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雪。
那下面白花花的一片,却真是雪。
空中的月光和地上的雪交互辉映在一起,已经模糊了天地的界线。
可那个地方,即使在茫茫大漠里,依旧四季如春。
蝴蝶堡。
——掩藏在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浓雾里的城堡。
城堡最上层的露天天台上,一袭缀满了星辰的幻术长袍正翻飞如羽。
天照身上的幻术长袍,与天上的星辰相互辉映,灿烂若河。
她依旧站在星台前,一边拿着算筹测算,一边在一旁的写板上用法术记录着什么。
再抬头看紫微星斗,却怔怔的失了神,苍白的手悬空在写板,冰冷的几乎失去了知觉。
从什么时候起——那杀破狼三星的格局,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一直黯淡无光的破军星,终于在短暂的寂灭后,重新焕发出了耀眼的光彩。然而,破军星却一直在朝着贪狼星靠近,而且星气隐约昭显的,却是文曲。
这暗示的什么,三大杀星里的破军——竟然是文臣吗?
而且,七杀星辰的光芒一度下降到了最低,不但被贪狼和破军联合压制住了,它的悬空方向上,还有一颗横生的蓝星罩着,又分弱了七杀的一部分光芒。
三星里最为鼎盛的七杀,却面临着洇灭的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
天照隐隐约约的担心起贪狼的命运来……一旦七杀重新觉醒,那贪狼星,可能就是殒命的下场!
她些微的张大了口,可面对这般错综的局势,她却没有救护的可能。
“那个孩子……很危险了。”
忽而,背后就起了淡淡的声音,带着超脱一切的漠然。
星袍女子回身,见金衣银发的蝴蝶小姐就在身后,淡淡的仰望满天星斗。
她竟然是知道的,早就洞穿了一切。
星袍的天照甚至都忘记了行礼,急迫的,“那个孩子……白如今他,真的很危险吗?”
白如今就是贪狼啊,那个从来不知道忧愁的纨绔少年。
蝴蝶终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看了属下一眼,“你说呢。”
依照七杀的性格,若是谁敢阻挡它的光芒,定然是……!
星袍天照蓦地想起了前人立在著名七杀将臣墓前的“七杀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每一个“杀”字,都带着宛如报仇般的嗜血和疯狂,让人只是读起来,就感觉到寒毛直立,怵目惊心!
这七个字,完全代表了七杀的性情,那是“宁可我负天下人,莫要天下人负我”的绝杀!
如果……那七杀将帅就是厉云,那么他身边的纨绔公子……!
星袍女子不敢再往下想,一转头,有些惶恐的看着身边的蝴蝶小姐。
“这就是我不肯答应的原因。”
金衣银发的女子却淡淡的回了一句,复又抬头看天上的七杀星。
“他的杀性太大,如若放纵如流,只怕会是流血漂橹的后果。现在他还被贪狼压抑着,若是有一天冲开贪狼的限制——只怕那一刻的爆发,足以惊天动地。”
“破军和贪狼联合,都不能将它压制吗?”天照心存侥幸,试探着问道。
蝴蝶小姐冷笑一声,抬了抬尖利的下颔,“你没看见么?——破军星也正压抑着七杀的光芒。七杀一旦复苏,恐怕连盟友也是要斩杀于剑下。”
星袍天照蓦然一震,转身,“我去救白如今回来!”
然而,星袍少女还不曾行到祭台之下,就被蝴蝶小姐喝止。“你慢去。这对于如今是一种历练,对七杀也是如此,你谁也帮不了,静观其变罢。”
星袍女子从祭台上的石阶回首,看星光下淡定的女主人,忽而也跟着沉默。
天下大势,她的确主宰不了——即使是神也不能。
“况且……”蝴蝶幽然叹息,“我已经派了射天前去,你也不必再去。”
无论如何,白如今不该死,她还是要救。
赶在七杀彻底崩溃之前!
遥远的月。
在四五层轻纱帐蔓的隔绝下,越发显得朦胧辽远。
床榻上的清妍夫人无声无息的笑起来。
——往事总是甘甜的,却甘甜的那样苦涩。
身侧,残疾的少女青青好容易睡着了,半张脸却都埋在了锦被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
她竟然也病了。
今日跟那白衣少年玩了一天,又沾了水,回来时便一直在哆嗦,入夜时就起了高烧,却竟然又一阵热一阵冷的打摆子,折腾了半夜,这才能睡了。
她身体一向孱弱,往常一直小心谨慎着,今儿竟然跟着个陌生人玩得这样疯。
可倒好,清妍本来就得了伤风,又加上一个高烧打摆子的少女,一宫人全都乱了阵脚。
好容易安顿下了,一宫的人都累得倒头大睡,谁也不曾知道,这个贵妃娘娘,是否真的睡下了。
她的嗓子有些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风,痒痒的难受,忍不住捂着被子咳了一声,怕惊动了身边沉睡的少女。
这一捂被子,眼泪就忽地跌落了下来,阴湿了丝绸缎面的花枕。
那往事里,她笑得那样清然,他也笑得那样自然,明明彼此都是那么靠近,怎么突然就生了隔阂?那一句“贵妃娘娘”,几乎让她肝肠寸断。
多么想回到从前,哪怕是死在了那场破国里,也许就没来的这样的痛苦了。
清妍夫人拿被子捂住了头,却在黑暗里睁大了流泪的眼睛。看着看着,似乎就穿透了时光的罅隙,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容颜。
刚进宫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五岁。
当时家里没了出路,被迫,送她入宫作了秀女,指望靠她来光耀门楣。
她的父亲是一个小小的驿丞——根本没有品级的一个小官,却拥有着冲天的抱负。
然而,他这样一个流落过来的中州人,又是文官,几乎与那些生活在底层的贫民持平了,那些身份显赫的大漠人,武人根本看不起他。他郁郁了一辈子,取了个大漠的女子为妻,也作了一辈子的驿丞。
清妍好歹是书香门第的出身,沾染了父亲的文气。可在那个世界里,是没人肯要的——大漠人嫌他们寒祚小户,又几乎算是平民,根本看不起他,不肯结为姻亲。他的父亲又清高自诩,不肯自己的女儿下嫁平民。
终于在她十五岁及笄的年纪,赶上宫里广选秀女,她就带着父亲一辈子的希冀,入了宫。
一入侯门深似海。
她是在进宫后,才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别的秀女都千方百计的承欢于圣上,想尽了办法的接近他。只她拉不下脸来。
毕竟是书香门第,她有他自己的矜持和清高,不愿为那个未曾谋面的王者屈膝谄媚。
只短短的几个月,那秀女居住的“毓秀宫”就搬走了一半的人。她混在那些姿色平平的金发碧眼的大漠女子里,依旧平淡的过生活。
平淡之余,却是寂寞的,整夜整夜睡不着,想象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老去,死去。
白日的时候,就悄悄的跑到各处去看花,寻找菊花。
菊花这种植物,却是在大漠里很难生存的,她和爹爹一生爱菊,却只是拖着过路商旅,勉强才带来了几盆,如真如宝的看着它们艳丽了一个秋天,然后死去。
可皇宫却不同,任何的珍宝奇葩,都能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
秋日的时候,她就在开满地面的矢车菊上,看那些寂寞的盛开。
她不喜欢那些奢华富贵的品种,觉得它们都不配被称作菊——那些花朵虽然开起来繁华锦胜,千头万簇,却脆弱的不堪一击——每一朵花盘下都架着铁木的支架,防止过重的花盘压断那脆弱的细颈。
那样娇贵的花,又怎么配叫做傲霜盛开的“菊”?
与他的相遇,就在那一片锦绣成灰里。
各色的菊花都开过了季,枯萎了不知凡几。宫里的仕女们开始清理残菊,将那些几乎干枯的枝干拔除,堆起来烧掉。为来年的新枝腾出地方。
那些菊大多枯萎,却不凋零,像个畏冷的佝偻妇人,抱紧了膝盖瑟缩在枝头。
她不忍心,上去祈求那些正在忙碌的仕女,得了她们的同意,才雀跃着奔到花丛里,将那些枯涩的菊花摘下来,都兜在了衣裙里。
只一瞬间,那衣裙里干枯的菊,便是满满的一堆。
“你干什么?”在她忙碌的时候,蓦地,背后就响起了声音询问。
她一惊,蓦然回首,就看见了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疑惑的在背后看她,一身黑色的禁卫军衣衫笔挺峭拔,配上腰侧的银鞘宝剑,越发显得冷厉。
男子那深黑色的目光看过来,宛如最深沉的浓雾,一下子笼罩了少女的心头。
清妍惊呼一声,下意识的就退了几步,踏到了四五株乱菊。
然而,少女却又是一声叫,转过头一看,见那倒塌的植株里,竟然还有几株鲜活的。
她蓦地觉得辛酸,慢慢蹲下去,扶着那株菊花的软茎,啪嗒滴下一颗泪来。
“只是几株菊。”黑衣男子却笑了一声,语气有所缓和。目光落在了女子衣襟里的枯菊,疑惑,“你采那些干什么?”说着伸出手去,径直攫了一只还艳的千层菊,递过去。
没想到她蓦地变了脸色,起身跺脚,“你干吗要摘它,它开得好好的,你怎么这么自私!”
清妍的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一顿足却有了三分懊恼,心疼地看着那朵花,却不敢接。
“怎么?”厉云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难道喜欢,不就应该得到它么?”
“若是喜欢,”清妍不依不饶,弱眉一蹙,“该是让它自生自灭才对——你这样掐它下来,它只能再开个一两日;若是留下它,说不定还能再生个四五日,你这是生生的折了它的性命!”
一朵花,没那么严重罢?黑衣男子一笑,却不反驳,看了看那朵花,忽而一扬手扔了。
“你又干什么!”清妍猛又顿足,摇摇得跑过去捡起花来,脸色苍白的擦着花上的微尘。
这样又错了吗?黑衣剑客疑惑,却含着笑,淡淡的看那个少女。
“你既然摘了,便该爱惜才是,怎能这样!”清妍又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不依不饶的拉过男子的佩剑,将菊花缚在了银色的剑穗上。风一吹,便摇摇得拍打着男子的手。
她这才满意的笑了笑,另一手兜着衣襟,慢慢地走出去。
这片菊圃的外围就是星野河的支流,清澈见底。
少女在河边站了,忽而就垂了眼睛,轻轻的抓出一捧枯菊来,抛在了水面。
干枯的菊依旧抱紧了花瓣,却随着水流,慢慢地行远了。
“这是为何。”黑衣剑客靠过来,在河边站定,淡淡的问。
“这条河就通向城外的星野河。与其被人烧死了,不如就随着流水去吧——虽然生在了宫掖,却是该选择死去的方式。这皇宫太萧瑟了,我不希望它们和我一样,得不到归宿……”
然而,一年里死去的菊又有多少,能得到她救护的,只是一毛。她太天真了些。
“我帮你。”黑衣剑客在水边站了一会儿,却忽而笑了,淡淡的回应。
说完,转身,他步入菊花丛中,采撷枯菊。
夕阳的斜光慢慢的投射下来,拉长了花丛里两袭截然不同的身影。清妍在枯花丛里含笑的面容,却有另一种残艳的美。
夕阳完全陨落的时候,黑衣剑客从花丛里慢慢起身,扫了扫黑衣上沾染的草叶残菊,忽而就淡淡的笑了,扬了扬佩剑剑穗上的菊花,“我会赔给你一整片菊。”
他说完,就转身,踩着余下天光的碎影慢慢行去。
少女从花丛里起身,看着那一袭黑色的身影,忽而就呆了。
大概又过了半月的光景。
圣上新宠了个女子,被安排在了“倚照宫”里。新妃子乔迁之喜,“毓秀宫”里的秀女姐妹们都为她送行,帮她把什物搬往“倚照宫”。
清妍那时候抱着个乱昏阳菊的细颈瓶,在路上磨磨蹭蹭的踱着步子,看沿途半散的落菊。
途经“寥落楼”的时候,见一队黑衣侍卫巡视而来,她些微的一惊,下意识的躲到了路旁的花丛里,只是探出半个身来好奇的看。
可没想到,那带队的,竟然就是那日菊边初见的黑衣男子!清妍既惊且喜,刚想伸口来叫,却才发现竟不知别人的名讳,一时间羞红了脸色,低低的低下头去。眼底觑着那一溜趟的黑底皮靴起步踏过,似乎都踏在了她的心上。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抬了半头,用眼角斜那个带队的黑衣剑客,却见对方神色方正,冷冷的领着队伍前行,似乎丝毫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她又陡然觉得不甘心,想咳嗽一声引起他的主意,到了嗓子眼的咳嗽声却堵了,几乎将她憋到。眼见那队伍就过去了,她失落的一咬牙,慢慢的又往前蹭着步子。
然而,行了不远,却听见背后猛然起了一声咳嗽,将失魂落魄的她唬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却竟是那个黑衣男子。
甫开口,清妍的脸就红的无以复加,却一梗嗓子,“你怎么在这里?真巧。”她说完了,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对方,心里却在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知道,她一直在关注着他。
“我正好带队巡逻过这里。”对方似是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忽而就掏出了什么东西来,递给少女,“这是我答应你的。”
“什么呀?”清妍奇,将怀里的瓷瓶放在一旁草窠里,展开那纸包来看,却看到了一片短针样的指节长东西,还夹杂着黑黄色的纹理。
“种子?”清妍拈起一颗在凑到鼻下,闻到了奇特的味道,便惊奇的问。
“西域藩国的客商带过来的,据说是从波斯带来的种子,叫做大波斯菊——宫里的人却不喜欢,嫌弃那花太过单薄,味道也不好。这些种子一直就存着,没人肯要。你若喜欢,就拿去。”黑衣剑客淡淡的解释着,声音里却似不带有任何感情。
清妍有些生气,将那包种子一攥,忿忿的,“没人要才给我吗?难道我就像那大波斯菊,只是一辈子没人喜欢的东西吗!这劳什子,我才……”
她说着,就想将那种子扔还回去,却舍不得,手反而攥得更紧了。
这些菊花,是这么这么可怜……
她有些心虚,却紧紧的攥了不肯松手,忽而就将那种子放在胸口,绝口不提。
黑衣剑客只是笑,看不出悲喜,忽而就淡淡的挥挥手,转身就走。
然而,走了没两步,黑衣剑客却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才伸手作了个举杯的姿势,淡笑着,“等大波斯菊开的时候,我同你把酒论菊——我叫厉云,是禁卫军队长,你在哪个宫做事,叫什么?”
清妍一怔,揣摩了一下那个名字,却终于也笑了,“我叫岚清妍,在‘毓秀宫’,等候尊驾光临。”厉云,如云,很飘逸的名字嘛。
可是,黑衣剑客听闻“毓秀宫”那三个字,却蓦地震住了,眸子里泛起的柔和陡然被驱散,变得重新冰冷起来——毓秀宫,那是历来秀女待的地方,这个女子,早晚都是陛下的人。
他无语,却忽而抽开佩剑看了看,复而收剑,转身就走。
清妍奇怪他的举动,却被那湛蓝的剑粘住了眸子——月色覆盖在寒霜上的色彩。
清妍见他慢慢走了,心里的羞涩与激动这才慢慢泛上来,一俯首拾起草窠上的瓷瓶,双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天光正好,侧过头去,就能看到小画楼一样的“寥落楼”,楼前有片大院子,却已经荒芜了,冒着人高的蒿草。
少女顿了顿步,却是极喜欢那座小楼,心里暗暗的想——若有一天,能住到那里去该多好。虽然它现在只是座荒废的冷楼,可有着自己专署的小院子,还能每日看厉云带兵走过……
“哎呀,”清妍却陡然臊红了脸,拿细腻冰凉的瓷瓶贴着面颊,好让熟透了似的脸凉下来,口中却兀自在那里自言自语,“清妍呵清妍,你怎么这么不害臊,真真……”
然而,还不曾说完,背后又有人拍了她一下,诧异的,“你怎的才磨蹭到这里?在那自言自语什么?”
少女惊的六神无主,回过头来一看,才知是毓秀宫的姐妹,脸色又倏然红了,急急忙忙将那包种子藏在怀里,却勉强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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