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寿宴热闹,衬得长乐宫孤寂冷清。我回到自己宫里,自饮自酌。我以前其实是爱喝酒的,后来有了芊芊跟宋骁,便不大喝。杯中一盏明月,二更将过,门帘掀起又落下,萧景承走了进来。他已脱了寿宴上那身龙袍,换上一件石青色常服,不晓得为什么,王允没跟在他身边。我饮尽杯中酒,抬起眸子冷冷地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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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临近夏至,日出一日比一日更早。这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阳光还未沾上暑热,从窗棱缝隙照射进来,四处敞亮清爽。
桌上放着一只食盒,启开来,里头是四个摆放整齐的包子,雪白滚圆,我用手背轻触,尚且温凉,倒还可以吃,不用再热。
可等我洗漱一番再回来时,食盒盖上竟挂着细密的小水珠。
包子……自己变热了。
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总不能是太阳晒烫的,心上突然好像也被什么人温温柔柔地烫了一下,我让哑奴都退下,而后轻轻唤道:宋骁。
在。
是你刚刚用内力热的吗?
真的好谢谢你呀。
都有些什么味道?
红糖,豆沙,花生,枣泥。
我用手指缠着发尾,故作苦恼,本宫想吃豆沙的,可是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我实在分辨不出,你过来帮我认认。
想见的那个人终于从暗处现身,先是一只收得紧紧的黑靴,而后是笔直修长的腿,越过纹着烈焰的护腕,最后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他在我一旁微微俯身,伸出手去,想要挑出那个豆沙的给我。
我已抢先一步,趁他弯下身,踮着脚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一个。
一身冷峻的暗卫嘴上咬着个包子,他偏过头,两簇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神情疑惑。
甜吗?我望着他眉开眼笑,一起吃吧,你买这么多,我自己也吃不完。
话毕,也不管他如何,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原本该递给我的豆沙包,轻轻一撑跳到桌角上坐下。
包子被咬开一个小口,甜蜜的豆沙流淌至舌尖,心情也随之咕咚咕咚冒泡。我晃着腿,戳了旁边的宋骁,你那个是什么味?
他细嚼慢咽,吃的缓慢又安静。
红糖。
那岂不是最甜那个?
我惊怒地瞪着他,蛮横无比伸出手,还给我!
那些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朝他身上落下,明明是黑色冰冷的衣服,此刻莫名显得温暖。他不紧不慢吃掉最后一口,才一拱手道:公主恕罪。
小暗卫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话音里却含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反正也没有真的生气,我吹了口哨,半坐在桌上,悬在半空的脚重新晃荡起来,地上的光影拉长又缩短,宋骁的影子也斜斜映在地上。当我把腿踢起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影子会有一块重叠在一起,勾勒出个颜色更深些的形状。
他吃完了东西,转身又要走。我正踩他影子玩呢,骤然失了目标,下意识就踢直了腿去够,这下好了,重心前移,我变成个大扑棱蛾子,直直地往下掉。
好在火焰一闪而过,宋骁又接住了我。
眼前一片眼花缭乱,他动作比风还快,我被抱住、扶稳、站定、再安置到椅子上坐下,只在须臾瞬间。
后腰上还残留着他留下来的温度,我仰起头,看挡在面前那个身影,他逆着光,影子盖下来,将我拢在里头。这下不用我伸长了腿去够,两个人的影子也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了。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嫔妃愿意让他们的孩子同我玩,只有宋骁,会接住我,一次又一次。
小暗卫啊小暗卫。
有你在身边,原来这样好。
我无所事事,差人找了红绸出来,想给芊芊做一件虎头肚兜。
我刺绣的手艺不过尔尔,好在于绘画一事上十分有天赋。虎镇五毒,小老虎圆头圆脑,周身腾着一圈祥云,祥云多配龙凤,我觉得不喜,翻来覆去,想到那夜黑暗中惊鸿一瞥,烈焰夺目。这下改成小虎踏火而生,顿觉心满意足。
这偏居小院,初来觉得不过牢笼,如今有了宋骁说话,整日晒太阳刺绣,想着等天热了可以在井里冻西瓜,岁月一派静好,心中竟隐隐生出对来日的期盼来。
照顾我起居的哑奴是个老妪,头发已经半花了,人很好,她做菜不像宫里那样惯用小碟,看着精致却永远吃不饱。我见她用排骨熬汤,先用油炸一遍,整整齐齐铺在锅底上,再盖一层葱姜蒜末,快熟的时候又将新鲜金黄的玉米加进去,盖上锅盖慢慢地熬,香气飘满整间小院。
有时候我想学,她会打着手势告诉我:公主不必学。
不必学,那我以后想吃怎么办?
她又打着手势告诉我:想吃,随时来,她给我做。
嬷嬷大概不知道,出宫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深宫里最不缺红颜白骨,可能我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出宫。
晚些时候她煲了老鸭粉丝,里头特意加了晒干的酸木瓜,醇香爽口,很是合我如今的胃口,一碗汤喝到见底,我请她再添一碗。
嬷嬷把东西收走,比着手势,大意是没有了。
或许是我眼花,总觉得她今日眼睛有些红,转念一想,老人家,不都这样?
那一天的记忆实在是很混乱。
约莫过了一刻钟……还是两刻钟,小腹开始一阵一阵的疼,像里面有块大石,压着我往下坠。
我哑着声唤宋骁,没有人回答。
这疼痛来的迅疾而猛烈,冷汗浸湿后背,我很快站不住,碰翻了桌上燃着的安神香。香灰掉落在手背上,断成两截,但这一点烫和我腹中疼痛比起实在九牛一毛。
一只无形大手在腹中翻来覆去地搅动,我摸到襦裙下面浸出湿黏血迹。
疼痛让人说不出话来,全身都是冰凉的,唯有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焚香的铜炉啪一声滚落在地,我想起嬷嬷刚才的手势和泪光,她冲我摆摆手,原来不是没有了,而是别再喝。
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居然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我躺在硬冷的青砖地板上,想着我的那道火焰。
小暗卫,你去哪里了。
这一回你没有接住我。
剧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缓慢至极,也不知多了多久,有人破窗而入,我被他从地上抱起来。
宋骁那样好武艺的一个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大口喘息,心跳如同惊雷一般响在我耳边。我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想问问他去了哪里,为何额头上的汗比我还多,为何我唤他,他却听不到。
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样一阵阵把我淹没,我忍耐那么久,现在他来了,一颗心终于大定,我同他道:宋骁,我好疼,会死吗?
他说不会,抱我的手又紧又抖。
疼到极致过后就是空灵,我整个人断成两瓣,一瓣恍恍惚惚,一瓣神思清明,甚至有空想,他跑得这么快,我的步摇坠子大概全部绞在一起了。
可是没有关系,宋骁此时一样狼狈,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湿又潮,不知是血是汗。
我们在屋檐上狂奔疾驰,原来飞檐走壁是这样,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天空四周没有那些空殿的角,星野辽阔,月儿如钩。
好美。
可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谁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再醒来时,头下垫着金丝软枕,身上盖着锦被绣衾,幔帐低垂,帘钩上系着串风铃。
居然是在宫里。
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夜种种只是一场噩梦。我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把手往下一探,小腹一片平坦,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里一直都很平坦,我还没到显怀的月份。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芊芊,我感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觉得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完全哭不出来,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萧景承不会让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来了也不会让我养大。
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映在床帘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绰绰动起来,床幔被掀开,露出一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
王公公端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盛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萧景承伸手接过。宫殿里很安静,只有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过的瓷器碰撞声。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个枣?
又或者,一碗药不够,还要再来一碗?
汤匙抵至唇边,尽是腥臭苦涩之味,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我努力积蓄起力量,把那碗东西掀翻。萧景承避闪不及,墨色滚烫的汁水淋了他一手,连衣襟也泼上药渍。
公主,你怎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萧景承冷冷地一瞥过去,王允霎时闭了嘴,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
我望着这个跟我纠缠半生的人,字字泣血。
萧景承,我恨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诅咒当今圣上,大不敬之言,王公公听了白着脸跪倒下去,敛目垂首,只当自己没听到。
萧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阴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计什么,盘算什么,权衡什么,反正,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这是最好的选择,保住了他们皇家的体面。
室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许久,他道:你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他本就是锋利的面貌,当了几年皇帝,杀伐决断,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那双眼睛乌沉沉的,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
一个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我也曾,云鬓花颜。
祝永宁。
祝卿永宁。
多讽刺的名字。
于是我回道:萧景承,你也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这话刺得准,我瞧见他瞬间捏紧了那方手帕,然后拂袖而去。
我把自己重新埋回雕花大床上,这宫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虽燃了香,闻起来还是一股子陈味。我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窗外风景。
白云匆匆变换,日头西斜,最后一丝金色光影落下地平线,夜幕低垂。过了很久,三声梆子响过,万籁俱寂,这座皇城又变成潜伏在暗夜吃人的凶兽。
我动一动躺得僵硬的身子,朝着虚空嘶哑出声。
你还在吗?
我不知道宋骁在不在,他本被派来别院保护我——又或者是保护那个萧景承一开始没想杀掉的孩子——如今我回了宫,芊芊也没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暗卫跟着我。
所幸风铃响过,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一片,我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其实我也不想见任何人,就那样木木地继续躺着,同他说话。
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他的嗓子不知为何比我还沙哑,他说:我的错。
这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他沉默下去,没有回。
黑暗里有轻微脚步声,我晓得宋骁从梁上翻了下来。夜里也瞧不见什么,离近了我闻见他身上血腥味极重,许是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吧。
他离我三步站定,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这红绸还没绣好,上面描着小虎踏火的纹路,虎须难绣,拆了绣绣了拆,才将将绣好两根。
不过没关系,以后都用不到了。
我抱紧腿,努力睁大了眼仰着头望天,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我泣不成声,又道: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揽住了我,这是他第一次僭越,他的眼睛比护腕上的火焰还要明亮,是这暗夜里唯一一点光,语气又轻柔得不成样。
都过去了……我会陪着公主。
肌肤相触,我感到他的衣服有些潮。
他松开我,站远些,笑道:公主金枝玉叶,自然不知,半夜更深雾重,梁上从来都潮得很,明日大概会有雨。
是么,那你记得拿被子上去睡。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
经了这一糟,我元气大伤,对外推说咳疾,赖在宫里闭门不出。
最开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知宋骁如何作息,反正我寻他时,总是第一时间回应,他再也没让我找不到他。
我娘,就是从前的丽嫔,和当今太后过节很深。有一天,那老妖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要让我去一个出了名又远又穷的部落和亲。
公主……
宋骁敏锐地察觉到我想说什么,想制止,又碍于身份。
我做了手势叫他不用担心。
我想说。
我想讲给你听啊,小暗卫。
老妖婆话里话外,说我这样玷污皇室血统的公主,还能为国分忧,实在是福分。
她说得实在太有道理,所以我当天晚上,就设计爬上她那个宝贝儿子的龙床,真真正正玷污了一回皇室血统。他们不是说我脏么?那我就脏给他们看啊。
老妖婆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最后会是萧景承压下了我去和亲的事。
我不知道宋骁有没有听懂我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并非金枝玉叶,我声名狼藉,不干不净。
我想说——小暗卫,为什么我认识你这样迟?我现在这个样子,连求你带我出宫的勇气也没有。
我想说——小暗卫,犹如落水之人抓住浮木,如果我依赖上你,对你不是好事。你呀,最好离我远一点。
斜刺里猝不及防飞出一只梅花镖,蜡烛被凌空截断,一道清亮寒光闪过,烛芯被稳稳当当挑在剑尖。
我不知宋骁突然露这样一手俊俏功夫是为何?
总不是要舞剑为我助兴吧。
他言简意赅:送公主。
长剑横至胸前,烛火跳动,我瞪大眼睛看着逼近的温暖,一眨不眨。
这一缕火苗烧得热烈,全世界的光都在这里了,胜过九天之上的太阳。它太过明亮,以至于灯芯烧尽后,我闭上眼,仍然能看到红红火火的一片。
宋骁啊,宋骁。
我见过光,你叫我以后怎么面对黑暗。
我一天最多入梦三四个时辰,宋骁睡得定然比我还要少,我不愿叫他陪我受罪,每每月上柳梢就开始上床假寐。次数多了,好像慢慢也就睡得着。
宋骁不让我再直接碰外面送进来的汤药,所有的东西他都要先尝过才肯让我吃。我撑着脸笑:这是女人补气血的汤药,你喝了作甚?他面不改色,但耳尖仍爬上可以的红痕,于是我追着他笑:小暗卫,你要把自己晒黑一点的呀,晒黑了本宫才看不见你脸红。他敛着眉几个纵身从我面前消失,居然没上梁,而是直奔屋顶。
窗外好大一个艳阳天,这个季节坐在屋顶晒,会晒死人的。
我只得提着裙子出去追他,两手搭在眉心作挡太阳,一面寻找他究竟栖身于哪片屋脊背后。
有时候,他会溜出宫去,买红糖包子回来。莹润的糖浆流出来,挂在指尖,被我一口嘬干净,再抬头,撞上宋骁视线,又在瞬间挪开。
没有人再提过那个血夜。
我不知到底从前种种是噩梦一场,还是如今种种皆为虚幻。
如此过了月余,有一天,吃完包子,宋骁忽然说他以后不来了。
哦,不来了。
不来了。
他是龙卫嘛,又不是公主卫,不可能守着我一辈子的。
他总要走,回去萧景承身边。
我把嘴一抹,勉强笑道:不早说,好为你整治一桌好菜,现下都吃完东西了。
他摇摇头,吃这个就很好。
我问他什么时候走。
我明明没有哭,宋骁却忽然伸出手,拇指从我眼角边一路往下滑去,他手上有茧,擦在脸上痒痒的,我憋着笑闪躲,他也难得笑起来,弯着眼,显得睫毛更加纤长。
我问出那句藏在心里好久的疑惑。
你的睫毛这样长,戴面具不会戳眼睛吗?
他的手一顿,挑了眉道:公主可以摸摸看。
他这时候已经晒黑许多了,小麦色皮肤,骤然一挑眉,令人心惊肉跳的英气。
我从来是不知羞的一个人,这一回却不敢僭越,避开头,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会让人心颤的东西。
宋骁把这些动作尽收眼底,他静静看着我,又像越过我,看向后面计时的漏刻。
我晓得他要走了,我该抓紧时间说点什么。
几度张口欲言,又把那些话生生咽下。
我想说:小暗卫,你不要走。
我还想说:小暗卫,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们出宫去,再也不回来。
可是出宫的风险这样大,他虽是一流的武功,毕竟还要带上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我,我如何能让他用性命护我周全。
我这厢纠结来纠结去,宋骁已经戴好面具,这下我再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了,只听见他说:我在公主枕头下面放了东西,去看看?
依言寻去,掀开枕头,下面放着一支步摇。样式夸张,下面坠着鎏金垂珠,一看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我满心欢喜地把那支步摇簪上,一边对镜添妆,一边问:好看吗?
没有人回应。
殿里空空荡荡,回应我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
握笔的手颓然顿住,复又若无其事继续细细描眉。
我的小暗卫,他张开翅膀,呼啦一下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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