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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纳兰:天为谁春

  康熙六年六月,索尼病逝。
  寿康宫中,鎏金珐琅鼎里百合香袅袅腾腾,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太皇太后一袭赭色锦团绣凤锦缎,端坐在高位,正与殿下拱立的鳌拜沉重交谈着。
  “鳌卿家,索尼的事……”太皇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顿了顿,显然是在努力调整着难以掩盖的悲伤情绪,“唉,哀家其实早就心里有数,想必鳌卿家亦是。”
  “太皇太后,索尼大人已去,望太皇太后不要过于伤怀。只是,微臣确是不明白您所指何事?”鳌拜恭敬垂首,谨慎答之。
  “鳌卿家,哀家也不妨对你直言,索尼一去,皇上年纪尚幼,处理政事经验尚缺,这首辅大臣一位,断然不可一日空缺。先帝曾有诏云:‘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在哀家看来,苏克萨哈过于自私圆滑,恐不可胜任,遏必隆则懦弱阴鸷,多处于自保状态,大任断不可托付于此人。唯独你鳌大人,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为我大清社稷,立下了汗马功劳。依哀家的意思,不日便可宣布,由你继任首辅大臣一职,鳌卿家以为如何?”太皇太后向来对鳌拜青眼有加,此番索尼一死,更欲将大任委之。
  “微臣惶恐,太皇太后圣见,鳌拜何德何能担此重任。论为人处世,鳌拜落于苏克萨哈大人之下,论朝中势力,遏必隆大人胜过微臣百倍。再者,先帝诏书中四位辅臣排位有先后之分,自当遵照先帝之意,由苏克萨哈大人担任,臣自当鞠躬尽瘁协助,辅佐皇上。”鳌谦恭拜答。
  “鳌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首辅大臣之位,关系到我大清命运福祚,哀家是省之又省才作此决定。鳌卿家忠心可鉴日月,处事谨慎果断,精干有为,首辅之位,非君莫属。鳌卿家断不可再作推辞。”太皇太后陡然语气坚定。
  “既然鳌拜有幸得到太皇太后如此厚爱,臣自当尽心尽力,死而后已。”鳌拜跪地,低首重叩。
  “鳌大人请起,皇上年幼,以后就拜托大人多多提点。”太皇太后颔首道。
  “臣谨遵太皇太后懿旨。”鳌拜再次叩首。
  夜色如墨,军帐外火把通明,巡逻的军士整齐有素地来回巡视着。
  只听营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大帐奔来。旋而,一兵士紧急下马,疾步入账。
  “报……禀告鳌将军,与土尔扈特族于楞格河激战得胜,捕获女将一名!”兵士拜跪于大帐内。
  “女将?是何身份?”鳌将军原本侧身于帐内拭剑,听此消息,忙转过身。
  “还未查明。小的这就去查。”兵士正欲退下。
  “慢着。敌军女将现安置何处?”鳌将军叫住他。
  “现捆绑于……捆绑于秦副将账内……”兵士低声回道。
  “大胆!未得本将军同意,你们这样擅作主张,该当何罪!”鳌将军猛地收剑,厉声说道。
  “小的该死……只是秦副将……”兵士一阵嗫嚅。
  “下去下去!”鳌将军一掀账子,便动身赶往秦旷大帐。
  方才鳌将军身边的另一员副将见此,走至兵士跟前,“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还未查明俘虏身份,就将之交于秦旷手中……这万一……还不滚下去。”
  “是是是……”兵士吓得屁滚尿流,撒腿便撤。
  曹副将亦出了大账,跟随鳌将军到秦旷账外。
  “鳌将军……请留步……秦副将交待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的雅兴。”账前一兵士阻拦在鳌将军和曹副将跟前。
  “大胆!秦旷这个小小的副将,也敢阻拦鳌浪鳌大将军!你们是不想活了!”另一员副将怒斥着便用佩刀打掉了兵士阻拦的武器。兵士连忙跪地求饶,直说是秦副将交待的,说是有人胆敢闯入,格杀勿论。
  鳌浪一脚踹飞了跪在跟前的兵士,大刀一掀账帘,大步跨入。
  “住手!”鳌浪吼道。
  容若与榭儿漫步着穿过蒹葭地,行至一山下小村中,只见村前枕着一条碧澈的小河,村中房庐皆被绿树繁花,各家房顶炊烟袅袅。妇人召唤贪玩孩童的呼喊声、厨房剁菜烧饭的热闹声、以及群鸟归巢群畜归圈的嘈杂声,糅合成这片世外桃源般的黄昏,才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榭儿见此画面恰与古人诗中暗合,不禁感慨道。
  “表妹也向往这般平淡宁静,却世俗两忘的生活么?”容若深情地凝视着榭儿,此时榭儿即使不回答,容若也知道答案。
  “表哥,再桃花源也要‘设酒杀鸡作食’的呀。我好饿了。”榭儿嘟着嘴道。
  “那我们到村中找个地方吃顿便饭吧。”容若心疼地拉过她的手轻抚着。
  “嗯。就听表哥的!那我们快走吧。”榭儿拉着容若便跑入村内。
  但见村中各户门前皆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火红的干辣椒串满了檐梁,映着红彤彤的春联和缤纷的年画,衬着屋前亭亭如盖、青翠欲滴的桑树,好不热闹。
  榭儿正趴在一人高的篱笆外探头望着,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容若见状,拍了她的肩膀,问道:“看什么呢?又在打什么坏算盘……”
  “嘘,我这小九九,竟然被你看出了。”榭儿嘟囔道。
  “嗯?”容若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牵着她就欲离开。
  “表哥!我改主意了!”榭儿甩开容若的手,“都走了这么久了,哪有地方可以吃饭啊。小村子不比京城,哪有什么馆子可以饱食。表哥,我想吃鹅!”
  “吃鹅……如今却上哪儿去给你弄鹅吃……”容若一阵为难。
  “这个好办,表哥你看,方才我趴着篱笆的人家里,养了好多好多白白胖胖的肥鹅啊!满地乱跑的肥肥的鹅啊!”榭儿激动得手舞足蹈着。
  容若望了望这户养鹅的人家,见篱笆上的柴门紧锁,似乎这家人还没回来,便对榭儿道:“那好,等这户人家的主人回来了,咱给他们买几只,回去烧着吃。”
  “表哥……”榭儿一阵忸怩,撇嘴道,“还等什么,趁他们如今没人,咱们翻进去偷一只呗!”
  “不成!”容若坚定道。
  “表哥……”榭儿见容若如此正色,便佯作生气,转身不语。
  容若见榭儿突然默不说话,心里一阵纠葛,我容若堂堂明府大公子,却来村中百姓家里偷鹅,这……但他转念一想,表妹与自己相处的日子着实无多,只要她能开心,他便什么也不在乎了。
  “表妹,快跟上来!”容若忽而一个跃步,率先翻进了篱笆内,正向榭儿招手。
  “好啊!表哥!你又耍我!”榭儿嗔怪着,便也扶着容若的手翻了进去。
  正当榭儿兴奋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双恶狠狠的厉目,难掩惊诧嚷道,“啊!是头大黄!”
  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黄狗正流着哈喇子,朝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凶恶地喘着粗气,只见它脚下一拨,顺势扑了上来。
  “表哥救命啊!大黄追上来了!”榭儿惊慌地抱头鼠窜。
  “表妹莫怕!”容若一个侧身挡在了前面,一脚飞去,踹了黄狗滚了几翻。只是那黄狗却不好惹,撒腿又一个跃扑,狠吠着朝容若身上咬去。
  榭儿见状,竟吓得哭了起来。容若听闻,忙转头安慰道:“表妹,你快抓鹅,得手了咱们好跑,快!”
  榭儿此刻已然慌乱得不知所措,听见容若的话语仿佛得了军令,蒙头就抓了一只鹅,拔腿就跑到了容若身后,惊喘着叫道:“得,得手了。表哥……”
  容若闻声,忙抱起表妹,一个跃起,跳出篱笆之外,推搡着榭儿,高声道,“表妹快跑,村口在那边。”
  榭儿双手紧紧地抱着肥鹅,一个踉跄,便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村口飞奔了出去。见榭儿跑远,容若方从腰间掏出一块银锭,抛进篱笆内,才追着榭儿奔去。
  那头肥鹅在榭儿怀中摇晃着脑袋,不时发出噪杂的叫声,看样子亦是受惊不小,榭儿跑得满头大汗,衣衫不整,却唬得停不下脚。
  容若一直紧步跟在榭儿身后保护着她,此时望着她那狼狈逃窜的背影,不觉笑出了声。
  两人跑回竹林,暮色已然很深了。
  “唉……我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让大黄咬死我吧,我也再不跑了……”榭儿累得随地一歪,上气不接下气。
  “大黄追不上来了,歇息会罢。”容若方疾步迎上前来,亦是大气喘喘。
  “啊!好痛!”那只肥鹅趁机猛咬了一口,疼得她兀自撒开了手,肥鹅扭着身子,探着长颈,乱叫着翻出她的怀抱,竟一径儿逃走了。
  榭儿又怒又恼,又急又痛,一时气息难遏,竟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表妹,我看看,咬得严重不严重。”容若忙拉起榭儿的手。
  “跑了……”榭儿功亏一篑,禁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表哥上集市给你买,买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容若听闻,心底难忍一笑,却柔声安慰起来。
  “不是的,表哥,我不要千只万只。千只万只都不如那一只,只因那只鹅是表哥千辛万苦逃过大黄才得来的,我都没想着吃它,我倒想好好养着……”榭儿一急,说着喘着,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好好……都听你的。只是表妹手腕上的乌青……”容若望着榭儿左手腕上的乌青,一阵心疼,直握在手里抚着。
  “我不疼了。表哥,咱们快回去吧,天黑了……”榭儿禁不住容若那副柔目,又觉四周已然夜沉,便挣脱开手,喃喃道。
  御书房内,康熙正专注地看着奏章。皇上的贴身老太监李公公端着茶盘,敛着小步,正想从步入殿内,方被叫住。
  “李公公,我来吧。”李公公闻声转头一看,忙唬得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吉祥……老奴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李公公跪拜道。
  “嘘,下去吧。”皇后让一旁宫婢接过茶盘,李公公便低头退了下去。
  皇后让丫头太监在御书房门外候着,亲自端了茶盘缓步行至皇上身旁。她满眼深情地望着专注于政事的皇上,笑意渐渐地在脸上荡开。
  “茶!”皇上头也不抬便伸出手去,不料正撞在了皇后娘娘端着的茶盘上,“砰”的一声,茶杯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候在殿外的李公公听闻连忙跑进殿上,跪着收拾起碎片。
  “啊!该死的奴才!”皇上显然被茶水烫伤了手,他从龙椅上跳起身来,甩着发红的手骂道。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皇后见此早是惊了,忙跪了下去,连声赔罪。
  皇上一听,忙扶起跪在地上的皇后,拉起她的手,微有歉意道:“皇后,朕不是骂你,朕以为是小太监失了手。快起来吧。”
  “谢皇上。”皇后一手敛着裙子,一手在皇上的搀扶下起了身。
  “皇后,近来身体可好?索大人已去,皇后也不必太伤怀了,哀能伤身,朕会待你比以往更好。”皇上轻擦着皇后脸上的泪水,爱怜地望着她。
  索尼病逝那日,赫舍里皇后在后宫亦是一病不起,数日不见,甚是消瘦。
  康熙四年,赫舍里被皇室所聘,行了纳彩,祭告天地、太庙、社稷。之后行了大征礼,康熙皇帝进入太和殿观看册立孝诚皇后的封册和金印。他把两件皇后的象征物交给钦派使臣,使臣手捧册宝,众侍臣尾随其后,送到后邸。皇后接到这两件象征物,行了跪叩礼之后,乘轿到皇宫。随后皇后诣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行朝见礼。大婚礼成,颁诏天下,正式册封为皇后。
  两年以来,康熙皇上与赫舍里皇后虽相敬如宾,两人之间却一直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感情不再深入,仅停留在外人所看到的“恩爱”。赫舍里皇后深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她却并不了解,他如此年轻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异常深沉的心,她不知道,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已然是天下之主,眼眸里却一直隐着一股说不清的忧虑和哀愁。他对她笑的时候,她感受不到他的开心,他对着她愁的时候,她能真真地刺骨疼痛。她虽贵为皇后,一人之下,掌管着六宫,却仍旧感觉寂寞孤独。她虽能站在他的身旁,甚至亲密地挽着在御花园里闲谈,却仿佛离那个男人的心愈来愈远了。
  他,爱她么?至少,曾经爱过那么一点么?她不知道。
  “谢皇上关心,臣妾身体已然恢复。只是皇上日理万机,*心苍生百姓,臣妾甚是担忧,便擅自为皇上奉茶来了。却不想烫伤了皇上,都怪臣妾手脚毛躁……”皇后一字一板地回答着,却不知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然走神,虽拉着她的手,眼神却径直绕过了她,停泊在了更远的地方。
  “皇上,皇上……”皇后见皇上并不答话,忙轻声唤着。
  “啊?既然皇后已经没别的事了,朕便继续批阅奏章。翠环,扶皇后回宫歇着。”皇上遽然放开赫舍里的手,转身回到龙椅上坐下,又批阅起了奏折。
  “是。皇上。”翠环忙迎了上来扶着皇后。
  “臣妾告退。”皇后轻叹了一口气,在翠环的搀扶下退出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走出,怔然出神间,皇后步经沁芳亭,眼见满亭的牡丹开得锦浪丛生。亭前端立着两个明艳的少女,正一言一语斗花,热热闹闹地竟十分有趣。
  “姊姊,若用数字来算,这牡丹可有一捻红、二乔、三变赛玉、四旋、五彩云、七蕊、八宝香、九萼红、十样锦。”那个温婉宁和的女子喜道。
  “呵呵,若把颜色配它,竟比锦缎繁复些。有脂红、豆绿、夜光白、朱砂红、白素素、晨红、泼墨紫、御衣黄、芙蓉白等等。”另一个静穆含暧、明眸善语的女子欣然接道。
  “若把风光配它,更有凌花晓翠、彩云映日、蓝海碧波、青山卧雪、玉楼春雪、花红迭翠哩。”那温婉女子又接道。
  皇后看着听着,愈发喜欢,只觉二人心思玲珑、姿容又佳,不禁迎上前去,端矜一笑道,“若比美人,这牡丹还有西施、昭君出塞、杨妃醉酒、嫦娥奔月、二乔、文公红、飞燕红妆、少女妆、淑女妆、杨妃出浴、洛神、观音面、绿珠坠玉等雅名儿。”
  二女子晃神回眸,见是皇后,忙从容欠身,福了一福,请安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身吧。”皇后一手拉过一个,凤目细细端详罢了,不由夸赞道,“一个温婉如水,一个莹润如冰。好,真好。你们叫什么名儿?”
  “回皇后娘娘,嫔妾叫静宜,这位是嫔妾的妹妹,名叫温宜。”女子答道。
  “原来已然册封,这厢是什么品级?”皇后明了,方问道。
  “回皇后娘娘,嫔妾是从六品才人,妹妹是从六品美人。”静才人答道。
  “静才人,温美人,姊妹二人,皆是宫妆艳绝的妹妹呵。”皇后喜道,“若是得空,且随本宫逛逛园子,也好多认识认识这满园的花草。”
  “承蒙皇后娘娘抬爱,自当尽心。”姊妹对视一哂,欣然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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