,伤口一点一点的往外渗着血,可能是胸口提着一口气,她没有晕眩的感觉,只感到伤口一阵一阵的刺痛,其实这些年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能这样保留点尊严的走着自己的路,她觉得自己挺有出息的。
佟夜辉不敢靠的太近,跟在憾生后面大约离了两米的样子,如今这局面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畴,他走不得,也靠不近,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憾生想要的,所以他要配合着她,他欠她的,不管她要怎么折腾他只能配合着她。
走到大路上的时候,憾生衬衣的前襟染上了半片的血迹,额头一片血糊的,脸上的血已经被她用衬衣袖子擦干净了,但看着也是吓人的。
岔道口有村民支着遮阳伞摆的小摊,晒得脱色的大伞下面摆着个冰柜,卖些饮料,矿泉水杂食什么的,憾生走过去,从腰间掏出个黑色的小塑料袋,解开袋子,拿出十块钱向卖东西的中年妇女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两包餐巾纸。
大抵是因为这条路通向监狱,卖东西的女人也是个见多识广的,接钱给东西的时候,一副雷打不动的淡漠样子。
憾生接过水和纸巾,转身走开一点距离,背对着马路蹲下,拧开水瓶子开始清理伤口。佟夜辉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他的眼前只看得见她佝偻的背影和一节晃动着的细细的手臂,这样的憾生看着很是单薄的可怜,他的心里有点犯堵。
佟夜辉有刹那间的恍惚,身体的反应也跟着有些迟钝,当憾生清理了伤口站起来,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依然盯着那个她蹲过的位置,直愣愣的看着那里。
地上留下一滩水迹,几张带着血迹的纸团,或许从不被人重视,但曾经干净过,雪白的颜色沾染上了触目的鲜红,瘫软在那里,成了垃圾,不知为什么佟夜辉联想到了憾生,那被他亲手糟蹋了的整个青春。他抬眼望去,只得憾生的一个侧影,单薄的身影,佝偻着脊梁,肥大的衣服,腰间不伦不类别着个塑料袋,浑身上下充斥着落魄,已经说不上个美丑了,那是一个人生脱轨了的人,一个走到边缘的人,佟夜辉忽然觉得窒息,他张开嘴却觉得呼吸困难。
从郊县回到市区,坐了两个小时的中巴,又倒了两次公交车,期间闷热难当,佟夜辉已经有些年头没有搭乘过普通老百姓的交通工具了,一通折腾下来,领带歪了,头发湿了,高温蒸出一脸的油光,形象毁了不少。
相比憾生这一路却要从容很多,上车下车,虽也拥挤炎热,脸上却没有露出难耐的神色,她一身的血污招来不少侧目但始终寡淡着一张脸,没有什么窘迫的表情,佟夜辉一路护着她,虽有时身体也接触过,但憾生并不需要他的呵护,身体偶然贴近时既不躲闪也不也无不耐,面无表情的如陌生人一般。
折腾到临近傍晚,他们回到市区里一个老旧的小区,小区房屋老旧,所有的建筑都是四五层的像火柴盒一样灰扑扑楼房,这里佟夜辉再熟悉不过,他们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小区,房前楼后歇息着不少乘凉的老人,孩子在楼群间疯跑尖叫,正是小区里热闹的时候。
憾生他们的出现让摇扇的唠闲嗑老人们都停下了动作,张嘴呆愣间脸上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一路走过去身后留下一片窃窃私语。
佟夜辉知道身后的人们都在说些什么,憾生在这里长大,但名声却不好,小时候是个疯傻的丫头,本来就不太讨人喜欢,长大点了却偷了她妈的养老钱贴补给一个男人,离家多少年最后把自己折腾进监狱了,这是他们知道的但却不是全部,憾生从来都是傻的所有的恶名最后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从进了小区憾生就没有抬起过头,佟夜辉从后面看她的后背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沿着一条直路走进小区里面,憾生在一栋楼前的一家食杂店停了下来,店子门口支着一个简易的摊子,摆着一些瓜果蔬菜,她扬着不高的声线朝里面说:“给我一斤鸡蛋,两把挂面。”
里面有个大嗓门应道:“等着啊,给你撑了出来。”
片刻的功夫一个胖胖的女人提着鸡蛋挂面出来,看见门口的两人明显一愣,她显然是认识他们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憾生低着头,几乎嗫嚅着又说:“我还要几个西红柿。”
女人阴沉着脸,撑了柿子,收钱递东西,憾生低头接过来,默默的转身走了。佟夜辉在后面立着,像一个看客,他默默的看着,压抑着却伸不出手。
楼道里脏乱灰暗,墙上布满了各种小广告和大脚印子,扶手上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一抹一手灰,爬到四楼,憾生在左手边的门前停了下来,她依然动作缓慢的拿下腰间塑料袋,从里面找出两片钥匙开门进屋。
佟夜辉本来还怕憾生会把他关门外面,看她开门还往上赶了两步,谁想憾生进门后,却是敞着大门没有一点要关上的意思,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也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一股带着灰尘的闷热气息,里面昏昏暗暗的只见一点点的光影,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每一个房间都挂着厚重的窗帘。
佟夜辉进门的时候憾生刚好在拉客厅的窗帘,“唰”的一声响过后带起一阵尘土飞扬,不知是否是疲惫让她的反应迟钝了,兜头盖脸的灰尘中她竟然都不知道躲,傻呆呆的看着窗户里投过来的天光,最后被呛的咳嗽了两声才慢慢的转身避了开去。
屋内陈设简单,十几年前的装饰,一套老旧的皮质组合沙发,一个个头硕大的电视,颜色暗沉的电视柜茶几各一个,窗台下一张掉了漆皮的木质摇椅,进门对着墙下有一个香案,墙上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
憾生在屋子中央缓慢的转了转身,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把目光投向墙上的照片不言不动的看了半天。
佟夜辉一直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他发现憾生的所有动作都是缓慢的,思维和动作连接间的有些迟钝。
憾生盯着墙上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慢慢的走到香案前,点亮了桌上的两根蜡烛,又抽出三根香点燃,细香平举倒胸前,憾生抬头看着照片,照片大概是女人三四十岁光景的时候照的,短短的头发,一张圆润的脸盘,笑得温柔而温暖。
憾生有一些哽咽,照片中的女人是她妈妈,两年前她最后见到她妈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她没见到她妈的最后一面,最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个香案和这张照片,两年前她站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要落泪的冲动。
憾生从小跟她妈不亲,她妈四十多岁才得了她,但她这个老来得的女儿她妈似乎养的不太上心,只要不冻着饿着,其他的都随她去了。
憾生从小没有爸爸,她妈也从来不跟她说她爸,小时候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她知道她爸生活在南方一个大城市里,是个有钱人,她爸和她妈是中国最早那批做生意的人,那年月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暴富的人,听说他爸妈没下海之前感情挺好,两人都是中学老师,恩爱是出了名的,就是一直没有孩子,后来他们有钱了,孩子也有了,她爸却在外面有人了,然后她的家就散了,那些都是憾生两三岁时候的事,她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憾生她妈活了六十五岁,走的时候是得了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发病的忽然,没受什么罪,据她当时的管教说,她妈到医院的时候也不是没得治,但手术费要十四万,她妈就没治,在医院停了三个多小时就那么去了。
当时四邻街坊都以为当年憾生偷光了她妈的养老钱她妈才没钱治病,就那么干耗着去了,当时憾生也是那么觉得的,但最后在交代后事的时候管教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她妈给她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存折。
她妈的信简单的只有两句话,“我这后半生过的阴郁,望你能恣意生活。”排头是女儿两字,存折里面却有着整整的两千万。
憾生她妈死的时候很有钱,她是故意要死的,在憾生的记忆里,她妈这人平时是个挺开朗生活积极的人,四邻八方的都走动的勤,跟谁都笑眯眯的,有个社区活动什么的她次次都不拉下,生活也特别有规律,早上的晨练晚上跳舞刮风下雨都不中断,常年没事还喜欢报个旅游团,中国的五湖四海她走了一个遍,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她妈怎么就要去死呐。
憾生开始不爱说话也就是从那年接过她妈给她的那个信封以后的事,她妈在信里叫她女儿,在后来的两年里,她恍恍惚惚的想明白,她妈大抵是要告诉她,她当年偷她的钱的事她根本就没有跟她计较,那两句话让她琢磨了两年,后来也明白她妈是把她当姑娘的,也是惦记着她的。
憾生隔着两年的时光再站在这里的时候,想着她们母女间的种种隐晦的感情,忽然眼睛就湿了,她的眼泪留晚了很多年,但最后她也还是明白了。
恭恭敬敬的把香插好,憾生心里对她妈说:“妈,我回来了。”一阵委屈的心酸顶的眼泪又要出来,她妈要是还活着她们估计也是处不好的,但她死了,憾生反而到觉出了莫大的委屈。
憾生插好香,提着在楼下买的挂面鸡蛋去了厨房,佟夜辉这才走了进去,他站在刚才憾生站过的地方也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
佟夜辉跟憾生的妈妈不熟,从小就老躲着她,他觉得憾生妈妈的眼神和那些普通的中年妇女不一样,小时候憾生跟他们混在一起的时候,每次见到她,她对别人都很和善,唯独看他的眼神时时都是高深莫测的,就是对着他笑也都是隔着一层,好像在告诉他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招,他那些哄骗人的小花样在这个女人面前都使不出来,他不喜欢她,甚至是忌惮她的。
但是在对待这女人的后事上佟夜辉也是欠着憾生的,佟夜辉有个不成器的父亲,他妈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跟别人跑了,他爸不知道是因为他妈跟人跑了,受了打击还是自己本身就有问题,佟夜辉懂事的时候他爸就成天泡在酒坛子里。
佟夜辉的爸爸一天难得有清醒是时候,佟夜辉在他身边的日子过的艰辛,但再怎么难过,他的酒鬼爸爸也是把他养大的,五年前他爸胃出血忽然不行的时候是憾生一天天守在医院里,最后他爸走的时候也是憾生一手操办的,他就在最后下葬的时候露了一下脸,不是他不孝到了那个程度,而是那个时候他和小五正疯狂的在转移公司账上的资金,那时候检察院,税务局都已经开始在外围查他们了,他事先得了消息,给他收拾局面的时间就那几天,当时憾生是他们那个贸易公司名义上的法人代表,他和小五把她瞒的滴水不漏,等他爸咽气了,下葬了,憾生也进了看守所。
佟夜辉的爸死的时候,憾生从头守到尾,而憾生的妈去世的时候,佟夜辉是隔了半年才知道的,佟夜辉自己知道真要说起来,在他人生的每一件大事上他都是欠着憾生的。
恭恭敬敬的上好香,佟夜辉抬头看了看照片中的女人,他小时候总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想如果现在憾生的妈妈要是还活着他应该敢和她对视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隔着往日的岁月当年的有些事佟夜辉也大概看明白了,他当年之所以怕她,大概是因为她早就看得出他的心思,怕也是早就预料到了他和憾生如今的结局。
两年没有住人的屋子到处都布满灰尘和铁锈,憾生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半天弄出了一碗鸡蛋面,佟夜辉在外面不知该干什么,也走不得,只好把沙发擦出来干坐在客厅里。
憾生端着面从厨房出来,就着刚才佟夜辉擦沙发的摸布擦了擦茶几,坐下来,目不斜视的开始吃面。
天气热的让人难挨,憾生面前的那碗面虽红黄璀璨的引人食欲,但也是热气腾腾的,她好像不怕热一样,吃的格外专注,眼睛盯着面碗,挑起筷子也不吹吹就直接往嘴里送,吃的鼻尖都是汗,后背也是一片水印。
在佟夜辉的印象里憾生是个马虎急躁的人,说话快,吃东西也快,她以前做什么事情都大大咧咧的很张扬,还喜欢丢三落四的,身上好像有一根神经要比别人迟钝一些,她身上总是有很多缺点,没有女人的温柔和细致,佟夜辉从来都是看不上她的。
现在的憾生坐在那里吃面,她的动作之间好像少了一些连接而显得很迟钝,她很专注,吃的很慢,从这些小动作上佟夜辉看出憾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知道监狱那种地方,是个让人脱胎换骨掉层皮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憾生在里面的几年变成了什么样子。
吃完面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憾生端着碗又回了厨房,这回她在厨房里很久没出来,佟夜辉在客厅看见她洗好锅碗后就又开始彻底的收拾起了厨房,那么一间小小的厨房狭窄而闷热,她蹲在地上一点点的抠着瓷砖上的污渍,衣服都湿透了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但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受,表情很专注,神色很恬静也似乎忘记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佟夜辉静默不动的凝神看了憾生许久,憾生一直专注于眼前的地砖没有分出一丝的眼神和神智。
这样的气氛,佟夜辉感觉有些坐不住,他是个心思能深重的人,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眼光里闪烁了一下,忽然就长身而起,他走进厨房在角落里找出扫把,拖布,回身出来解下领带塞进裤袋里,挽起袖子在屋子里大搞开了卫生。
佟夜辉从小就是个能忍,能藏的住事的人,他心里的情绪很少能从脸上看得出来,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七八十个平方,屋里没有空调,虽然外面已经天黑了,可却没有一丝凉意,三个房间他挨个扫一遍再拖一遍,很快就汗出如浆,他早些年吃过苦,可从发迹后却是一直养尊处优的,晒了一天已经晒透了的老房子,热的就像桑拿房,很快他额头上滴下的汗都要把眼睛糊掉了,就这样他脸上还是什么也没露出来,擦完了地又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和厨房一样都是最难清理的卫生死角,佟夜辉在里面洗刷的一丝不苟,等他终于觉得满意了,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有点要虚脱的感觉了。
外面的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像是专门为他留的,厨房里的灯已经熄了,他拖着步子走到沙发跟前,一下子瘫坐了下去,这一天折腾的,他真的是累了。
坐着休息了一会,窗户外面送来一阵一阵微薄的细风,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凉快的意思,佟夜辉觉得舒服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劳作了许久,可窗外依然时不时的传来孩子奔跑尖叫的声音,有点闹不清现在是几点了,抬起手腕来一看发现原来才不过刚刚过了九点。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笼罩着一层静谧滞缓的气息,佟夜辉扭头四处找着憾生,老房子的格局简单,客厅一堵墙直对着两个卧室的门。
两个卧室里都黑着灯,佟夜辉没在憾生原来的卧室找到她,她那张原来的单人床上空着一张光床板,另外一间卧室里有一张大床,上面铺着凉席,憾生就睡在上面,衣服也没换,肚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被缩成一团挂在床边上,要掉不掉下来的样子。
她这是没洗澡也没换衣服,伤口也没好好处理就睡下了,佟夜辉心里知道他一直占着浴室,憾生不想和他接触,实在是累极了所以就这么睡了。
佟夜辉站在门口没敢进去,他不知道憾生睡实了没有,她睡的姿势看着实在有些可怜,想进去帮她换个姿势又怕惊动了她,他是有些怕她的,他这人一路走来心里都总是有办法的,总是无惧无怕的,唯独对现在的憾生,因为欠的太多了,终于生出了惧意来。
轻轻关了客厅的灯,慢慢的在黑暗中坐回了沙发里,幽静的暗夜里他辗转的思量着,憾生是他佟夜辉的一个坎,他欠她一大笔算不清楚的帐,如果放在那里不管,她将永远是他脊背里的一根刺,喉咙里的一根骨,他想还了她从此以后清清白白的过活。
佟夜辉其实从来都看不上憾生,憾生从就小圆滚滚的,小的时候还能说可爱,但长了就显出不好看来了,难看点倒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憾生脑子有点憨,说憨还有点好听了,其实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傻。
憾生从小她妈就不怎么管她,她也不是个文静的性子,每天在院子里傻疯傻玩的,看见有人堆的地方就往上凑,见到大人不知道叫人,张口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招人讨厌了,大人爱传闲话,小孩们听了也没有人愿意跟她玩。
佟夜辉和憾生从小在一个学校里读书,他也知道憾生在她们院里是出了名的讨人嫌,心里也不怎么待见她,但憾生不知为什么就喜欢往他身上粘,佟夜辉小时候在他爸身边过得苦,缺吃少穿的,可憾生从来就不缺,她妈在吃穿,零用钱上从来不亏待她,那时候佟夜辉就骗她,小时候是骗点零嘴,零用钱,在大点就忽悠着憾生给他收拾屋子洗衣服什么的,再往后就真真假假的欺骗利用习惯了,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了很多年。
佟夜辉有个发小叫小五,家里孩子多也是困难,从小就和佟夜辉好,佟夜辉高中毕业考上了个大专,他自己没心思念,小五和他一样,两人就合计着出来自己练摊,他们凑了点钱打算从广州那边倒来牛仔裤在夜市上卖,那时候憾生也是高中毕业什么也没考上,知道佟夜辉他们要摆摊管她妈要了两千块钱也跟他们入股,当时三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混在一起,每天干的热火朝天,好像真的是好得不得了的感情,不过好倒是真好,只是好的是小五和佟夜辉,他们带着憾生是看上了她入股的两千块钱和她在夜市里吆喝的大嗓门。
再后来他们摊子开了半年,佟夜辉找到进货的门道,专进外贸的尾单活,虽然码字不全,但质量和款式都好,憾生又会吆喝,生意就真真做红火了,可就在他们正准备再顶一个摊位做大一些的时候,佟夜辉却忽然不干了,他跑出去跟人家打工去了,在一家贸易进出口公司里做杂务,给人家端茶倒水的偶尔整理个资料什么,拿着八百不到一千块的工资一干就是一年。
佟夜辉他们虽然干的是练摊的活,但好歹也是个老板,一个月怎么也有几千块的收入,有不错的收入,又不受人管束,小五想不明白佟夜辉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他去找佟夜辉想把他拉回来。
当时他们在热火朝天的排挡喝着啤酒摆开了驾驶聊天,小五到后来有点喝高了,佟夜辉却越喝越清醒,最后他对小五说:“小五,我不能一辈子这么混着,我要干出点事来,活得要好,比很多人都要好。我去给人家打工是去学东西去了,我以后要自己开一间贸易公司。”
小五在醉眼朦胧中看见佟夜辉的两只眼睛里像有两团火在烧,他大着舌头问他:“开公司要本钱的,我们的摊位就是顶出去也就值个两万到天了。”佟夜辉没有答他闷头喝光了瓶子里里酒,他眼睛望着远方,眼里的火越烧越旺。
那以后没多久佟夜辉就忽然向憾生挑明关系,两人像模像样的处起了对象,再后来憾生就偷了她妈的养老钱,一个五十万的存折给了佟夜辉,佟夜辉在一个月之内有了自己的贸易公司,不过法人是憾生而小五是财务。
憾生偷了她妈的钱不能回家,正好就和佟夜辉光明正大的同居在一起了,那两年,他们年轻有动力,佟夜辉也有脑子真的是发达了,日子真真风光过。
风光的日子里,佟夜辉的日子说有不如意的那就是憾生,憾生是个愚笨的女人,她是公司的法人说出去就是公司的老大,她觉得佟夜辉是她的男朋友是件很光彩的事情,人前极尽炫耀,弄得佟夜辉圈子里的朋友都知道他是靠女人发家的,让他很是抬不起头,人后又时时在他面前提起偷拿了母亲的钱,心里难过,怕这辈子都没脸见她妈,她在他面前虽不那桥用这件事来管束他,但她时时提起他心里也觉得她是有意耍得花样,让他时时记得她的恩惠,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在里面时间长了更是厌烦。
再往后就是风云突变,他们当年毕竟年轻,做事激进了一些,根基又浅,抢了别人的生意挡了人家的财路,B城是在天子脚下,随便说道哪里都是官官相扣的,而且那年月,开贸易公司的有哪个账面上能是干干净净的,人家有实力的要整他们那是再随便不过了,好在佟夜辉平时会做人,临到关头的时候有人含糊着跟他吐露一些消息,只是当时的局面已经来不急挽回了。
佟夜辉回去和小五商量,当时他们都知道公司是保不住了,公司垮了势必要有人折进去,两人在办公室里说道关键处眼神一对,就打住了话题再没吭声,随即两人就默契的分开分头去转移资金销毁证据,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憾生进了监狱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法庭上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所有的事情都是憾生做的,偷税漏税的是她憾生,憾生是法人,是公司的老总所有事情都是她说了算,而憾生却连律师都没有人给她请,而她也老老实实的认罪了,小五平时也看不上憾生,从小到大他和佟夜辉在私底下没少奚落和算计她,但自从事发到憾生入狱以致到往后的很多年,他们都再没有谈论过憾生这个人。
佟夜辉对憾生的情意不多,愧疚很多,恍恍惚惚的过去这十几年间唯一让他记忆深刻的就是当年憾生在法庭上佝偻的背影,她几次庭审都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头,从始至终都没有和他对直接过一次话,佟夜辉的记忆里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安静的坐这么长时间,就只有那个背影让他真实的心痛过一回,但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佟夜辉这一路走来是踩着对一个女人的利用和背叛上位的,极不光彩,他很多年里都想过哪个有头有脸的人上位前都是干干净净的,干脆就这样算了吧,忘了那一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总归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良心,时间过的越久就越是让自己如芒在背。
佟夜辉自认是个果决干脆的人,心里明白欠人的总是要还的,他心里其实是看不上憾生的,就是到现在也没有多看得上她,欠了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帐,要还起来说什么也少了真心在里面,这种帐还起来怕也是做个样子,其实说起来他不过还是想让自己过的舒心罢了。
佟夜辉坐在黑暗里前前后后的想着,眼里的神色几明几灭,劳心劳神的反复思量之下终于浑浑噩噩的迷糊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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