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除了馄饨,其余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饭他们便要回京了,那内侍却要和我独自说几句话。屋里只他和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将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如初和圣上算是师兄弟,圣上做太子时并不得喜爱,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圣上便在山西的书院读书,除了如初,还有个奏将军家的小儿子飞扬,三人一见如故。」「直到圣上被接回了宫中,三人已书信往来,从未断过,如初有经世治国之才,后又连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温家受难,其中波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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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是毒月,夜间无事是不出门的。
我早早关了门,哄着宝珠睡了,翻出箱子,将攒下的银子和铜板又数了一遍。
若是温家人被放了,温老爷能官复原职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们出来要住在何处?每日吃什么?两位郎君还能不能读书?大郎君到时会如何?
我竟一样也不敢再想,买房定然是买不起的,只能租间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银子租房都是不够的,该想点别的营生来做的,只船上这点收入,不知挣到何年才能供两位郎君读书。
我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竟睡着了,待我惊醒时,他不知何时来的,就坐在我对面。
我胳膊压麻了,一动犹如蚂蚁钻心,又疼又痒,龇牙咧嘴缓了半天才算缓过来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身上有雄黄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宽袍大袖,领口再拉开一寸,整个胸膛便要露出来了。
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约莫是酒喝多了,眼角还泛着红,眼里水光一片,怪道长公主要招他,活脱脱一只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个不大不小刚好嫁人的年纪,还不曾真正见识过什么男人,第一次见识便是他这样的极品,脸红心跳是自然的。
其实这些年我脸皮已练得极厚了,船上什么样的主顾没有?有些爱讲荤段子,我从面红耳赤到最后的听而不闻,对着他那极厚的脸皮一时间却没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来所谓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彩绳还有么?给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额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讲道理,自然也不会说什么看看几更天了都?端午早过了这样不懂事的话来。
从针线簸箩里寻了一条,看他伸着白皙的手腕等着,我便给他系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来。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有新有旧,新的还在渗血,旧的只余一道浅白的疤痕。
我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来。
他看见我的样子,却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么?怕了?」他说着,竟伸手在领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处,身上竟没一处好肉。
我圆睁着眼睛,看着那白皙身躯上的各种各样的伤,忽觉惊痛,那时年少,还不知自己惊的痛的是什么。
「知道我每日在干什么么?知道什么是男宠么?我每日喝了药,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欢,任她如何,也觉不出疼来。呵!状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没了风骨,不过一具连自己也嫌弃的尸体,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为那日被我和宝珠看见的事情介怀着,旁的人也就罢了,宝珠是他至亲,他是妹妹心里芝兰玉树般的长兄,他那样不堪的一面被宝珠看见了,他要如何面对她?
我翻箱倒柜地寻了伤药出来,又兑了盆温水。
他身上的伤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么来的,我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气,怕弄疼了他,只能咬着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紧致好看,约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极紧。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来,将今日去了狱中的事情讲于他听。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护下了家里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将他们都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在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不过一死,一根绳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尽都是有的,可活着才更需要勇气。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风骨,风霜摧折越发凛冽逼人,重压之下、取舍之间也是风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伤?知你爱你之人,永不会弃你。」
或许这就是读了书的好处吧?我也能说出些恰当又合时机的话来。
他闭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睡了,腹部较别处的伤更重些,他的腰极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说过的话来,男人要生得壮实些才好,腰太细了,连个媳妇也抱不起来,还说什么传宗接代养家糊口?
如今想来竟有些好笑,他腰虽细,看起来却有些力气。
「涂好了?其实不用,好了过几日又破了,浪费罢了!」
他坐直了,我帮他穿好衣服。
「你将自己护好些,无论如何都该护好些。」
「我该如何护?如今这样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若在让我同旁人一样摇尾乞怜,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赌气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说起来多么容易,做起来又该多难,他当初到底是怎样说服自己做了长公主的男宠,又是怎样咬牙忍到现在的?他宁愿忍着肉体上的疼痛,也要维护那仅剩的自尊。
「我饿了,你做点吃的吧!」
「回去太晚没关系么?」
「今日是她许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里还有家?只这一个去处了。」
今日去
我寻了香秀,问她借了一百两银子,这是她全部的体己了,说了半年后还她一百三十两。
我卖鱼货时认识了一个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们的船专门去东海收珍珠的,又运到京城售卖,听闻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便求了大叔,给了他二两银子,请他吃了顿酒,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揣着一百多两银子,扮作投奔亲戚的小娘子,随船去了东海。
船上还有许多付了钱被捎带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并不醒目。
一去两月余,等我回来时,已是八月初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被海风吹得黑了,宝珠都长高了许多。
一来一往,除了还香秀的,我还余下了六百多两银子。
出海靠的是运气,若是老天爷不许,翻了船丢了性命都是有的,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我在东大街租了间铺子,后院三间房,我和宝珠住绰绰有余。
这一条街卖茶水,早点,宵夜的多,我在这处卖馄饨,自是妥当的。
铺子原本就是卖吃食的,只需要将厨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渍收拾干净即可。
宝珠要上学堂,只能每日下学了帮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将墙刷了一遍。
将门口的布帘换成了竹帘,又在门口窗台上摆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张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满,每日我便能挣三两银子。
开业前几日我还在为牌匾的事情发愁,半夜大郎君就来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见,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却又不大一样。
我同他见得少,一时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带一系,显得腰越发细得不像话了。
「你一个女娘好大的胆子,竟偷偷跟着出海去了?海上天气无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条小命早就没了。我不是说过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么?」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极恼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气,便垂着脑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说话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强强也就占了个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块碳,这个样子谁还敢娶你?」
好好的为何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不牢郎君费心,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等温家安然无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亲。」我瘫着脸回道。
我家穷得锅都揭不开,去哪里订门亲事?若是真有,我爷奶估计早将我嫁去做童养媳了。
我分明看见他眉头一跳,一双黑黝黝的眼盯着我看,我也不闪不避,这是尊严问题。
「好,好得很,既订了亲,你想如何折腾便折腾吧!只把这条小命护住了。」
他扔下了一张纸,竟什么都没说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饭么?我煮碗海鲜馄饨给你吃,保准鲜得你连舌头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脸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回转来坐下了。
他这样的脾气,在公主府是怎么忍下来的?想起他满身的伤,又何必故意气他?他心里已经够苦了。
在这一处,他该欢喜地来,再欢喜地走的。
「你别气嘛!你看铺子都要开了,我以后定然不会再胡乱跑了,只是铺子还没个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儿,你难道不该出点力气么?」
我找了笔墨出来,又寻了一张纸。
「名字想好了么?」他提起笔转头问我。
「海鲜馄饨,来咱家店里都是老百姓,这样写便一目了然,谁都知道咱家的馄饨鲜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笔,一气呵成。
后来我见过他各种各样的样子,只有这晚他挽袖提笔,脊背挺直,在昏黄的光里留了一个安静的侧影,这时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笔瘦金,力透纸背。
这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似有无数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样看痴了。
「行么?」他转头问我,眼里似落了一条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话。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岁。
他吃了两碗馄饨,出门时我将那张银票又递给了他,让他从何处得来的便还到何处去,不论是怎样的关系,牵扯到钱,感情就不那么纯粹了。
他终是收走了那张银票,同我说你若是男儿郎,那还了得?
可惜我是个女儿身,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馄饨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一人忙不过来,便雇了何娘子来帮厨。
到年下数银子,我心里便有了底气。
除了馄饨,其余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饭他们便要回京了,那内侍却要和我独自说几句话。
屋里只他和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将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圣上算是师兄弟,圣上做太子时并不得喜爱,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圣上便在山西的书院读书,除了如初,还有个奏将军家的小儿子飞扬,三人一见如故。」
「直到圣上被接回了宫中,三人已书信往来,从未断过,如初有经世治国之才,后又连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温家受难,其中波折无数,皆是为了圣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险,飞扬在边关养精蓄锐才有了如今的圣人。」
「他二人在圣人心里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后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阁老求了圣人赐婚,要将家中小女嫁给他,圣人招他问话,他说家中有一忠仆,带他照顾幼妹,孝顺父母,今年已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了,他若不娶,岂不是不仁不义忘恩负义之徒?」
「圣人让我来问一句,除了嫁他,可还能用别的方式报还这恩情?」
忠仆?你看,我在他心里不过一个仆人,连个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圣人已给足了我颜面,我还能说什么?自是得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好。
「阿公多虑了,我所做,不及当年温家待我万一,何来恩情一说?我爹自幼时便给我订过一门亲事,我去岁归家,他还在等着娶我,我和宝珠相依为命数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等他们归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给圣人带一句话,温家不欠宝银什么,宝银今日算是报还了欠下温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后成婚,宝银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过了。」
一个慌说得次数多了,我自己都要当真了,似村头真的有个狗蛋,在痴情不悔地等着我去成婚。
我出身贫寒,幸而遇见了温家,才似开了七窍,懂了人事无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寻个爱人,不仅仅是个男人。
一个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爱他又如何?我既爱得起,又有什么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终老,毕竟谁也不知晓死期是哪一日,或许连终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个敞亮丫头,走到哪处都不会过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话带给圣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闲,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只需身体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着将他搀出房门。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铺子,铺子里生意忙,归家时已是半夜。
阿婶却点着油灯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话对我说,可我却不大想说话。
她从前定是个风雅人,春日里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晒,便是余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一碗粉色的茶汤,只是看着,也能觉出好喝来。
「宝银,十日后我们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还是那句话,若是你愿意,我便让肃儿娶了你,我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说的是这样一番话,我说温家人好,竟一字未错。
她已花白了头发,这些时日养着,白了些胖了些,可和旧日里那温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婶,他这些年的日子是黄连水里泡出来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让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着阿婶的手,低着头,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了。若是再说,我便管不住眼泪,可我不愿意掉眼泪,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你这孩子,终是我们温家欠你的,日后我就是你亲娘,你阿叔便是你亲爹,你万不可断了这条路,若是得了闲,回家看看总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月圆如盘,发出的光清冷却一点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无所知。
第二日开始,家门口车水马龙,连个站着地儿都没有了。
我带着宝珠住到了铺子里,第五日二兄来寻我们,他是个温润慢吞吞的性子,从没见他发过火,可这日他来,脸色并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瘆人。
宝珠端了碗馄饨给他,他三两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数天没吃过饭般。
「宝银,阿娘叫我唤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里往日断了的亲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来了,气了阿娘一场,今早玉娘又回来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说了什么,阿娘竟气晕过去了,他们也不走,还不依不饶地在家待着呢!阿爹拿了棍子赶他们,如今闪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了,我让三弟去请郎中了,家里的院门都被挤坏了,阿娘说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好气,我本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却不想来的人竟这般没皮没脸,我被气笑了。
本不想带着宝珠,可她非得跟着,我们三人走得快,不过一刻钟便到家了,家里的两扇门不知是被拆了还是真的挤破了,如今就丢在巷口,一众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说闲话。
看来温家的亲戚并不穷么,都能使得起下人,温家落难时,没一个站出来说句话,如今大概听说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这儿撒野来了。
正屋里挤挤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个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里,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宝珠的床上躺着个孩子,温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给床上的孩子换尿布。
「你们都是谁?来我家做什么?谁让你进我和阿姐屋子的?」宝珠可不会忍,冲进去就将换尿布的玉娘扯了起来,样子又凶又狠。
她虽从不说,可玉娘她该是记得的,毕竟是她的亲阿姐,旁人也就罢了,或许刚开始她确实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腾不出几日来看看么?
她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大小姐了,梳精致的头发,戴金灿灿的首饰,身材已略微发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惊艳岁月的少女了,泯然众人,时间是个好东西,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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