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阴人》
十年后,我从大学毕业。
虽然我的专业并不太吃香,考古学,可是我对未来还是充满了信心,那一天我背着行李,从几百公里外的大学回到村里,那一天,应该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吧。
我从公交车上来,看到远处在等我的父母,他们应该很开心,站在路边,跟我招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母对我笑。
然后我看到村里的那头已经老得不能再犁地的大黑牛,本来是绑在路边吃草的。
它慢悠悠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癫狂了起来,它一用力,就挣脱了绳子,朝着我父母冲了过去。
我眼睁睁看着那头本来老得都走不动路的大黑牛,用它的两个又长又尖的牛角,一边一个,插进了我父亲和母亲的身体。
然后昂着头,一路猛冲,穿过了村子,然后猛地跳进了黄河里面。
尸骨无存。
对了,前面忘了说了,我们的村子,就在黄河边上。
我看着父母在牛角上挣扎着,可惜,无济于事。
我还没回家,就成了孤儿。
回到家,桌子上的菜是热的,我的脑子却是懵的。
然后,是我第二次见到贱骨头。
十年过去,他的样子几乎没有变,还是那么阴沉,姑姑们把贱骨头请来,是想跟父母弄一个墓,毕竟掉进了黄河里,什么也不可能找到了。
跟十年前一样,贱骨头干活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是安静的。
他扛了一把铁锹,在后山叔叔的墓旁边,又挖了三个穴位。
还是跟十年前一样,我跟在他的后面,没有哭,只是有些木然。
当他把第三穴位挖好的时候,坐在地上,穿着粗气,看着我。
那一天我还记得,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就在头顶,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可惜,并没有下雨,一直都没有。
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不想知道,第三个墓穴是谁的吗?”
我摇摇头,我不感兴趣,真的不感兴趣,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梦,只要醒过来,爸爸妈妈就还在,根本没有走。
贱骨头笑了,他从旁边拉过来两捆稻草和竹竿,用很熟练的动作,扎起了两个草人,然后把爸妈生前穿过的衣服,套了上去,然后平整地放进了棺材里面。
“对人来说,房子就是依靠,对死人来说也是一样,一个墓穴,就是一个死人的家,渡阴人,做的就是盖房搬家的活,子时啊,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贱骨头一边说话,一边忙着手上的活。
那一天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具体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最后他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渡阴人。
我自然不会相信。
即便没了父母,我也是一个学考古出身的大学生,城市有大把的机会等着我,处理完了父母的丧事,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村子,再也不回来了,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父母的头七过后,三个姑姑给我凑了一点钱,让我以后在城里租房用。
第二天,我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
这个村子,给我了很多不好的记忆。
叔叔,爸爸,妈妈。
躺在床上,我没有想未来会怎么样,脑子却在回想着贱骨头跟我说话的样子。
农村的夜,总是特别的安静,远处,你能听到黄河咆哮的声音,除了这个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其实从小我就有一个疑问,我去过我同学的村子里,也在他们家过过夜,他们那的夜晚,各种蟋蟀的声音,青蛙的声音,还有虫鸣鸟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可是在我们九阳村,一到晚上,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什么声音都没有。
小时候我也问过父亲,父亲总是支支吾吾不愿意回答。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声惨烈的嘶吼声,却打破了这份宁静。
这是一个女人的叫声。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突然看到,很多村民家里本来是亮着灯的,可是这个声音发出来之后,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根本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还好,今天的月色够亮,我想了想,开门走了出去。
在我们村,只要过了晚上八点,村道上就没有人行走了,小时候我也不懂,毕竟那个时候小,也怕黑,可是现在的我突然想起来,父母好像也是过了八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记得我十几岁那一年,村里有一户人家着火了,是半夜的时候,我们都醒了,父亲和母亲只是在窗户口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就又钻进被窝了。
我还问父亲,为什么不去帮着救火。
父亲只是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就搪塞了过去。
此时,我站在漆黑的村道上,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我沿着村道一家一户走过去,想判断一下到底是谁家发出来的惨叫声。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到我的前面有一个影子。
穿着白色的衣服,月光打在她的背影上,看的分明,应该是一个女的。
我以为是跟我一起出来看情况的村民,主动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快步迎了上去。
就在我要靠近的时候,那个身影突然回头,我吓了一跳,月光下,那是一张惨败的脸,上面布满了皱纹,没有一丝血色,披头散发,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谁家的老奶奶,我怎么没有见过?
刚想开口问。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奶奶从衣襟里,突然掏出了一张人脸。
我看得分明,那就是一张人脸,一面是人的五官,还有一面,血淋淋的,应该是从人的脸上刚刚剥下来的。
她当着我的面,把这张人脸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此时的我,已经惊恐地跌倒在了地上。
阴冷的风从我的后背灌了进去,我突然觉得,这个夏天的夜,突然变得好冷。
明明没有起风,那风是从哪里来的?
那张脸刚贴上去的时候,明明是皱巴巴的,可是在老奶奶的拨弄下,慢慢平整了起来。
终于,那张脸被完整地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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