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早晨,安定沽云辞别四叔下山,到山下最近的箜和县城去,租一间房子停一下,再之后,就要从那里先返回安定府,之后去哪里再做决定。
四叔不安地问:
“云儿,你,你太心急——是四叔照顾地不好,还是你小孩子真有这神通,这么短的时间里长了新的腿脚出来,再,再赶回到战场——”
安定沽云就笑了,活动着手给四叔说:
“四叔,不是您照顾地不好让云儿走,而是您照顾地太好——空知野老本是中原有名的游医药师,吊在生死线上的,三天活蹦乱跳地在地上走,云儿这小伤,说出来是给老先生脸上抹黑;云儿心急,云儿确实也心急,云儿现在不比是白山上的壮丁了,而是这一方的水土,一方的乡民的领主,西南的安定少不得云儿,云儿要快些好起来,也是为保护家里尽一份心意。”
安定沽云看四叔说“战场”,又说:
“战场上总会有人死,死的总会是谁家的子弟——”
他又反应过来,他两次提到了“家”,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他顿一顿说:
“比起那有家的,云儿这样没有家的,更加适合。”
四叔讷讷无言。两人相对沉默一会儿,四叔起身,这便是告别完毕,要走了。安定沽云看着四叔向外走,走到门槛上的时候忽地高声说:
“谢四叔救命之恩,小侄无能,来生再报。”
四叔的背影颤了一下,后走了。这算是两个人的告别。
正午到箜和,安定主从两人先行,看山路上稀稀落落的人,都拦下打听了白涉霁,但是没有谁见过她。到县城,在一家旅店里,安定子卯帮着安定沽云安顿下来,满襄白后脚就到了——扛一个装三两换洗衣裳的旧包袱皮,带着两封红底金粉的请柬,先从窗口递到擦着茶几的安定子卯的鼻子底下,给坐在一旁扶手椅上的安定沽云截了走了。他打开看看,念落的款:
“潘绥年,夏荷与——谁是潘绥年?”
“白涉霁的夫婿。”
满襄白从门里进来,顺手把包袱给安定子卯,说。
“是涉霁妹妹从小定下的人家?”
安定沽云问着,也想着白涉雯说的事。
“是的——潘家,是这城中的一户普通人家,富裕嘛,说不上,也不能说是不行,倒是有着极高的德望,原是久以前,此地的县官是潘姓,为此地做了不少好事,子孙要么从政,做清水官,要么读书,本本分分安安生生。这潘绥年潘生,潘家的独子,是一个私塾的小先生,能同白家订婚,也是他的福分,或许他不知道罢——今日便是大喜的日子。”
安定沽云把请柬翻过来倒过去几遍,想说的话却还是让一边擦着灯台的安定子卯说了:
“可惜看着请柬上,新娘的名字并不是涉霁小姐。”
“唬,你怎么知道?”
“回王爷,如若是简简单单地就找到了涉霁小姐,满小姐早就背着包袱回白山去了。”
满襄白在那一边嗑着瓜子笑了,指着安定子卯说:
“懂我。”
安定子卯回答说:
“不敢当。”
于是满襄白又把话茬接过来,说:
“原来承想着,找到这潘绥年,就能找到涉霁小姐,但是这潘郎又是一个负心郎,找不到涉霁小姐——您说,您是和小满一起去打他,还是子卯和小满一起去打他?”
“打人的事情还是要不得的,重要的是涉霁妹妹在哪里,是否安全。”
安定沽云还是十分清楚的,显然他也对这无论如何看起来明摆着抛弃了涉霁的潘绥年十分气愤,手里折着这请柬找理由,
“我们总能问问他——涉霁涉雯的母亲管理她们十分严格,白山以外对她们来说也十分陌生。如果白涉霁下山,只不过来找潘绥年——我们应该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王爷说的有道理。”
满襄白说道,
“要是王爷愿意,小满这里计划也便有了。”
安定沽云作为一个成日里混在战场上的人(他自认为他还是),在这样的小小关头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纵横指挥的能力的时候,却从这个黑脸的女人嘴里听见“计划”两个字,不禁哑然失笑。
再后来一个瞬间的事情,就是满襄白拉着安定沽云的手,在宴席上,泪光莹莹地托付于邻座的好心大姐说:
“李郎,那救你命的恩人就在你的眼前,你却不认得,这是要受多大的苦——你却在这里,好好的坐着,素云去去就来。”
又与那邻座大姐说:
“您行行好,稍稍照顾一下我这不清楚的李郎,可好?”
大姐满口答应,心疼这小两口——男的俊俏,却是个傻子,女的难看,勉强支持着,看他们的发小潘生这风风光光娶妻,这李家素云又怎么受得了?可怜可怜。
安定沽云差异地看往满襄白绕着道去往的内厅,一个安定子卯早早翻墙头接应在里面,这时候从房梁上不动声色地露一个脸给他看——他是紧要的关头控制潘生,也捎带着看着安定沽云。
那他自己呢?他自己就这样给满襄白安排成一个傻子了么?况这是什么情况,安定子卯是自己的侍卫吧,民主投票的时候还投给满襄白——再给他两眼的时间,他就想起来他的计划了不是吗?唉,天理不公。
他吃一口那大姐给他夹的菜,忽地抬了他那一双无处施用的眼睛,笑着电那大姐一哆嗦(大姐心里骂了一句:这傻子),也算是有些事情干。
满襄白这边干的就是正经事儿了。满襄白到内室,盘算着怎么找潘绥年开口,却直直遇上安定子卯从廊一侧给她开了一扇门来,出来给满襄白说:
“潘公子在这里等您。”
满襄白心里诧异着,但还是板着脸迈了进去,果然一个瘦瘦弱弱带着红团团的花,穿着礼服的年轻人站起来,冲满襄白作一揖。想这就是潘绥年。
满襄白看潘绥年,一个药罐子,脸色苍白,要不先是订异族白家的女子,不成又急着成亲,是冲喜。庶出。生母去世了。最远到东海,学诗师从颜长寿。学文章学傻了——有学文章学精了的,这个是纯纯粹粹学傻了。
说话,声音还有一些颤抖:
“见过满襄白满小姐——您想问的涉霁的事情,小生也很想知道。”
“什么?”
满襄白看一眼安定子卯,安定子卯说:
“小人过来为小姐铺垫铺垫,不成想潘公子和小姐的疑惑是一样的。”
看潘绥年,潘绥年还是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说:
“小生真心爱着涉霁,小生真心不想负了涉霁,确实是涉霁抛弃了小生,而小生是家里一根独苗,不敢做自私之事,这才应了父母的命令,迎娶这一位夏小姐——”
满襄白抬抬眉毛,发现了新大陆。她打断潘绥年说:
“抱歉潘公子,您说地或许太轻巧了——白家的人说白涉霁下山,是奉命成婚,结果到您这里好嘛,夏小姐,那您是不是也要解释一下白小姐到哪里去了?”
潘绥年显然是不适应满襄白,尽管她解释地已经很详细了——愣了让满襄白受不了了的好大一会子,说:
“涉霁从未下过白山——是小生年少时为避开家事纷乱,在白山上租了柴房,这才与涉霁相识——她不可能到了山下,不来找小生的……她失踪了?”
典型书呆子。第一个是满襄白的哥哥,做梦说话爱着孟夫子,睁大眼拿门后的旧伞这就要仗剑走天涯。满襄白现在不能一拍脑袋两眼看天,她还端着呢。她问:
“您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了?”
“小生不敢跟小姐说假话——小姐要是涉霁的家庭雇来寻找涉霁的,小生更不必和小姐说假话。”
潘绥年这时候才知道满襄白怀疑他怀疑地大发了,极力撇清关系说。他也担心涉霁,虽然看得出是早早地为涉霁拒绝的,问:
“满小姐,涉霁去哪里了?”
满襄白对这种问题从来不回答。她听一耳朵吹打的声音,那边堂上新娘子这就要到了,她得抓紧这一些些时间——等人家拜了堂结了婚,她满襄白过来问那男主人的心上人,这是要积罪的。她抓紧时间问:
“那,公子和公子家里是怎样断定在是涉霁抛弃了公子呢,既然两家里都同意了,婚约也签下过。”
“这……”
潘绥年还是真心念念不忘白涉雯,在他迎娶这夏小姐的当天,还能沉陷进幸福而心酸的旧日回忆里——夏小姐真可怜。
他憋着想了一阵子,转了身子从身后柜子里取了几封信——看来这是他的书房——又捻了其中的一封差不多是最黄的,最脆的出来递给满襄白:
“回小姐,涉霁对我,大略是这样的——小生也有错,但是小生不敢等了。”
满襄白展开看,是娇俏调皮的字抄写写的《诗经》里《褰裳》两阙: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你要是真的想念我,你就涉过彩云涉过彩虹来找我,你若是不想念我,怎么会没有其他来追求我的男人呢——傻瓜,傻瓜,傻瓜,傻瓜。
“……小生,不想做一个未来的幸福要建成在虚无飘渺上的傻瓜。”
潘绥年吸着气,眉眼紧闭,十分不舍,但是也是十分决绝。
……这有什么法子呢——你无法忍受的他的冰冷,是你放肆的一刀刀下去,他心上起的保护自己的厚茧。
满襄白好生折了这纸,递还给潘绥年,再不觉得这小书生是一个由着别人折腾来折腾去的小可怜儿,反而是一个真正负责,又真正用情的难得的汉子。
潘绥年作一揖,请满襄白内厅里等着,等着婚宴结束再禀告父母,拜见贵客。满襄白也放他急匆匆地拜堂去。转过身,换替记忆的药安定子卯已经埋在婚房的红烛里了,两个人也便从子卯来的一扇子阁楼窗上出了潘府,再等着安定子卯接出安定沽云。
三人碰面,满襄白哭丧着脸说:
“没有收获。”
安定沽云却得意地笑着,说:
“我有收获。”
他说:
“我们回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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