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初晓出辽东过广宁,因她年少出山,涉世未多,并不熟悉地理,故而也未敢走那林间小道,一路上,只在官道上疾驰而行。这一日进得永平府境内,忽瞧数里垣墙盘踞巍峨山峦,随着山势蜿蜒,忽高忽低,忽隐忽现,如盘龙虎踞,端地好气势。连初晓自幼深居幽山,处室简陋,始是头一遭见这石筑,不免将马催得慢些,运极目力,随行随看。恰逢这日雪停,山峦覆雪,只留些许苍孑老树,皮糙身墨,更显这天地古朴寂静。石龙卧跃其间,似天地扭系,勃勃生机油然而出。动静之间,好似一幅绝佳画作,让人惊叹连连。连初晓观望一阵,只觉心旷神愉。她出身佛门,六识自幼清净,尘俗之欲经历甚少,何论以面目表之。只那一双乌瞳,眸光尽显,顾盼温软。
连初晓看似心思尽在这满目如画,却实已听见前方几里疾驰而来的十余劲马。是以当那一行皂衣阔刀的都卫如风掠过前就按捺胯下青骢移了移步子,勘勘擦过,就听身后‘哎哟’一声,随之重物落下和老马嘶鸣就混响了起来。连初晓耳动,身子也跟着动了,一提缰绳,青骢得意,就地一个瞪蹄,迅捷跃到官道之旁的雪地上,避开老马的冲撞。不想,只听‘卡吱’一声,牵引出更多细细的碎裂声。
原来久日下雪,官道一旁的何流早已冻结成冰,厚雪覆下,连初晓未曾看出,拂了一丝内劲在马身,以助它安然躲过。不想青骢马本身彪悍,再借着连初晓的内劲,一蹬之下竟将两寸来厚的封冰踏得碎裂。眼见人马就要落水,就听一声:“小心!”
连初晓一撇头,扫过出声的人。手上却不慌不乱,内径透过青骢马身,瞬间又在马蹄下凝成一块碎冰。青骢马一声长嘶,踏冰而出,稳稳地又落回了官道上。这一巨变,引得一干众人,只暗自叫着:“好马!”全然将马上这个着灰色尼衣的女子忽略了过去。
连初晓一上岸,马缰微动,转了身就要走。
“小师父留步!”一声呼喝方落,那干都卫便齐齐围住了连初晓。
连初晓不想徒显功力,惹得更多不相干的事,只好勒了马停了下来。
马鞭一响,后面就有人催马上前,兜传马头停在连初晓近前。那人近眼瞧得连初晓面容,顿时眼里便窜出一丝兴奋,却只见他一抱拳,“小师父,在下梁云泽,乃当今工部尚书梁文翰之子,着刑部从五品员外郎印。只因公务在身,将马催得过了,冲撞了小师父,还望小师父海涵。”这梁云泽嘴上说得有礼,实则一初始搬出家世,就心存压人之意。话语之间,一双眼将连初晓兜了个从上到下,有些都卫瞧得鄙夷,却也不敢出来说个不是。
连初晓瞧他一眼,这人生的也不坏,一幅白净脸皮,轮廓分明,一身墨衣滚了银边,其上点了几许朱梅,更添风采。偏生了一骨子险诈,让连初晓顿生不适,但她佛性早固,自性之外早不予计较。当下也不分他的话意,只淡然回了句:“你该向那人赔礼。”
梁云泽一抬眉,长长“哦”一声,那里有甚歉意。只见他斜眼一撩,瞧得方才被撞落下马,马惊乱撞的人正自低头整理衣衫,左掩右顾,分明有不愿见到自己的意思。当下定睛仔细瞧了几眼,方才道:“咦,这不是李砾,李兄么?难道还嫌前几日给本官行跪礼行得不够,是以,拦着本官,再表诚意?诚意虽重,但若耽误了公务,本官可承受不起。”这梁云泽也真够阴诈,分明是他冲撞了人,却将罪名一句话就按在了这李砾身上。
“你!莫要血口喷人!侍郎大人既然不肯接见,小可也自不会热脸贴足冷屁股。世间千里马虽多,也决计不会跟了门缝里的伯乐!”那被称作李砾的男子一声儒服灰白,甚多灰尘,眉间更有风尘之色,显是行了多日的模样。他眼瞧梁云泽仗着人多,拦着这小师父,分明是想强行夺马,是以,语中带棒,一是暗讽梁云泽,二是提醒这小师父当心。
梁云泽想不到前几日还软弱无能的李砾,怎地今日就敢顶嘴回言了,还是个一语双关。梁云泽瞅了一眼眼前的女子。瞧她眼中并无变化,一颗心才稳了一稳。要不是因为今朝圣上笃信佛理,对佛家格外恩典,他才不会如此客气。换作旁人,借口朝廷征用,这宝马就直接到手了,那还需这多许文章。但瞧这女子一身尼衣,分明是哪个庵里出来的俗家弟子,于是想,才先行几句探探口风,再行下举。后再见这女子容貌端地惊人,便也生了色心,想一举收入囊中。故而,搬出家世,又故作斯文,哪知,李砾这小子先倒从中作梗,一时好不气恼。顾及这女子,当下也不好大肆发作。眼珠一转,当下道:“来人,李砾官道阻拦本官公务,触犯列律,当即拿下,先行押回京师,待本官公务了结,再行问罪!”
当下有两都卫依言下马就向李砾走去,偏生到了那李砾一丈之外,再也进不得一分,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不信之色浑然溢出,一转方位,又向李砾抓去,仍旧不及。随即气机运出,接连换了七八个方位,依旧如此。心中惊惶,头上不免汗冒豆大。“大人,有古怪。”
这梁云泽出身工部,却做了刑部员外郎,虽有几手拳脚,但都是花拳绣腿,如何看得其中文章。看两人连个文弱书生都抓不住,当即脸色气青,“废物!”一甩鞭,纵马踩了过去。不想近一丈之处,那马蹄下如踩钢针,蹄子一颤,凄鸣一声,委顿在地。马冲势未消,梁云泽一个跟头摔下马来,余势未止,犹自翻了三个跟头,径直滚到李砾脚下方才止住。
李砾见状,惊慌不已,一退三步。梁云泽这才抬起头来,灰头土脸,一张还算俊俏的脸气得咬牙切齿。李砾一瞧,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梁大人,这般赔礼,小可可受不起。您还是起来得了。”
梁云泽“呸”了一声,翻身而起,倒也有那么一丝气势。“给我拿了他!”
众人欲要一哄而上,就听一声:“等等。”
梁云泽一回首,将身上尘土拍了拍,再也不顾得斯文,恨声道:“小师父,可有什么指教?”
“你不是要马么?”连初晓一双眸子淡然盯住了梁云泽。
梁云泽闻言心头一跳,“这女子当真古怪。莫非…”低头思虑了一番,才道:“小师父说笑了,本官怎可要小师父心爱之物。只是公务在身,借小师父宝马用用而已,待得公务了结,本官定然原物奉还。”
“心爱之物,倒也谈不上。既然大人急行公务,借给大人也无妨。只是,这书生本没有冲撞大人,还请大人勿做计较。”
梁云泽心头一计较,“李砾这小子迟早逃不过他的手心,何不卖个面子给这女子;辽东之事也甚为紧急,若因这两人而误了正事,刑部那边不好交代,搞不好还要连累老爹;先将马收了,回头查清这女子底细,再做计较的好。”思忖通透,当下一拱手道:“那就多谢小师父了。来人,牵马!”又狠狠地扫了一眼李砾,转身就往青骢马行去。
不想一人快速越过他,当先护在了青骢马身前。“小师父,这马借不得!借了就…”一抬头,正对上马上那女子眼睛,霎时只觉得心头一阵空茫,一个念头就那般飘乎乎地冒了出来:“这世间,那里还有值得留恋的事物呢?”张着的双臂一时没了力气,被原本就气极的的梁云泽一个箭步冲了近前,一巴掌给挥了两个旋儿才停了下来。李砾摇摇头,心头顿时有了实地,再瞧那小师父,已经下了马,顿时心头一苦,但也不好再言语,只得默然看着梁云泽跨上了那匹宝马。
连初晓退了三步,让都卫近前牵马。那都卫原本有意讨好梁云泽,是以兴冲冲地去拿马缰,不想,一牵之下,那马浑然不动。再牵,还是不动。眉头一皱,运起内劲,依旧不动。
梁云泽瞧得不耐,足下一夹马腹,岿然不动!
那都卫苦着脸回头道:“大人,这马…”
“马你个头!”梁云泽心头知道遇上对手了,但也不甘就此放手。“来人,一人牵不动就两人,再不行全部来,再牵不动就给我抗!”梁云泽一气下马,走到连初晓面前道:“小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马都借给你了,可不关我的事。”梁云泽看着她那双似是当真不懂得眸子,暗地里咬牙。一回头就看众都卫都拉着缰绳在拽,可是那马依旧纹丝不动。
“秦干,你看那马是不是被点了穴?”
一都卫立时回到:“大人,属下已经看过了,这马毫无异常,可就是牵不动!”
“那就给我抗!”众人无法,只好在周围林子里伐了几颗粗木,撑到马腹之下,卯足了内劲往上抬。但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那马还是纹丝不动!众都卫累得筋疲力尽,也不管了梁云泽的脸色,一股脑地坐在了地上喘息。
梁云泽脸色一黑,就要骂,就听李砾悠然道:“这马真是宝马啊,会抬眼认伯乐,可不会低眼认狗。”梁云泽眼中怒气一张就要冲过去,可不知何时,那女子竟然立在了两人之间。梁云泽这下是彻底明白了,也彻底认栽了。哼了一声,“小师父可好得狠呐。”
“好与不好,都在你心,与我无关。”连初晓淡然一句,却将梁云泽凉了个透顶,一时心头好似迷糊,又好似清醒,忽冷忽热之间,眼瞧那女子已经走到了青骢马前,抚着长长的鬓毛,嘴角隐隐含着一丝笑意。梁云泽似乎有些不信,眨了下眼,果见那女子脸上还是一如最初的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一时当真想不明白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枉然之间一回首,就看见李砾那小子瞠目结舌的样子,心头不禁一叹:“原来,她笑的样子才是最美。”这想法一出,就好似在他胸口擂了一锤,再也回复不过来。
“小师父,今日梁某当真对不住。这厢赔礼了。”言罢,当真弯腰一礼。一干人瞧得惊讶万分,梁云泽却似没看见一般,径自牵了一马跨上,扬声道:“这就走罢。”众都卫立时相继摸爬起来,跳上马就跟了上去。
连初晓并未瞧着一行人消逝,早就跃上青骢马,向着初始就定的方向行去,只是斜着里的天空,陡然多了一轮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夕阳。印着她的背影,恍然就像西天佛殿里浑身金光的菩萨。
李砾的眼依旧瞠着,印着的,却不知是那红日,还是那女子,亦或是那菩萨了。
待那绰影消逝,李砾才放佛被打了一棍地清醒了过来。跨上了老马,拼了命地追了上去。
他人影方逝,官道上忽然又落下了两个影子,一黑一白。白影一落又起,这回落得却是方才被青骢马蹬裂的冰窟。瞧了一阵,白影晃了晃手,招呼黑影过去。
“乌梅你看,这薄薄的冰下,还有一块较厚的冰,马蹄大小,应是方才那马为什么复又再起的原因。”
“凝水成冰,一寸来厚,竟在一瞬完成,这女子内劲真玄乎。”
“嗯,而且还很聪明。原本碎裂的冰块,她只需要稍微用点内劲将其联系就可重新成大的冰块,但是她却任其碎裂而花了更多的内劲去重新凝水成冰,而且封于水下,应该是不想让人瞧出她的功力。只怕当初在阵内,她也是故意掩藏实力了。”
“小薇,你知道那马为什么不动么,我方才没瞧出来。”乌梅有些懊恼。
白薇随即掠回青骢马驻定之地,瞧了瞧地面,除了马印稍深,并无异常。白薇一寻思,这点大可理解,青骢马比一般马要彪悍,马印较深理是应当。蓦然白薇眸光一紧,脚下一跺,只见那马印处陡然下陷,一眼过去,黑黑的四个深洞,约莫五六寸深。
两人一看,心头均是一凉,直若坠入那黑黑的洞里去了一般。
好半响,乌梅才道:“这下可好,一追追出个深不见底的高人来。”
“那人故意掩藏实力,应是不想多惹事端;当初在阵中,她也无伤人之意,还指点阵法不足;想来,这几日我们的跟踪,她也了若指掌。既然她漠视之,我们也不招惹,只遵了芷姐姐吩咐,远远坠着,待小姐来了再说。”白薇也难得语气沉沉,毕竟所遇之人,太过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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