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若子《公子纳兰:天为谁春》第十一章 待寄芙蓉心上露免费阅读

公子纳兰:天为谁春

  原来那红衣女子竟是土尔扈特部落的格格,名唤齐济,鳌浪暗自惊心,却兀自平添了一份钦佩。
  翌日天光初透,鳌浪携着齐济格格与大漠黄沙中赶路。少时,前方便出现了人烟,鳌浪道,“这便到了,可认得路?”
  “果是我土尔扈特部落!你果然守信,本格格重重有赏。”齐济鼻尖轻哼了一声。
  “不了,小人离家太久,怕家中担忧,这也离去了。格格快家去吧。”鳌浪回身离去,又转眸笑道。
  齐济眉间一蹙,心下涌起一阵难言的落寞,只杵在那儿,仿若双脚灌了铅水似的,怔怔望着鳌浪经烈日照射倒映在黄沙上的颀长背影。
  “齐济格格,莫不是舍不得我了?”鳌浪走了几步,回头看时,不免笑道。
  “你!作死!”齐济恼羞成怒,愤愤道。
  “后会有期!”鳌浪一如既往的不羁笑道,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谁跟你后会有期,哼!”齐济嘟囔着,一径朝部落走去。
  鳌浪独自走在风沙中,并无特别留恋齐济,只当完成任务般,这桩事便算了了。他心中自有牵挂之人,先前与齐济斗嘴打闹,不觉时光易过,这时又剩自己一人,万里黄沙,不见人迹,内心孤寂哀愁不堪忍受。
  又至昨夜休憩的大树,鳌浪垂首坐了下来,忍不住摸出了荷包里的那支白玉步摇,细细地端详着,竟流下泪来,泪水滴在了白玉簪的莲花上,好似露珠一般剔透。
  鳌浪思念之极,不觉口中又哼唱起了词句:
  只为丹青深透书卷泛黄/
  梨白雪色零尽醉客愁肠/
  隔世的美丽一如红颜眉皱伤/
  山岚杳杳问曲几度幽茫/
  携你的手雨夜流觞/
  任他绿浦泛滥微凉/
  水调一曲爱怜落满了桥梁/
  琥珀里的记忆不再让我彷徨/
  月将西/天如水/
  红笺小字不抵为爱痴醉/
  杜康酒中的清影是古人的诗/
  在烟雨外吟唱不悔/
  花偏落/梦偷破/
  掬一手清风等你不惑/
  千百次回眸/
  为看你一笑难道有错/
  爱得影影绰绰/不知道这些你是否管过/
  鳌浪清泪潸然,举箫吹奏,一时凄凉哀怨,缭绕着成片大漠,风沙都停,只欲断肠。
  容若、榭儿、陈维崧和顾贞观四人出了明府,一路畅谈,不觉已至“芙汀水榭”。抬眼望去,一杆高旗迎风飘扬,正书着这“芙汀水榭”四字,笔力飘逸老道,颇得王家遗风。
  众人缓步徐行,这水榭最外围皆是修篁引路,曲折蜿蜒,但值此夏日步行其中,却颇为清凉,可见主人用心之细。竹林中皆铺着各色雨花石子,沾着水汽,愈发玲珑通透,浸之脚下,甚为凉心。四人慢了步子,细细赏玩,绕过几竿粗壮的翠筠,顿觉一阵香风拂面,耳畔可闻得水声潺潺,宛若环佩之声。
  只见开阔眼前的是一片莲塘,田田的菡萏迎着熏风吐露芳华,一铺便是几里,无遮无拦,望之不尽。莲塘四周种满各色香树,蓊蓊郁郁,点缀着几只跳跃的黄鹂,鸣着深夏的噪意。
  “人说‘青荷绿盖水,芙蓉披红衣’,可这水芙蓉,雪白却比朱红珍奇。”榭儿拂着凉风,望着莲塘悠然道。
  横塘碧烟叠翠,袅袅地撑出几碗白雪,熏风拂过,仿若能听得冰瓣相互敲叩的脆响,拂荡着微音缠了眼耳鼻舌身意。
  “呵呵,这小兄弟倒是看得仔细。的确啊,这亭亭的、潦倒的、全绽的、半羞的、含苞待放的,都是清一色的白。看此品味,这水榭主人定然心怀禅意。”陈维崧亦是感慨。
  “嗯,说的是。莲以纯白为上,其余皆次之。”容若赞赏着眼前这番脱俗的景致。
  “看你们一人一句,我倒是插不上话了,呵呵。既如此激赏,咱们还是快些认识认识这水榭主人罢。”顾贞观不待他们三人,便提着步子往前走去。
  “这梁汾……呵呵。”容若携着榭儿笑着跟了上去,陈维崧随在其后。
  穿花度柳,抚石依泉,四人方到了先前看见的那片莲塘近前。一塘水莲横亘,竟走了这般良久,立于彼岸瞭望对岸,倒像是这辈子望着上辈子似的。塘水摇荡着几乎拍到了脚尖,伴着阵阵微芬的荷风,众人皆沉醉其中。
  榭儿携着容若,指去那水塘中央的水榭楼阁,惊喜道,“表哥,快看,那楼阁与渌水亭相仿,都独矗于成片清水之中。好似水鸟翼然。”
  “呵呵。确有些相似,瞧着这水榭横塘,可比咱家的渌水亭大得多呢。”容若应着,弥望过去,荷塘颇宽,又无舟楫,倒是如何过去?
  正当他们迟疑之时,一叶木舟从高过人头的荷叶中撑出,莲动叶颤便露出了舟头,待整叶小舟出现,才看着撑船的是一个身着蓝色印花布子的船娘,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眉眼秀气,长长的辫子上扎着红色的头绳儿,裸着纤月小脚,嬉笑着撑了桨子,朝这边靠岸。众人皆叹,她全身素色却楞生生扎着根红头绳,还嬉笑自若,虽显冲突,却于青翠翠的山水间,别酿出一番多情来。
  “来者可是纳兰公子?”船娘靠了岸,却不下船,只在舟中遥遥相问。
  “在下正是。”容若上前一步作揖。
  “我家主人说了,须得公子现填小令一阕,过了主人眼,方让奴婢载着众人过去。”船娘清脆笑道,“纳兰公子和各位贵客,奴婢先去别处接送来客,半柱香后便过来取词。”
  说完,船娘便撑着竿子,又隐入了莲叶之中,舟行莲颤,不一会便消失了身影。
  “那要不了容若一炷香,须臾便可得了。”顾贞观摇扇笑道,竟比容若胸有成竹些个。
  容若谦辞了一番,自是来回踱步,斟酌词句。
  岸边笔墨纸砚具备,容若片刻功夫,已得一阕。遂提笔在绢书上写就: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漂残,沉云乍黑,同梦寄*。
  ——《一丛花?咏并蒂莲》
  写罢,顾贞观和陈维崧便自先抢了去。
  “同梦寄*……好词好词啊!”顾贞观读罢叹道。
  “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以荷喻人,人荷难分,传神又独特。确是好词!”陈维崧久久吟哦,终于大赞道。
  “俩位仁兄过誉了,容若实是献丑。”容若谦让着。
  “容若词当真是直追后主,并驾小山了。却还是如此谦逊,难得。”陈维崧笑道。
  “其年兄谬赞了。”容若谦道,“当时论起词来,其年兄走的是辛稼轩一派路子,竹诧又近姜白石,你俩才算得一代宗师,容若雕虫小技,何敢谈词。”
  “容若兄弟就别再一味的谦怀了。其年兄金口,可不是为等闲人开得的!”顾贞观笑言。
  “笑得如此欢畅,各位公子,可是得了好词!”正当他们说笑之时,船娘不知何时又从荷叶丛中窜出,笑盈盈地望着他们招呼着。
  少焉,船已靠岸,船娘下了舟子,步至容若四人跟前,笑道,“纳兰公子,可得了?”
  “这呢。”榭儿忙递过与船娘。
  “这小公子,长得真俊……”船娘接过手绢,也不细瞧,便藏进了袖口,直望着榭儿嬉笑,竟抛了一把莲子过来,情致依依。
  顾贞观笑道,“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①”
  船娘也不羞怯绯红,倒爽朗一笑,却道,“奴婢这厢先交待了我家主人去,不刻便回。各位公子请在此稍候,奴婢有所怠慢了。”
  船娘收好手绢上了舟子,撑着竿子又划回了水榭去。
  小舟拂水穿蕖而出,船娘划了一会,很快便到了塘中水榭,她拿出纳兰公子的手绢,打了个结儿,往岸上一掷,岸上的丫鬟伸长了手接着,又是一阵嬉笑。
  “水芸,还不拿着这宝物,去主人那儿讨赏,光顾着笑。”舟子上的船娘抛过手绢,对着岸上接着的姑娘笑着喊。
  “是,红衣姐姐。妹妹这就去了。”那个唤作水芸的姑娘,年纪约莫十三四岁,接过绢子,忙奔上了水阁。
  “这娃儿。呵呵。”红衣见水芸跑去回主人,兀自坐在了船头等着,一边剥着莲子吃。
  水芸一路小跑,踩得木阶吱吱作响,须臾便登上了楼阁顶层。
  “小姐,小姐,宝物来了,快!”水芸上了木阶,径直朝阁中一年轻女子面前跑去。
  “慢着点儿,仔细摔了。”小姐见她毛躁,忙迎了上来。
  “小姐,你看。”水芸忙将手绢递与。
  小姐半是欣喜半含羞,水目浅浅落在这绢上,小字清遒娟秀,词句疏淡典雅,一眼认出是纳兰公子褚河南的笔风。
  她捧着绢子,一时心神摇荡,不自觉便于阁中来回踱步,时而把绢子贴于心口,时而又翻将出来反复吟哦,憨态娇颜。
  “小姐,纳兰公子还等着回呢。”水芸见小姐那副痴呆的模样,忙抿着嘴笑。
  “嗯?”小姐经她提醒,方醒过神来,“是纳兰公子不错,让红衣快快有请,你和一众丫头快去楼下备了上好的茶来。”
  “是,小姐。”水芸忙下了楼,却又笑着想起一桩事来,便又跨了回去,“小姐,听红衣姐姐说,纳兰公子俊得很呢,嘿嘿。她还说了,纳兰公子身边带着个更俊的小公子呢。”
  “水芸,羞也不羞,还不快去。”小姐霎时绯红了双脸,忙嗔道。
  “是是是,小姐……”水芸一蹦一跳地下了楼回了红衣。
  红衣接了讯儿,遂划着舟子回去接纳兰他们。
  舟子再次靠了岸,纳兰众人已然稍有不耐烦了,纷纷休息于树下摇扇。见船娘来了,顾贞观忙立起了身,招呼道,“好姑娘,你家主人可是过了眼?”
  “过了过了……这不让奴婢接大伙来了么?”船娘笑应着,便立起了竿子,示意他们上舟。
  陈维崧与顾贞观立马登上了小舟,在舟上伸手招呼着容若和榭儿。
  “来,表弟。”容若扶起榭儿,相视一笑,便一同登上了小船。
  四人坐于舟中两侧,舟子很低,伸手便可以拂着舟旁的水,又微醺着荷风,清凉透骨。船娘在前头边撑着竿子,边唱起歌来:
  郎君啊郎君,给我寻着那鸳鸯戏水的花样来。
  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
  鸳鸯要五色的,彩羽透清波。
  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
  还得衬着个红莲花。
  莲心用金线,莲瓣用朱砂。
  郎啊郎君啊……
  歌声热烈而奔放,众人听来只觉心中十分畅快,沉醉其中。像是山歌,又像是宾白,这样热热闹闹地缭绕在青山碧水间,俏生生地绽出几朵潋滟心花来。
  这样俏丽的唱词,这样辽远的歌声,让山山水水都作了媒妁,危山无声,静护在水的两侧;流水不言,却默读着山的倒影。竟比一切世间俗物都纯净得多、婉约得多、动人得多。
  “表哥,你听过这样一首小诗么?”榭儿听着这样的歌,心头愈发憧憬着山水间一碗一筷的平凡日子,不禁更加眷恋于身旁这个温柔包容的男子,她细细吟道,“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嗯,这是李太白的诗。榭儿喜爱他的诗?”容若微微侧头,脉脉问着。
  “不是,只独独喜欢这首。”榭儿莞尔答道。
  “为何独是这首?”容若素来欣赏榭儿独到见解,便侧耳倾听。
  “念着这样的诗句,仿佛已然您枕河而居,在那样天光初透的草厝中睁眼,便安然地开始一天的生计。雨打青苔、月隐风高,感受着山的感受;鸟鸣春涧、桂落山空,呼吸着水的呼吸。夜网了一池碎星,山站成一台竖琴,水缭绕做一段弦音。这样的日子,虽平凡简单,却安定自然。李白的诗,却又比陶渊明多了几分侠气,读来让人爽朗得紧,畅快得紧。”榭儿喜道。
  “想不到容若表弟,见解如此独到。这样侃侃而谈,竟然老夫都心生愧意了,呵呵。”顾贞观本就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兄弟甚是喜欢,现又听了他这番老成独到的见解,心中更添了几分亲厚。
  “的确,容若你这个表弟,小小年纪,却领略到了某些人也许汲汲营营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道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实是难得。”陈维崧亦是赞道。
  “榭儿,你真心这样想的?”容若却比他们更听出了其中深思,表妹是想和他隐居田园,做对平凡夫妻,她不屑于过宫中富贵荣华的日子,只愿与自己归去来兮。
  “表哥,你素是懂我的。”榭儿盈盈望道。
  “风光月霁,怎如青山绿水多姿旖旎。”容若动容颔首。
  红衣细细听着,心中对纳兰性德和他身边的这位小兄弟自是十分佩服,她想到自家小姐,也同他们一般,鄙弃荣华富贵,但求逍遥山水。今年的游廊赏荷佳节由小姐代老爷举办,自是别具一格,小姐素爱淡雅,品性又极为高洁,对京中著名才子纳兰公子极为仰慕,市井每每传了新词,总让小厮千方百计手抄一份,日夜把玩。此番正听闻纳兰公子也会前来参加文社集会,她口中虽不说,红衣却看得明白,这番大费周章的,其实全是为了纳兰公子一人而已。
  “这纳兰公子自是仪表不凡,下笔成章,可这身边的几位,亦是人间极品,风度翩翩,特别是这位小哥,不仅眉目如画,心思和小姐也极为贴近,若要我红衣选,更不如选了这位小哥去。呵呵,咱虽不擅雅词,日日夜夜看着这张俊脸,一生倒也赚了。”红衣爽朗笑道,笑声和着熏风,分为妖娆多情。
  容若与榭儿忍不住对视一笑,青绿山水一瞬都染了朱彩。
  “呵呵呵,各位公子,奴婢粗鄙歌喉,让大伙见笑了。”红衣又笑道,“前边这就到了,京城中有名儿的没名儿的、有才的没才的公子们,都已然于大厅中谈笑着呢。”
  “哦?是吗?既然他们都到了,却为何独独为难我家纳兰?”顾贞观问道。
  “自是你家纳兰公子更与他人不同。”红衣抿嘴笑着。
  “还有这一说?分明是你家主人贪恋容若好词。”顾贞观放声一笑。
  “这倒明白,红衣只消把你们送到,其余皆不管。快下船吧!就等你们了。”红衣说笑着,舟便靠了岸。待众人纷纷下了船,前头已有丫鬟上前迎接。
  “各位公子,请随我来。”水芸盈盈施了礼,便引他们朝水榭大厅走去。
  ①出自唐代皇甫松《采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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