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钟表指针拨回一个月前。接完那通电话后,第二天我去公司,隔壁工位的同事告诉我,她怀孕了。「希望是个女孩子呢。」她把手搭在还很平坦的小腹上,唇边噙着柔和的笑容,「我最喜欢女儿了。」「怀上她之后总喜欢吃橙子,以后小名就叫橙子。」她是部门里最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可提到她的孩子时,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温和恬静。察觉到我在愣愣地看着她,她转头看着我:「许桃,怎么啦?」「没什么。」我摇摇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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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局出来后,他们按照警方查到的地址,去我的出租屋收拾遗物。
毕业后我就留在这里,工作生活,整整两年。
他们从没来过。
坐在车里,我妈忽然叫了一声:「娇娇。」
许娇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眼睛里藏着掩不住的心虚。
「许桃临死前那通电话,是不是打给你的?」
「……」
许娇张了张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最后她说:「四点就要起床化妆,我很早就睡了……可能在梦里不小心按掉了。」
她挤出几滴眼泪,让自己的伤心看上去真心实意。
我妈点点头,不再说话。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也是。
她叫许娇,从来都是娇娇。
提起我,直呼其名。
我坐在车里,许久,才渐渐从刚才那股濒死的疼痛里缓过神来。
许娇眼尾染着一点细碎的泪光。
我漫无目的地回忆着,想起,有关我们三个人的名字。
许娇是他们娇宠的第一个孩子。
许泽是上天赐予的恩泽。
而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出生后不到 24 小时,我的同胞哥哥就停止了呼吸。
医生说,胎儿在母体中发育不良,导致了器官衰竭。
病床旁,有个老太太传授经验:「这种情况肯定是另一个娃儿把这个的营养抢了,我在乡下接生那几年见过的。你看你女儿,长得多好。」
我妈倚在床头,怨恨又迷茫地看着我。
我满月时她仍然没给我起名字。
直到外婆打来电话。
「今年老房子前的桃花开得正好,就叫许桃吧。」
我爸找人算。
说桃字好,桃木辟邪,能镇住我不吉利的命格。
车内一片死寂。
许泽打破了沉默。
他有些不自在地说:「没想到许桃运气这么不好……」
我妈忽然转头看着他:「你叫她什么?」
许泽愣了愣。
他向来叫许娇姐姐,连名带姓地叫我。
这在我们家,是心照不宣被默许的。
「许桃是你姐姐,我和你爸能这么叫她,你不能对她直呼其名,很没礼貌。」
许泽从小被宠到大,我妈突然的发难让他不知所措。
最后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妈,我们是把二姐火化后带回去吗?」
我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的出租屋不算很整齐。
三十平的一居室,床旁边摆着的就是沙发和茶几。
茶几上半个吃剩的柚子,已经干瘪。
沙发上搭着毛毯,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很多书籍。
许泽有轻微洁癖。
他很明显想说些什么,看了我妈一眼,到底没有开口。
我妈随手捡起一本,是有关心理学的。
她愣了一下,翻了几页,手指忽然捏紧了。
有关自毁倾向和原生家庭的那两个章节,被我用笔画了很多线条。
这几页松松散散,一翻就到,显然是被反复看过很多次。
她拉开旁边的小柜子抽屉。
医院的病历,和心理医生的谈话记录。
几个空药盒。
最里面放着一小叠机票和高铁票。
大多是去一些热门的沿海旅游城市。
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四个人,大家都能感受到。
某种沉重又粘稠的气氛正越压越低,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他们。
许娇先受不了了。
她指着最上面那张去海南三亚的机票,故作轻快地说:「还好,桃桃走之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去玩过的地方,比我们都多呢。」
这是从前,诸多她用在我身上的招式之一。
在家里人面前装作随意地提起,我没有他们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乐。
我对外人总是很好,不像在他们面前那样歇斯底里,剑拔弩张。
以此来佐证我的凉薄和无情。
但今天,这一招忽然不管用了。
我妈猛地回过头,用一种冰冷到可怕的目光盯着她。
「妈妈……」
许娇刚吐出两个字,一个重重的耳光就落在了她脸上。
她被打蒙了。
我爸一向疼许娇,连忙走过来护着她,皱着眉说:「有什么话好好说,打孩子做什么?」
我妈手里正拿着我在心理医生那里的谈话记录。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一些自残行为的?
——上初中后。
——对家庭没有归属感呢?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五岁的时候,姐姐说我应该和我哥一起去死。如果不是我,她会是独生女,享受爸爸妈妈全部的爱。我妈
第二天,我妈很早就起来,去了趟菜市场。
因为经常买海鲜,她一过去,摊主就在热情地推销,说今天的虾很大,很新鲜。
「保证您女儿喜欢吃。」
我妈怔怔地说:「我女儿海鲜过敏呢。」
摊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妈挎着竹篮,在几个菜摊前走来走去。
她拿起胡萝卜,又放下。
拿起青椒,又放下。
这举动实在奇怪。
以至于摊主委婉地提醒:「您要做什么菜,我可以给您推荐推荐。」
我看着她站在原地,费力地回想,眼神迷茫。
忽然明白了。
她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从小到大,我没拥有过像许娇那样点菜的特权,也不像许泽一样挑食。
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一直都是她做什么我吃什么。
最后,摊主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竹筐,推到我妈面前。
「今天新到的舟城野生木耳,很新鲜,买点回去烧肉?」
舟城。
木耳。
这两个词大概像是一柄尖刀刺入神经,我妈攥着一小把木耳,忽然弯下腰去,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桃桃。」
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当着我的面叫出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如今,我已经死了,又怎么能听到呢?
她什么也没有买,拎着空空如也的竹篮回到家里。
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起身,给许娇打了个电话。
语气很冷淡:「你的钢琴半年就没学了,还要的话,我就找人给你送到你家。不要的话,我就让收废品的人上门抬走。」
许娇突然哭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难道我出嫁了就不是这个家的女儿,就不配在家拥有一个房间吗?」
「你的卧室给你留着。」
我妈面无表情地说,「许桃的房间,我要收拾出来。」
许娇不说话了。
人不能未卜先知。
我死前打给她那通被挂掉的电话,虽然不至于让她为我的死负什么责任。
却让她在这个家的位置变得很微妙。
我妈动作很迅速。
第二天上午琴房就被腾空了。
她在家具市场逛来逛去,试图找出和当初被扔掉的一模一样的床和衣柜。
但最后也没找到完全一样的。
她把那些透着陈腐气味的衣服从杂物间拿出来,一件件展平,挂进衣柜里。
总共也没有很多件。
何况都是我上学时买的,就算活着,也穿不上了。
然后她出门,找到一家金店的工匠,尽可能修复那个镯子,戴在了手上。
我的遗照被放在房间里,每天我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去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补偿吗。
还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呢。
生前,我是那样绝望地渴求着她的爱。
哪怕给我一点也好。
可死后才得到。
我有些暴躁地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想把书架上的东西扫落,想把她新换的床单被罩扯起来丢掉。
像从前无数次吵架那样指着她骂些伤人伤己的话。
不要再惺惺作态了,妈妈。
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伪造出爱我的假象。
难道连你自己都信了吗。
可我说不出来。
说出来了,她也听不到。
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灵魂体存在,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消散去投胎呢?
还是会以这样的姿态,永远困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里。
冷眼旁观他们的幸福人生。
好在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天下午,我妈忽然接到许泽学校里打来的电话。
他们说,许泽和同学打了一架,出手很重。
对方受伤严重,许泽要被退学。
还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总之希望监护人尽快来学校一趟,办理退学手续。」
我妈握着手机,愣住了:「为什么,他还有大半年就毕业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和同学打架?」
学校那边给的说法,委婉客气,还算是体面。
「因为一些情感纠纷。」
实际上,是许泽追了很久,就差一场表白的女生,被另一个男生截胡了。
他不敢置信地跑去质问。
那男生握着女朋友的手,无奈地笑笑:「自己的亲姐姐死得那么惨,你还有心情谈恋爱,谁敢和你在一起?」
许泽暴怒地扑上去。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冲动间,他抄起玻璃杯砸在那个男生额头上,结果碎片扎进了太阳穴。
因为是他先动的手,且对方受伤更重。
退学已经无可避免。
更要命的是,对方家长已经报了警。
在我面前向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许泽,在看到我妈的一瞬间,就哭了。
我妈还算冷静地坐下来,和对面的父母商量赔偿事宜。
他们一开始很坚决,说要上诉,就算坐不了太久牢,也要给许泽留个案底。
直到我妈提出用一百万达成和解。
最后,虽然许泽退学了,但至少免除了牢狱之灾。
回家的路上,他表情颓然到极点。
忍不住说了句:「许桃人死都死了,我谈个恋爱怎么了,还不能正常生活了吗?」
我妈猛地扭头看着他。
她那仿佛打量陌生人的目光,让许泽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妈?」
我妈摇摇头,哑声说:「回家吧。」
许泽现在只有高中文凭,没有好点的公司会要他。
我妈让他跟着我爸去家里的厂子,准备以后接手家业。
因为确实辛苦,许泽不情不愿。
但也知道别无他法。
而就在他进厂后的第三个月。
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工人的右手卷进机器里,被绞碎。
鲜血淋漓地送到医院里,勉强保住了性命。
但他妻子刚生产不久,孩子还小,家庭从此失去了顶梁柱。
而我爸,钻合同的空子,最后不但没有赔偿,反而以操作不当致使机器损毁为由。
向那个工人索要赔偿。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工人出院后,带着一把刀闯进厂子里,找到我爸,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刃,逼着他把两只手都塞进了机器里。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许泽就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他甚至不敢上前夺下那把刀。
只敢在事情发生后,把我爸送进医院,然后给我妈打去电话。
我跟在她身后飘进医院。
看着我妈走过去,对着无措慌乱的许泽就是一巴掌。
「那是你爸爸!你就不能制止一下,救救他?!」
许泽被打得眼圈都红了,嗫嚅着说:「妈,那人带着刀啊。」
多可笑。
他敢为一个女生和同学扭打成一团。
可是不敢为一直很疼他、还准备把家业给他继承的父亲夺刀。
我爸的右手没能保住。
左手也只剩下两根手指,光秃秃的手掌看起来狰狞恐怖。
他说疼。
我妈盯着纱布上的血迹,忽然怔怔地问。
「你说那天晚上,桃桃是不是比这还疼?」
「她一直叫我,一直叫我……我没有听见。」
「我怎么就能,没有听见呢?」
没有答案。
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懂。
有些问题,永生永世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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