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家时,福盈明显感觉到姐姐待自己的态度好了很多——给他递了热茶,为他盛了饭,并且夹了他最喜欢的烤鱼。
不过无论姐姐说话的方式改变多少,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是那个凶巴巴的姑娘,跟这界河南岸一带的渔妇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粗着嗓子说话,动不动就骂人,从外表到内心都是粗糙的,而每天与姐姐生活在一起,他甚至悲观地认为世间女子都是这般蛮横。
现在总算碰到一个人与她们是不一样的,她说话那么柔和,身影如画,性子也好。“嘿嘿。”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竟然笑出了声音。
月华皱眉,“你傻笑什么呢?”
福盈耳根一红,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赶紧解下腰带上的钱袋子放到月华的面前,“姐姐,今天起得早,果真比昨天多挣了八百钱呢。”
明知道眼前这个少根本不是因为多挣了几百钱而窃喜,大概是因为那个穿着绿衣的姑娘吧?月华也懒得计较了,反正在这儿也待不长久,到时候走得远远的,看你还会不会这样傻乐呵?她拿一封信放到福盈的面前,“昨天姐姐因心中烦闷,说话急躁了些,姐姐向来是这样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还有啊,从明天起你也不必早出晚归的了,免得惹人注意。具体原因都在哥哥这信里。”
“雍和哥哥来信啦?”
虽然寒爷爷在这一家里年数最大,但真正拿主意的人却是雍和,他平常很少在家,在外面做一些零工挣钱养家,顺便打探消息,感觉风声不对劲的时候,就赶紧带着一家人逃跑。这一次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约有七八天没有回家了。
信被展开。
“寒爷爷,我闻得消息,黑泽的眼线已打探到了我们的行踪,所以那里不可久留。我如今在南边一处小镇寻了一个住处,过几天便去接你们过来。为避免此信不慎落入他人之手,小镇名字就不透露了。你们这两日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吧。伏月二十四日雍和亲笔。”
读完信的福盈这才反应过来,一脸失望地说:“我们又要搬家了。”
寒爷爷说:“今天是二十七日了,说明雍和公子的信是三天前发出来的,这三天他还没有回家,料想是路途遥远。这两天我们把东西收拾好,待公子回来便走。”
福盈脸上有着深深的失落感,“寒爷爷,我们总是不停地搬家,逃亡,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寒爷爷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用力,“以你们的身世,恐怕这一生都是这样的生活。除非有一天你们能够打败仇敌,把从前被抢走的一切,都夺回来!”
月华看着福盈,“知道你舍不得这儿,但有一点不得不提醒你,既然哥哥说我们行踪被黑泽发现了,那么这两天你最好注意点儿,要么干脆别出去摆渡了,免得引起他们的注意。”
知道在这里待不久,福盈便格外珍惜接下来的时光。
他当然不会待在家里,在家不仅无聊,还看不到那个人。
他摇着船橹,在无数摆渡船只里寻常她的身影,那个叫绿丝的姑娘,和这些年来他见过的很多姑娘都不一样。她摆渡似乎不是因为生活所迫,因为她的神情举止比界河上任何一个船夫都轻松,无人可渡的时候,她总是躺在船板上,将小木桨横放当枕头,而她则手捧一本书轻轻读着,任由小船随处飘荡,好多次正好福盈的渡船从她的小舟旁边经过,他都听到了她的读书声,清丽的诗词在她清越的嗓音里,美得让他赞叹,他也时常凝视着她那一头长长乌黑的发,它如同一匹纯黑缎子从船舷垂到水里,在水纹里蜿蜒,他总是很想伸手过去,替她捞起来。
每次遇到她的时候,他都故意将船桨摇得极慢极慢,好让自己能够多看她一会儿。
三天以后,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雍和还没有回来,福盈划着小船在界河上与绿丝迎面相逢,她停了下来,“你为什么每天都来偷看我?”
福盈抬起头,夏日晌午的阳光格外浓烈,白花花铺满水面,四面都是船桨打在水上的声音,女子盈盈而立,身影清瘦,灰绿色的衣裙在风里摆动时,如同一根摇曳的水藻。福盈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因为,你好看。”
福盈是一个十六岁的小胖子,其貌不扬,而且脑袋瓜子也不似别人那般灵光,从小没少受姐姐的气,一直被姐姐说是一身缺点的他,站在只有一个缺点的绿丝面前,他的赞美是真心的。
绿丝的眉头挑了挑,笑了起来,“是么?”
福盈的眼睛用力注视着姑娘,以表明他的话是出自真心,“当然是,我觉得姑娘很美。”
“那么,你愿意与我玩一个游戏吗?”
福盈突然想起之前人们传说的那件事,真是求之不得。
两只小船迅速靠近,两人皆坐在船边,肩膀几乎挨到了一起。绿丝伸出手在后脑勺那个位置摸索了一会儿,然后自密密黑发中拈出一根绿色丝线来,她看着一脸惊讶的福盈,微微一笑,“游戏的规则是,把你的一只手掌刺破,掌心朝上,对天发誓说你愿意把你的寿命赠送给我。”
福盈迟疑,“这是……游戏?”
绿丝的眼里光芒流转,露出一种孩子式的无辜天真,“不是游戏,又是什么?”
她的眼神,使得福盈的话都不忍心说出来了,“可是听上去,像是某类邪术……”
“游戏是师父教给我的,我还没有知道其中原由,他就死了。师父最后对我们说的话是,如果在今年伏月底还没有借到寿命的话,我就会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成为了界河上的摆渡女,也是因为师父的话,不过我问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人愿意与我玩过这个游戏,所以我也不清楚它是不是邪术。”
“原来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借寿’啊。”
绿丝点头,“不愿意与我玩就算了,如果它真的是一门邪术,那么说不定你的寿命就会被我借来,那……就不好了。”
十六岁的少年着急要成为英雄,他说:“那么,让我来试一试这个奇怪的游戏吧。因为今天就是伏月三十日了,到今天的亥时还约有四个半时辰,也就是说,如果你师父的话是真的,那么你仅有四个半时辰的寿命了。”然后咬了咬牙,伸手在船舷冒起的钉子上划拉了一下,一个小小创口形成,不多时,殷红滚烫的血汨汨涌出来,他将手掌对着天空,准备发誓,突然又停下来,“绿丝姑娘,你师父有没有说,要问别人借几年的寿命啊?”
“那倒没有,如佛家所言,随喜吧。”
福盈一笑,将掌心向上举过头顶,“准备好了啊,我要发誓啦。”
绿丝将手里捏住的那根绿色丝线,凑过来。
福盈突然一惊,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根绿色丝线是长在绿丝的后脑勺位置的!
带着好奇,他伸手过去捏住了那根绿色丝线,质地略硬,墨绿颜色,和闺阁女子绣花的丝线并无二致,他轻轻拉扯了一下,纹丝不动,没错,它竟然真的如同头发一样,是长在那里的,“这真是一根奇怪的头发呢。”
“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它就有了。师父还告诉我们,这个绝对不能离开身体,所以每天梳头的时候,我都格外小心呢。”
福盈从她手里接过那根绿丝,把最末端放在自己另外一只手掌的血泊里,“我发誓,我福盈愿意把我余生的寿命,平分给绿丝姑娘。”
接着,福盈看到了惊奇的一幕:绿色丝带末端一触到那血泊,鲜血像是突然沸腾起来,剧烈冒泡摇动着,然后顺着那丝线就要往上爬去,而与此同时,他的整个身体亦感觉到一种大病袭来的晕痛感。“看来,这绝对不是游戏,而是真正的邪术。天啊,虽然不知道我余下的寿命还有多少,但今天就要与这个姑娘平分了……”
“砰!”的一声,旁边一只小船经过时,无意间撞到了福盈的小船,船身一个摇晃,而福盈捏着那绿色丝线的手随之不受控制地随之一动。
“啊!”
绿丝姑娘一声惨叫,福盈惊讶地看到那布满雀斑底下瞬间惨白如纸的脸,是痛苦和恐惧都到了极点才有的神色。
“姑娘你怎么了?”福盈惊慌失措。
“把线还给我……”绿丝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
福盈看着手里,那根墨绿丝线竟然完整地握在自己手里,料想是方才被旁边那小船一撞,顺势把它从姑娘的头上扯下来了。他非常焦急和自责,“我把它还给你,可是要如何把它再长回到你的头上?”
“你……”绿丝姑娘只说了一个字,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咚”的一声,身子重重栽倒在船板上。
福盈的脑门上满是汗珠,他大喊起来,“寒伯伯,快来救人啊!来救人……”
绿丝被抬回家里时,福盈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绿丝头发。寒爷爷问福盈问题的时候,愤怒不已的月华几次将他的话打断,一遍遍痛骂福盈,“叫你不要惹事,你不但不听还惹到家里来了,你怕别人注意不到我们是吧?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走啊……”
待福盈把与绿丝姑娘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后,寒爷爷惊讶起来,“你当真看到手掌里的鲜血如同活了一般往丝线上窜?那是巫术啊,而且很可能是某类被禁的邪术!”
福盈道:“此事因我而起,不论这姑娘是不是在玩邪术,但也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而使她丢了性命啊,所以劳请寒爷爷想想办法吧。”
月华的目光如两片刀子剜过来。
寒爷爷则抬起手来,轻轻落在绿丝姑娘手腕的脉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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