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百家,万沟千壑百家人。第一多的是水,其次是水边的山,山上的树,树间的人,人心中那些闲淡的故事。最后的极其少,清淡如漂浮在月光之下山野之中的尘雾,把整个的神秘复镀上一层又一层的神秘——
也或许仅仅是人心作怪,寂静到了百家山林的地步,踏出的每一步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心里发出落叶破碎的声音,总会让人失神,站定,一边把目光交给这一望无际的泛光的黑暗,一边拂去身上水一样的月光。
猫头鹰一样的黑点从山的那边渡到崖的这边,纵身跳下悬崖,在崖下的高台上化作一个男人。
男人穿暗血色短衣,蹬黑色官靴,水火棍背在背上,环首刀拔在手上,另有肩上一个人,浑身是血,面目难辨。这男人浑身上下透漏出的机警干练同他线条柔和的一张脸十分不相称。
男人四顾,转身上前两步,刀掷出五步远,单膝下跪,甚是小心地将那一个人放平在地,抱拳,急声道:
“安定近侍子卯拜见满小姐。”
“起来吧。”
原来那矮墩墩的一座不是另一座山的剪影,而是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女人是瘦小的,在椅子上蜷作一团,也就有了山的线条,然而确实是百家的一张黑面孔,细眼眉,再穿这百家农家女子稀松平常的黑麻布衫,若不是像安定子卯这般灵巧的近身侍卫,正常人是察觉不到这一点点人的气息的。
这就是满襄白。
安定子卯在自己给自己再强调一遍。那些不比故事中的游侠佳人,只要是相貌的形容不曾出现在江湖上的隐士,长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但是安定子卯还是在心里默默打鼓:
百家满襄白,名义上是博古今通经典的宫廷礼仪师,然而另有让国君们更加垂涎三尺的在朝堂上和江湖上流传:
让从来不曾存在的人理所当然的出现,让声名昭著的人悄无踪迹的消失。
而安定子卯此次前来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然而,现在,他要仅仅依靠着自己一人和这样一个诡异的女子周旋,命途艰险。
安定子卯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是要站起来——一抬头突然看见满襄白那一张脸突然到眼前来——这是因为夜色太黑,也是因为他自己想得太多,忘了现在的情况——他就直直地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去,看见一个茫然的自己。
子卯后腰上霎时间起了一层冷汗,终于在脸上没有显示出来什么——对于他们这一行的人,眉毛抖一下就是失败。这女人的手背在背后,从衣褶下面的线条来看这个女人极度缺乏锻炼,是不能够左右他的,如果是逃,他可以遁入崖中,如果抢——
那黑女人突然伸出手,子卯严阵以待。
满襄白抓着安定子卯的手要把他拉起来,安定子卯也就那样给她拉了起来,没让胸前腰间的暗器匣发出声音。他再说什么?他耐心地等着满襄白松了手,他再说:
“谢谢小姐,请——”
“请回吧。”
满襄白直直转过头回去,再不看安定子卯一眼,是不用说的不屑。他知道,他还得知道他得问:
“小姐——”
满襄白若真是心高气傲,自然这时候若是不回答,便也不会再有尾音。这个时候子卯便可以再向前一步,焦急地说:
“小姐——”
满襄白不回头,她也就不会再回头了——这个时候,安定子卯便可以以他的速度几步向前,一手抽刀,一手把满襄白按倒在地,刀刃架上脖子,他就又有资格俯身说:
“还是请小姐救命要紧。”
满襄白从刚才听见那一声拔刀就挂上了笑容,现在笑容已经绽放开足够大的面积,一双眼睛只是两条黑缝。她也不说话,一直盯着子卯领子里那个玉兔结子看。为了消磨这一点点时间,她会说:
“口音,生于东都,长于赤莲,居于安定;习武之人,比起器械战斗倒是一个更好的跑腿人选,看得出公子配得上王府的职位,大略是这些年有声有名的十侍卫之一;安定王伐南溪消失,安定城无主多日,又发瘟疫,人心惶惶,各自为命,公子到来,口称王府,外负伤一人,是落崖之伤,亟需救治,然多处瘀伤,不是我西南这刀锋的岩壁留下的活口,能想到南溪的熔岩峰洞,想就是安定王爷;也就是这暴动的关口混乱的时候,王爷要自南溪战场到安定城不必过我白山,是公子决定的道路——王爷小满必定送回,不过公子,也先还是在小满这里休息休息吧。”
埋伏。
安定子卯极迅速地用刀挑了满襄白的前襟,断定没有暗器之后再抬了半个眼看四周,然而半刻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正疑惑着,子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满襄白玩了。压在满襄白脖子上的刀背立刻换成了闪着寒光的刀刃,但仍然压制不了满襄白的笑声:
“哈哈哈,公子啊公子,越紧张的人呢,越得收着手,不然,容易露馅。”
“小姐玩笑话,小人还不明白呢,突然就要让小人休息休息,是个人不都得担心担心自己的性命呢。再者说,就算是小姐许诺了,王爷也不能劳小姐您送返,小人在,是方便小姐您,也方便安定,岂敢休息?”
安定子卯其实也知道,所谓在危机的时候防御,不是露馅,然而是这防御的动作之后的那个醒悟,或许道出一些些自己的心理。满襄白果然是满襄白。如果没有这样的满襄白,他的计划就不能完成。而他能够依靠着的,又只有自己。
“好好,依您,依您。”满襄白自然地接过话头,忽地支开一句:
“是公子长的俊俏还是王爷更加风流?若是王爷俊些的话,小满就救;若是公子已经超过王爷了,小满也就没有需求了。”
这话音不对。
安定子卯是一个清秀的年轻人,剪着利落的不常见到的短发,训练有素的低垂的眼睑里有两只深棕色的眼睛——鹿一样。他的眉特别女人。满襄白现在大略就只能看到这些。当然,也不排除她能直接看到他心里面的可能。像这种提问,就不会有第二种回答。
安定子卯斩钉截铁地说:
“小人自然不敢跟王爷比。”
“行。那公子带着王爷跟小满下去吧。”
满襄白说话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如果不是子卯一般的注意力还有心理承受能力,根本无从招架。满襄白还看着安定子卯解释一下,
“白山是瘟疫的重灾区,现在离不开小满。公子呢,可能是想回到王府医治或许是更加保险些,但是还是请为这些百姓们想一想,毕竟,安定也不仅仅是王爷的安定。”
子卯算是明白了,满襄白就有这看出你想问什么的能力。她看出来了,就直接回答了,也确实让问的人费些心力接受。
当然,这话不能再在理,虽然再在理的话在钢刀下也没有什么作用。子卯脑子里过了一下,便如释重负地说:
“小人谢谢小姐了——小人对不住小姐,是小人的错,要是早些理解小姐的用心,也不会这样失礼地对待小姐。”
满襄白拉着安定子卯的手站起来,然不在意什么的,大落落地扯扯割碎的衣襟遮一下内衣,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身走了,只等着安定子卯跟上。这中间,或许还差几句寒暄,但是寒暄之于满襄白,自然是没有意义。
即使设局绊了他,安定王爷也会醒过来,而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安定子卯责怪地看一眼自己,把玉兔塞回自己的领子里,不动声色地收拾一下表情,搀了那伤王爷跟着满襄白,自观星台向下走去——
这是一个挟持在两座悬崖之间悬空的一座晶莹的乳白色的小楼,宛如一朵透明的蒲公英。脚下,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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