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抬起来。”沧澜将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语气一软,眼前固执又脆弱的人始终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不要!”他又像孩子般赌气,确实是哭了,更不想让沧澜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慌乱地用袖子擦着脸颊。再抬起头来,只有一双泛红的眼眸,清澈如溪流。少年的面容已经有了成熟男子该有的英气,却带着顽固的稚气,像是不愿长大。
沧澜愣了愣,她似乎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他那么要强,不肯认输,不愿低人一等。无论是在训练得筋疲力竭快撒手人寰,还是每一次都率先冲在敌人的刀锋剑尖,他都未曾像现在一样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只是因为要以身涉险是自己而已。
那双凝视她的眼睛里有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
“别哭了,这么大还流眼泪惹人笑话。”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别担心,我自由分寸,不会莽撞行事。我一个人行动也迅捷,你这么重的伤,去也只是拖后腿。”
“如今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我们一起来,也要一起回去。”
她言罢,那双水光淋淋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簌簌地落下泪来。
他梗着声音道:“一起……回去!”
沧澜点点头,再不停留,出了客房。
天色还不算太晚,天边有黯淡的日光。
白月城是南方密林中的第二大城市,少有的繁华之地。出了客栈,来到宽阔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很多人身上背刀带剑,浑身散发出灵修者才有的强悍气息。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店铺,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很多奇珍异品在极西之地难得一见,叫卖声婉转如黄鹂。
她无心流连城市的繁华,混迹于人群中,回忆起昨夜走过的路途,向着追踪天权的那个小巷寻去。
城中央,天枢城主府。
秋风塘,婉约阁。
一个景致秀丽的庭院,秋风瑟瑟中,园中却还是花枝繁重。这个时节百花凋残,唯有秋菊开得热烈,白如冬雪,粉如碧桃,红如晚霞,大朵小朵丛丛簇簇,美不胜收。园子的主人素爱菊花,这种在这百花尽杀的季节里却才刚刚开始怒放的花,坚毅而顽强,仿佛这样就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庭院之外是一个不大的池塘,塘中广种荷花,只不过这个时候花朵飘零荷叶枯残,再没了盛夏满池荷叶田田,淡粉素白朵朵如云的美丽景致。但秋有秋的好处,池边的一棵枫树不知道有多大的岁数,粗壮的树干两人合抱不拢。满树手掌般的叶片红艳似火,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团燃烧的巨大彤云。秋风过处,片片枫叶如雨飘落,池塘里碧意盎然的水面上满是零落的枫叶,仿佛是朵朵盛开的红莲。
池塘由此而得名,秋枫塘。水中有鱼群游曳。
院中是精致的二层小楼婉约阁,古色古香,楼后是四季常青的翠竹,根根秀致。庭院美如诗画,宁静而雅意十足。只不过这份宁静实在是难以长久,女子尖细的惨叫声仿佛正遭遇酷刑,紧接着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嘈杂声。
“嘭——”的一声,那紧闭的雕花小门被粗暴地踢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门中冲出来,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然后又有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从屋内冲出来,向着之前的女子追过去。
跑在前面的女子一身繁复的华丽锦衣,层层叠叠仿佛斑斓的蝴蝶,曳地的长裙上大朵大朵的牡丹富丽堂皇地盛开,极妍极艳,整个人仿佛是盛装出嫁的后宫妃子。她一头如瀑的黑发长至脚踝,奔跑起来像是飘飞的绸缎,美到极致。
只不过此刻的她一边尖叫一边向前奔跑,状若疯狂,完全不顾身后的人追得气喘吁吁。她的确是疯了,也不看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一条细长的黑色铁链从裙下延伸出来,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她跑得那样快,仿佛追在身后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可怕的鬼魂。而突然之间脚下一踩空,一头便栽进了池塘里,溅起漫天水花。
“天啦!”几个女子手忙脚乱,奔到池塘边缘,之前的女子落水后竟然没有挣扎,直直地沉了下去,并不深的池水,却只剩下一节华贵的衣衫还漂浮着。水面上片片枫叶鲜红至极,仿佛是斑斑的血迹。
众人都愣了一下,直到一个人惊叫道:“还不快把夫人救起来。”
才有几个人噗噗地跳进池塘里,去救落水的女子。
众人忙活了半天,终于将女子从池塘中捞了起来,她已经昏了过去,浑身湿透躺在池塘边缘,面无血色。周围围着一群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惊慌失措。
白色的鸟突然飞过了天际,投下的阴影正好划过了她的脸,那是一张青白色的瘦得可怜的脸,简直不像个人,只剩下薄薄的皮包裹着骨骼,凸起的血管清晰可见,更像是地狱里那些饱受折磨摧残的鬼。
要是就这样死去,或是在更早的时候,多好!
什么时候死也变成了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众人唤了半天,女子也没能醒过来,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一个还算镇定,连忙吩咐身边的人道:“你赶快去把城主叫来,你去请郁大夫,剩下的人和我一起将夫人抬回房间里。”
几个丫鬟连忙按照她的吩咐行动。
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时候天枢正在书房里处理事务,年过不惑的男子英俊挺拔,面容深邃硬朗如同刀削斧凿,浑身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仿佛是征战多年的武将。只不过此刻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憔悴,这几日他正为神启之日的到来而忙得不可开交,大量的教徒从四面八方涌向白月城,在这里进行朝圣之礼。白月城人口激增,各种混乱事故接踵而来。而那些在藏在暗中不服于天枢压制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不断在城中制造暴乱,无一不令他心烦意乱、焦头烂额。
每一年的八月十五这几天是神月教的大事,传说诛月之神在这一天诛灭了月亮,并收为己用。此后每年的这一天月亮都极圆极亮,比太阳还要璀璨夺目,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皎白的月光中。神月教会举行大型的祭祀之礼,而其他教徒则纷纷赶往白月城,日御使耀灵亲自主持朝圣之礼,为所有的信徒祈福。人们在神官的吟唱中虔诚叩首,希望能沐浴到更多的月光,圣洁的光辉会洗涤掉一切灾祸噩运,接下来的一年都会万事如意幸福安康。
再过几日日御使耀灵就要驾临城中,城中出动了诸多人马,开始全城戒严,以防各种不测。原本囤积驻扎在城外的一万灵修者组成的军队全部进城,用以增设警卫,加强巡逻,组织搜查,压制暴乱等。但来自整个南方密林的教徒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
每一年朝圣之礼的这几天白月城最容易出乱子,但又出不得任何乱子,天枢的职责表示维持好一切秩序,成功完成朝圣之礼,将神明的光辉再一次洒向人间。不仅仅是他,整个白月城都如一台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着。
可偏偏还有其他人扰乱他的心绪。
听清气喘吁吁的丫鬟颠三倒四地说明来意之后,他那张仿佛带着铁面一般威仪的脸突然大变,所有的镇定自若都开始土崩瓦解。他比丫鬟还要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宛如疾风一般奔向城主夫人琉槿所居的地方。
等他风风火火地奔到秋枫塘,几个丫鬟已经将落水的琉槿抬回了房间里,将她全身的湿衣换去。可冰冷苍白的女子躺在锦绣织被中,气息微弱,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比天枢更早到的是大夫郁青,青衣的男子坐在床边,将手指搭在女子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正在为她诊断脉象,施针治疗。几个丫鬟安安静静地垂首现在一旁,都是一幅天塌下来的表情。
没有将夫人看牢是她们的过错,可谁知道那个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的女子会在这个突然发起疯来,谁也招架不住。何况她的身上还拴住铁链,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她竟然将铁链都生生扯断,像是野兽般愤怒狂暴,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仿佛她所置身的地方是暗无天日的囚牢。
不过华丽精巧的楼阁,倒也如同束缚住飞鸟的金丝笼。
房间里燃着极重的檀香,浓郁的香味令人昏昏欲睡,具有极其有效的凝神静气的用处。但显然对于习以为常的人没什么作用。
天色还尚早,但房间里已经是昏暗一片,像是檀香的烟雾一直笼罩其中,经久不散。整个楼阁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天枢一步迈进,直奔夫人琉槿的房间,立在一旁的几个丫鬟立刻跪下来。他此时无心责罚她们,挥了挥手,示意先出去。几个丫鬟如释重负,飞也似地逃出去,在她们的心里城主绝对不是一个温和宽容的人,在城主夫人的事情上变得尤为暴烈,一丁点小错误就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何况今天夫人差点落水而亡的事,她们简直脑袋不保。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有光涌入,关上的时候黑暗猖獗,灯已经被一盏盏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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