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今《乱世》第三章 堂前开冷菊免费阅读

乱世
  江山易主。
  说起来是那样的复杂而庞大的工程,却只用了一个夜晚。
  那一夜的急遽变化,却最终消失在了新生的朝阳里。
  既而,清扫,彻底改变历史。
  清扫宫城的宦官和宫女,颤巍巍的扫起了几堆赤色的残菊。
  菊花都染了血,一片殷红,菊花上和菊花下都是尸体——黑衣的禁卫军,金色的铠甲,所有的尸体都有一张狰狞的脸,夹杂着死不瞑目的凄惶。
  满宫城的尸体,聚集了三座楼高的尸山,并同上万株溅了血的残菊,一连烧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三夜里,宫城里的火光不停,厚厚的灰烬将一切楼宇植物,覆盖了浓重的一层。
  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整个金碧辉煌的宫城,却呈现出一片灰雾蒙蒙的景象,连那一片的天空也阴沉了数天。
  焚烧尸体的几天里,对外忙着整饬军队,追绞逃跑者,短短的几日之内,外城也是一片翻云覆雨,人心惶惶。
  可是,终究不曾抓住逃跑的小公主,以及带着公主逃跑的,禁卫军队长厉云。
  再接下来,忙着封神祭天,忙着封官拜爵,犒赏有功之人。
  武承王已经正式的封王,敕封“星神帝”,改年号为“太武”,当年既是“太武元年”。
  忙着忙着,竟然也过了近一个月。
  t直到有一天,新上任的史官过来,念诵了最新编纂的史书。
  星神帝大喜,封赏。
  可等史官退下去了,星神帝沙耶汗却陡然觉得空虚,心里莫名的,一阵空落落的。
  以前虽然活在人下,却终归有个想要超越的目标,和一堆志同道合的友人。现在成了九五之尊,身侧却全都是靠巴结奉承向上攀爬的小人,连个说知心话的也没有。
  他们现在只知道他叫陛下,却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沙耶汗。
  糟糠之妻被封做了国母,兀自在那里风发得意,却不曾顾及到他的心情。
  他想,是时候该扩充后宫了,也该将前一任王留下来的宫妃处理一下。索性屏退了下人,顺着宫中的阡陌走着,一边走,一边思索旧宫妃和选秀女的事。
  前些日子,有人提议说,要为先王建造陵墓——好向人民显示新王的德行和仁政。不如,就将那些旧宫妃一起陪葬好了,老一辈的宫女就遣送出去,许配给未曾婚娶的战将。
  这样打定了主意,星神帝的心情好了起来,负着手看沿途的风景。
  菊花都被清空了,放眼望去,初秋却是一派荒凉萧瑟的场景,只那一树的芙蓉花还开着,却也凋零了大半。
  绕阿绕的,也不知道绕到了哪里,他的面前却出现了一幅奇景。
  一院子的荒芜,花圃也没有打理,落荒的不成样子。只是,那一花圃的,竟然全是各式各样的菊!
  他还以为,满城的菊,都已经在那大火中被消杀殆尽了,没想到这里还残了一片。细眼望去,虽然着花极少,大多凋零,可绿枝繁叶还挺拔,在一派萧瑟里,挣扎出一点垂死的绿。
  星神帝好奇,在花圃外站了一站,一抬头,却见花圃旁边的一座两层小楼上,在二楼的栏杆处,背倚着一袭蓝衣。
  小楼极其精致,仿中州的构造,栏杆里的窗户都被纱帐兜着,飘飘晃晃的。屋檐里是一圈的蓝色风铃,外面还挂着铁马,风一过,叮叮咚咚的自成一曲。
  古香古色的小楼,缥缈的纱帐,与叮叮咚咚的声响,就成了栏杆上蓝衣女子的衬影,衬得那一袭蓝衣,越发有了繁华落尽、洗尽铅华的意味。
  星神帝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那一袭瘦削柔软的背影属于谁,只是站在那里失了神的望着,揣测那个蓝衣女子,究竟是怎么样的容貌。
  蓝衣女子身边架着一架古琴,她就用手指慵懒的挑着琴弦,有一句没一句的,懒懒的哼着调子,哼着哼着,就随那调子懒懒的唱起来。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下面听歌的星神帝,忽而就低低的叹了一声,世上竟会有这样慵懒的语调,却也有这样慵懒的柔情。
  他越发想看她一眼,又生怕惊动了她,只是在那原地眺望了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的转身,跋涉过满丛的秋菊,想从侧面窥探一二。
  然而,侧着行出了那么远,女子的侧脸却隐约在浮起的纱帐里,中间还隔着一段圆柱和数声叮咚。下面仰望的王者恨不得把住了那纱帐,劈开了那柱子,仔细的看上一眼。却又噤的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弹琴歌唱的女子,她就会像那歌声里的鸟儿,一忽儿飞走了,再也看不到。
  小时候读中原人的诗词,读着一句,总也不懂,现在可算是懂了。
  什么叫“隔花人远天涯近”。
  他明明离着她那么近,却看不清,看不明,似乎那极远的高天,都要近一些,可以让他痛痛快快的看个清楚。
  那女子唱完的歌,忽而懒懒的叹了一声,端着琴起身,摇摇得走了。风送薄帷,将女子的那个身形迷蒙在一团叮咚声里,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
  楼下,他怅然若失的站在花丛,却早已经忘了上楼去,问一问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寒风一震,零落了花圃里一脉香。
  从那一片开着菊花的花圃回来,星神帝似是就痴了。
  事后,他去寻找过那一片花圃,寻找那个小楼上的女子,却仿佛迷失了,在偌大的宫城里兜兜转转,可再也找不到。
  难道……竟然是梦吗?
  这一日在偏殿,星神帝又怔怔起来,一页奏折拿在手里,半天没有翻动一下。
  身侧叫南为的贴身侍卫看了,便在私下里悄悄的问他。
  星神帝怔了一下,却终于对那个贴身的侍卫和盘托出。
  “属下知道了。”
  可他刚描述完,那个贴身侍卫就笑起来,胸有成竹的。
  “你知道?”星神帝诧异,皱着眉看向他。他自己都不能确切的知道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更何况一个侍卫?
  “属下毕竟侍奉过先王……”虽然不想提起,南为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往那大殿上跪了一跪。“万望陛下恕罪。属下大概知道陛下所说的人。”
  “快起来!”听得那话,星神帝大喜,从龙椅上探身,急匆匆的,“快说,她是谁!”
  南为笑吟吟的起身,微一躬腰,“如果属下猜得不错,陛下朝思暮想之人,是岚昭仪。”
  “属下曾见过昭仪几次,的确生的温婉动人。只是不会讨好先王,临幸了几日,便被打入冷宫了。现在一直都在‘夜菊倚栏’住着,等着几日后先王的陵墓落成,便要殉葬。”
  竟然是王兄的妃子?星神帝皱了皱眉,倒也庆幸,若是再迟几日,好好的一位丽人,却已经赴了黄泉了。
  “她……”星神帝的嗓子瞬间有些干涸,慢慢坐下来,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的女子,他不敢轻易亵渎了。真不知道王兄是什么样的眼光,竟然放过了那样的女子!
  “这个……”南为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慢慢的。“属下与昭仪接触不多,印象中,只是觉得昭仪娘娘……有些慵懒,身子也弱,没什么精神。她每日里只是念些东西,属下才疏,也不好妄加评论。总之,娘娘跟属下见过的女子相比,都不同。”
  这一段话,算是褒奖罢。如果就大漠人的眼光看来,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没什么好的。可偏偏,又这么新奇!
  他越来越想看到她,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
  “南为,你悄悄的去一趟,将岚昭仪带来见朕,要快!”
  “是,属下领旨!”南为很乐意为他跑这一趟,领了旨去了。
  等待永远是那么漫长。
  星神帝沙耶汗终于再也坐不住,从龙椅上下来,在空旷的大殿上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转过头去看殿外的日光,以及森然撼动的树木。
  忽而,那宫城的阡陌上,就出现了南为的身影,紧接着,背后引出一抹颤巍巍的蓝。
  莫名的,看着那一抹飘忽的蓝,王者的心就是一噤,再也不想动弹。
  那一袭蓝摇摇的过来,踩着午后的日光和树影,落在他的耳朵里,就成了叮当作响的环佩。那抹影子没有抬头,王者就揣摩着那一袭身影,揣摩着那孤鹤似的发髻,揣摸那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揣摩着几日不见,那袭身影是否清减了,是否清淡如旧。
  颤巍巍的影子快到大殿时,他才幡然醒悟,回龙椅端坐,等两人前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仓促,女子的那一身蓝裙不是宫衣,素淡的没有一丝花纹,褐色的发髻上别着一小串鲜活的蓝紫色矢车菊,带来了扑面的芳草气息。
  那一抹颤巍巍的蓝裙终于在大殿中心站定,忽而,蓝衣女子就缓缓的行礼,弱弱的说,“妾身参见陛下。”
  星神帝不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却偏偏看见了从女子袖子里滑出了一角玉镯,碧色,夹杂着宛如流云的花纹。
  蓝衣清妍参拜完,自然而然的起身,抬起眼来,懒懒的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王者。
  ——这个人,就是那个人的弟弟了。
  那弱弱的一抬眉眼,宛如惊鸿一瞥。不动声色的,王者的眸子却潮了一下。
  这就是那个人,跟想象中的一样,看一眼,就颤巍巍的让人心碎。
  女子的一双碧眼里,流动着只是暮秋的残翠,翠的随时可能苍老下去的一种感觉。
  “你是先王的昭仪么?叫什么?”微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星神帝不动声色的开口,试探女子的神情。
  “是。妾身岚姓,双字清妍。”她明明是大漠人,却拥有一个汉人的名字。
  岚姓。这个姓,即使在中州,也是不多见的。
  沉吟了一下,星神帝却淡淡的说,“素闻你诗画双绝,是宫里的才人,今儿便即兴做一首诗来,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他一开口,却是出了一道题,想考一考她。
  越是喜欢,就越想看清了,这个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龙椅上的王者一点头,身侧的南为已经取了一盏小沙漏过来,摆在了龙案上。
  那一沙漏,恰好是一柱香的时间。
  清妍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转了身,静静的看着殿外的秋日。
  秋天的阳光晴斜,过了晌午之后,那阳光就斜斜的拉下了长长的影。那一身蓝衣就罩在阳光里,影子却长长的拉出去,直到龙案前。
  她的影子也是那么瘦,那么伶仃,根本承载不住满肩的阳光。
  清妍忽而咳嗽了一声,慢慢的吟出一句来。
  “杜宇菊啼落,踯躅染血廓。”
  在那里踟蹰了一会儿,却望着自己的影子,轻轻的吟出第二句来。
  “夜薄凋旗画,星落影绰驳。”
  念到这一句,莫名的,蓝衣女子的眸子里却起了一层泪花,一口气吟出了最后的两句。
  “微月谁家月,倾国是故国。”
  “迢递起古曲,危楼泪婆娑。”
  一首诗吟完,龙案上的沙漏,才将落下了三分之一。
  然而,听了那首诗,龙椅上的王者却陡然变了脸色。
  好,好一句“微月谁家月,倾国是故国!”也好一个“危楼泪婆娑”,她是在缅怀吗?缅怀那个故国,缅怀那个旧城,抑或是,缅怀那个“星落影绰驳”!
  下面站着的南为也听出了端倪,一下子白了脸色,朝蓝衣女子拼命的使眼色,让她噤声。
  “你知不知道,刚才的那首诗……朕完全可以治罪,株连九族!”
  清妍慢慢的跪下去,声音依旧是懒懒的,没有半点的纡尊降贵。“做诗是妾身自己的事,犯不着株连旁人。陛下若英明,就应当明察秋毫。”
  “你在威胁朕,难道不怕死?”龙椅上的王者怒气未消,冷冷得问。
  然而,下面的女子却不说话,静静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回答朕。”星神帝低声,什么话刚要出口,却硬生生的咽下去。
  清妍抬起头来,口齿动了一动,却只是滑出了另一首诗。
  “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人是男儿!”
  那首诗,作为王者的他是知道的。
  一位风华绝代的夫人,当面对亡国灭种,面对占有她的新的君王时,那个新的君王曾经问起她,你对于你先前国家的灭亡,有什么看法?
  那位夫人,当时就默默的吟出这首诗来。
  那位夫人,恨的是男儿的无用,恨的是那齐解甲而造成的亡国。而面前的这个女子所恨的……还有他这个所谓的窃国者,这个灭亡了的时代罢。
  她竟然看得那样通透——那一群须眉里,又有多少人,在面对战乱和动荡时,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一切的忠信义礼,倒戈向了他的这一边——只为了那荣华烟火。
  面对着这个孱弱的蓝衣女子,身为星神帝的他,却找不出一句来反驳。
  吟出这首诗的那位夫人,拥有一个光耀青史的名字,花蕊。
  花蕊夫人。
  下面跪着的清妍,在念完那首诗后,便再也没了声息。反正,等到先皇的陵墓落成了,她也是要殉葬的,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然而,龙椅上的星神帝却笑起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将这几日压在心口的阴霾也吐了出来。他负手,慢慢走下龙椅,扶住了蓝衣女子软弱的胳膊,轻柔的问。
  “你……愿意做朕的花蕊夫人吗?”
  清妍的眸子蓦地震了一下,抬起头来,静静的看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比先皇年轻,比先皇风发,也比先皇,更懂自己。
  答不答应呢?清妍垂了头,微微沉吟——反正,只是从一个男人的身边,跳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不论是他,还是他,都走不到她的心里。
  然而,那个人,那个人……却一次次的与自己的生命,擦肩而过。
  她的眼圈蓦地湿了,眸子里的翠色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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