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
夜风微冷,李源侧身靠在金彩大厦的天台护栏上,默然注视着万家灯火、车水马龙,醉眼中满是沧桑。
楼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女孩抱着把吉他站在那里,自弹自唱。
歌唱的很好听,技巧把握的很好,应该是专业学过,也许就是音乐大学的学生。
女孩儿唱的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现在的年轻人,听邓丽君的很少,会唱的更少,像女孩儿唱的这么好听的,更少。
可惜,也只是好听罢了。
好听,但不动听。
李源心想,这个女孩儿若不经历几次刻骨的伤,大概无法看懂歌词中那钻心的痛。
他衷心的希望对方永远不懂。
……
就在刚才,相处三年的女朋友提出分手,李源答应了。
其实她只是尽到告知的义务,李源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因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甚至连虚无缥缈的承诺都说不出口。
十六岁的女人,需要甜言蜜语玫瑰花巧克力电话粥。
二十六岁的女人,需要有房有车有存款,房子要写她名,车子要给她开,存款要给她用。
三十六岁的女人需要什么,李源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默默注视的目光。
这年头,跟女人说“我虽然买不起房,但我愿意陪你看夕阳”,这不是浪漫,是耍流氓。
……
李源已经三十六岁了,同龄人中结婚早的,孩子都快念高中了,他却还是孑然一身,想想真是够凄凉的。
他点起一支烟,劣质烟草火辣辣的烧着心,心却很冷。
他其实并不伤心。
他的心,早就麻木了。
……
手机响起。
李源见是陌生号码,选择拒接,然而手机很快再次响起,顽固的铃声让他有种把手机扔下楼的冲动。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接通。
“你好,请问是李源吗?”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有着让人卸下防备的柔美,李源猜测无非是贷款理财或者房屋销售打来的电话,心想行业竞争果然激烈,都晚上十点多了还在加班。
换做其他时候,李源大概会调戏她几句,现在却毫无心情,婉拒道:“不需要,谢谢。”
“呵呵,”女人轻笑着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说怪话。”
李源手指顿住,问道:“你是谁?”
“啊,”女人反应过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徐晓雯,以前同学,还记得我吗?”
记忆深处的女孩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李源愣了一下,说道:“哦,是你啊。”
“你该不会想不起我了吧?”徐晓雯问道。
“怎么会呢,班长大人嘛,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
李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心湖却泛起涟漪,少年时代的暗恋对象,哪会轻易就忘记呢?
李源回忆起初中时代的点点滴滴,那时的他怯懦而腼腆,虽然暗恋对方,却没有主动和她说过几句话,后来异地读高中,人生从此再没有交集。
前两年老同学聚会,听人说起她,据说她人在美国过得不错。
这样想着,李源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在美国吗?”
“前段时间刚回国。”
“探亲还是?”
“我离婚了。”
“呃……”
李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两人已是熟悉的陌生人,实在无法追根究底。
“很奇怪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嗯。”
“前段时间在家收拾东西,发现了你给我写的情书,突然有些怀念。”
大约意识到话题有些突然,徐晓雯轻笑一声,说道:“你说你怎么那么粗心,连名字都忘了写。”
李源揉了揉鼻子。
那时候性格腼腆,暗恋对方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一时冲动写了情书,哪敢署名?
好奇终是压过了尴尬,李源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女孩可是很敏感的。”
徐晓雯笑道:“每天上学出门都能看到你,放学也一样,还总在背后盯着人看,这都猜不到,除非我是傻子……”
“那么明显吗?”被徐晓雯这么调侃,李源更尴尬了,没想到心底深藏多年的秘密一早就被看穿了。
“可惜啊,那时候都没怎么说过话,我后来还想呢,你当初要是主动跟我说话……”
徐晓雯的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李源鬼使神差的追问道:“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
“呵呵,也是。”
……
话题陷入了死胡同,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徐晓雯先打破沉默:“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结婚了吗?”
“没。”
“要求不要太高啊。”
“我哪敢要求什么。”李源坦然说道:“没房,没车,没存款,最主要是没本事。岁数也大了,哪个女孩看得上我?”
“不是吧,我记得你当初学习挺好啊。”
“小聪明罢了。”李源叹了口气:“上高中时,心思不在学习上,荒废了学业,最后勉强上了大学。早知道,当初还不如去打工呢,还能让父母过得好点。”
“你父母现在怎么样?”
“……”
李源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爸前年跳楼了,我妈身体一直不好,前阵子刚走……”
“对不起……”徐晓雯组织着语言,轻声道:“前几天听人说在瀛洲看到你了……我不知道是这样,你不要太难过了,需要帮忙就说话。”
“谢谢。”李源换左手拿手机,歪着脖子一边掏烟一边说道:“该办的都办完了。”
“心情不好的话,出去坐坐?”
“我现在不在瀛洲,事情办完了,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李源点上烟,吸了一口,说道:“你要不怕麻烦,我正好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我想把家里房子卖了,但是暂时回不去,想麻烦你帮忙处理一下。委托书和证件钥匙什么的我下午都寄出去了,也跟居委会打好了招呼,说有人去拿。本来还在发愁拜托谁呢,正好你打电话过来。”
“卖房子啊……”徐晓雯有些犹豫,想了想,问道:“你想卖多少钱?”
“随便。”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呢?”徐晓雯猜测道:“你急用钱?”
“不急。”李源说道:“你看着卖吧,多少无所谓,时间也不着急,你要是没住的地方,先住着也行。”
“你怎么什么都无所谓啊,我要是你老婆非得被你气死。”
“幸好你不是我老婆。”李源将燃尽的烟头弹飞,说道:“我就是个混蛋。自私又冷血,做事还常常不经大脑,你要是真嫁给我可就惨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我是认真的。这些年,我做了很多错事……你知道吗?我爸,就是被我气死的。我妈,也是为了我累死的……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
过了好一会儿,徐晓雯叹息道:“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你说。”
“在说之前,我想问问你,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你说印象啊,”李源想了想,说道:“很漂亮的女孩儿,学习好,多才多艺,就是有时候太一本正经了。”
“呵呵。”徐晓雯笑了笑,落寞的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眼中一本正经的女孩,长大后却成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没给李源开口机会,她继续道:“你说我长得漂亮,这点我也同意,”她轻笑一声,“从上初中开始,收到的情书都成灾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嗯。”
“初中时候家里管得严,心思也都在学习上……高中读的省重点,学校搞封闭式教育,一直住在学校里,压力很大,追求我的人也很多,一开始没打算谈恋爱,后来成绩开始下滑,有点接受不了……有个男生一直坚持给我写情书,偶尔也送我些小礼物,慢慢就感动了,就答应了他。”
“嗯。”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他没考上。他很痛苦,我看他那样,也很痛苦,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给了他。”
李源没说话,知道徐晓雯指的是什么。
“上了大学,眼界一下开阔了,面对的诱惑也更多,好多人追我,我都拒绝了。”
手机里传来叮的一声,那是ZIPPO打火机特有的声音。
过了几秒钟,徐晓雯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挺珍惜我的初恋。女孩嘛,对第一次总是很在乎的。我那时还想,等他复读一年,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他复读还在那所高中,学校管得严,离校的机会很少,学校里没有电话,所以他很少跟我联系,一个学期就打了三次电话吧,大概。”
“所以就分了?”李源问道。
“听我说完。”
徐晓雯回忆道:“那年元旦,正好和周末连上,有三天假期,我就想回去看看他。结果,你猜我在他宿舍看到了什么?”
“另一个女人?”
“说对了,不过还是个女孩儿。”
徐晓雯把“女孩儿”咬的很重。
“那个女孩儿刚读高一,他们之间也没发生什么,顶多就是搂搂抱抱,她知道他有女朋友,就哭着跑掉了。他也跪下来求我,说自己压力太大,没想过要背叛我。”
“然后呢?”
“我没原谅他,提出分手,他就翻脸了。他骂我是个贱货,上大学后不定被多少男人玩过,说我是算计好要跟他分手,还威胁我要把发生关系这件事告诉我爸妈。”
“人渣。”
“对,就是个人渣。”徐晓雯继续道:“我当时就说,你爱告诉谁告诉谁,我不在乎!说完我就走了。”
“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很难过,但是哭不出来。我当时就在想,凭什么你劈腿了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凭什么我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你,你却骂我贱货?凭什么那个哭着跑掉的人,不是我?”
“为这种人伤心难过,不值得。”
“后来回到学校,忙起来才觉得好受些,想着时间长了总会过去……他后来又给我宿舍打电话,我不在,另一个女孩接的,他把事情都告诉了那个女孩,结果就传开了。”
李源拳头紧紧攥起,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早就忘了。”
徐晓雯顿了一下,笑道:“是真的忘了。睡过的男人太多了,能记住名字的没有几个。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你要是不想听,就挂了吧。”
“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我说了。”
徐晓雯又点了一支烟。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仿佛在酝酿情绪,徐晓雯缓缓开口。
“事情传出去后,我就被周围女生孤立了,我就想不通了,又不是只有我做了那事,为什么偏偏针对我?”
“她们是嫉妒。”
“谢谢。”
徐晓雯笑道:“说来奇怪,追我的男生反倒更多了。我一开始还很天真,想着总会遇到真心爱我的人,结果,一次,两次,每个男人都是冲着我的身子来的,男人都他妈是王八蛋!”
徐晓雯爆了句粗口,情绪有些激动,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
“抱歉,我不是在说你。”
“不用抱歉。”李源笑道:“我承认,我也是个王八蛋。”
“呵呵,我说到哪儿了?”
“男人都是王八蛋。”
“别闹。”徐晓雯笑笑,说道:“都说漂亮女人是祸水,我看该把水字去掉。漂亮是祸,因为别人只注意你的外表,看不到你的心。”
“大学四年,我谈过三个男朋友,一个是学长,一个是学弟,还有个是老师。谈到第三个的时候,我明白了,当初那人骂我‘贱货’,其实没有错。女人啊,没了那层膜,也就不值钱了……”
徐晓雯的自嘲让人揪心的疼。
“明白了,就不再想什么爱或被爱。我和老师上床,纯粹是因为他答应我能保研,结果最后他也没帮上忙,帮我的是个老头子。”
“别说了。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不,听我说完!”
徐晓雯呼吸变的急促,李源怀疑她喝了酒。
“读研那会儿,其实还挺好的,那个老头出手大方,平时也不怎么管我,可惜闹出经济问题,被纪委带走交代情况,把我的事也说了,非说他做的事都是我怂恿的,我能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事情闹大了,父母赶来学校,知道了我那些年做的事。我爸那么好脾气的人,以前连重话都没说过,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他扇了我一巴掌,我没哭,他倒哭了,一边哭一边打他自己……”
徐晓雯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李源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安慰。
有时候哭出来反而更好,憋在心里,只会越来越痛。
他沉默的点起一支烟,想着自己的父亲母亲,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些混账事,心想父母的眼泪,终究是这世上最难承受的重。
……
徐晓雯的哭声缓了下来,问道:“你还在吗?”
“嗯。”
“那我继续说了。”
“不要说了。”
“我就要。”
徐晓雯的语气像是在撒娇,李源只好听她讲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后来,事情查清楚了,证明和我无关,学校还是把我开除了。爸妈问我要不要回家,我说不回了,没脸回去,他们就走了。再后来工作了,学会了保护自己,单身好几年,直到遇到我前夫。他对我真的很好,我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他,他说不在乎,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了。”
“我堕过胎,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他总说没关系,可是我知道他很喜欢孩子。后来他事业做起来了,有钱了,他说我们去美国吧。我知道他是带我去治病,他还是想要个孩子。”
“治好了吗?”
“没有。”
“所以他跟你离婚?”
“不。”徐晓雯平静的说道:“是我提出来的。”
“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太爱他所以放手?为了成全别人?”
徐晓雯抛出几个答案,轻笑一声,说道:“我没有那么伟大,会把属于自己的幸福拱手让人。”
她略微停顿,说道:“猜不到吧?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得了艾滋。”
……
李源猛地张大了嘴,涩声问道:“那你……”
“我从来都不是个幸运的女人。”
徐晓雯没有正面回答,残酷的答案却不言而喻,李源一瞬间忘记了思考,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就掉了下来。
仿佛听到了眼泪滑落的声音,徐晓雯柔声说道:“你不用替我难过,更不用流泪,苦果是我自己种下的,自然由我自己来尝。”
她自顾自的说:“回国前,医生告诉我,这种病只要肯花钱,也能维持住,我前夫也愿意负责,是我自己不想治。你知道我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最想做什么吗?”
“想做什么?”李源哑着嗓子问道。
“呵呵,我想X爱。”
徐晓雯的笑声充满报复的快感:“所以我回来了。觊觎过我的、碰过我的男人,能找的都找到了,能做的都做过了。”
……
“痛快!”
李源大声喝彩。
他突然不难过了。
是的,她要死了。
每个人都会死,或早或晚。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绝望的活着。
与其说徐晓雯是在报复那些男人,倒不如说,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凌辱她的命运复仇。
她在完成复仇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救赎。
……
李源大笑起来,笑着问道:“咳咳,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做什么?”
“我也想X爱!”李源大声喊道:“和你!”
“神经病!”徐晓雯笑骂着,笑中带泪:“你就是个神经病!你又没得艾滋。”
“我想和你一起去死。”
“神经病!”
“可惜啊,时间来不及了。”
李源一脸遗憾,喃喃说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
李源用力捏着手机,苍白的手臂看不到一丝血色。
他给徐晓雯发了一个短信,说道:“房子的事就麻烦你了,怕你不知道我家地址,刚给你发过去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准备干什么?”
徐晓雯紧张的问,她从未如此紧张过,比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更紧张,比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更紧张,比第一次躺在男人身下的时候,更紧张。
“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什么是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徐晓雯想了一下才懂。
他说的是情书,或者换句话说,他是在问,自己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大概因为你信上的一句话吧。”
“什么话?”
“我喜欢静静的看着你。”
“这句话现在听起来好怪。”
“好了,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啊,和你一样。复仇。”
“复仇?向谁?”
“向我自己。”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真的,你不用替我难过,更不用流泪,苦果是我自己种下的,自然由我自己来尝。”
“这句话我刚说过。”
“是吗?我觉得说起来酷酷的。”
……
“李源,你还在听吗?”
“嗯。”
“还记得初三时候的联欢会吗?”
“嗯。”
“你唱了首粤语歌,同学们都听不懂,班主任还说唱的什么玩意,没等你唱完就把你赶下台了。”
“嗯。”
“可是你唱歌真的很好听,能在给我唱首歌吗?”
“啊……好。”
……
李源躺在冰冷的天台上,吃力的张开苍白的嘴唇,轻轻唱了起来:“如果再次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错了,是如果没有遇见你。”
“哦……”
“李源,你还在听吗?”
“嗯……”
“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李源,醒醒,醒醒……”
“……”
……
今夜,有人安睡,有人失眠。
一个失眠的女人,对着无声的电话,泣不成声。
她听懂了他的话——
他不喜欢她,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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