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容若被明珠唤去,不知何事,只得径直朝大厅走去。
“阿玛,这么急找容若,有何要事么?”容若见着明珠,恭顺问道。
“容若,此事阿玛和额娘原本不与你说的,只是如今见你和榭儿已然这般要好,却不得不提醒你。”明珠啜了口茶,立身肃然道。
“有关表妹?”容若难掩一脸的关切。
“三年一度的大选在即,你与榭儿却愈走愈近,她现在可是半个儿皇上的人。一旦选中,便是后妃,你岂可在入宫前与她有所牵连?”明珠严肃道。
“啊?”容若听闻此话,自是一惊。心想,难怪榭儿初来,额娘与阿玛神情异样,原来竟为此事,那么榭儿也是为选秀而来?容若啊容若,枉你自诩聪明,早该想到,婉禛为选秀而来,榭儿亦当如是……你竟对表妹存有不可解的怜爱之心,几欲动情……真是罪该万死……
容若晴天霹雳,心下十分痛苦,面上虽有异样,却仍是颔首道:“容若与表妹,只是兄妹间的要好,阿玛不必过虑。容若自当检点行为,苦读诗书,一门心思只为两年后的乡试作备。”
明珠抒怀大喜,见儿子如此出息,“这才是明珠的儿子!”他拍了拍容若的肩头,会心一笑,便转身离去。
容若却失魂落魄,垂头走出大厅,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顿时想起,表妹是否还在渌水亭中酣睡?此时天色已晚,若再酣睡恐受了凉。于是,明珠方才交待之话随即抛之脑后,容若提步便朝亭子走去。
来至亭中,容若见表妹已然不在,想是回房休息了,心稍放宽。却见亭中那件他临走时盖在榭儿身上的褂子,孤零零地落在亭中,随风拂动。
容若不觉泛起愁澜,一如渌水亭畔几垂撩动夜风的柳,心绪难定。
这几日相处下来,已然未曾觉察她有三年之前的心思了,难道她都忘记了么?还是不愿想起……曾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那段光阴,她真的一点都记不起了?还是,她亦与世人一般,但求富贵荣华,不见拳拳赤心?
如此寻思着,容若愈发难安。他在榻上辗转了一夜,直到四更打过,才沉沉睡去。
是日春光旖旎,容若手持书卷,缓步至明府后园。
久病初愈的榭儿一袭雪青色撒花重衣,盈盈地立在金井旁,欠身拾着满地的落花红瓣,身影融合了曦光,显得多情可爱。
她拾花的纤手略略悬停,定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稀疏的莎莎声,像是有人刻意拣着落叶去踩。榭儿捻着满裙兜的落花,俏然一转,却恰恰迎上了容若的温润眼眸。眼波流转,蓦地交缠,那是一场天真无邪,却又注定一世难忘的初见。
她盈盈薄立在落花雨,水色瞳眸一闪,容若顿觉胸中词句都化作了烈焰。
她那有所思慕的脸,染彤了整个春天。她那横烟衔翠的微蹙眉尖,如丹青好手任由落笔深浅。
她那似有若无的莞尔,对他默默无言,可他已然觉得,为此情此境,已经等待了千年。
脉脉温情,缱绻在无尽的秋波里,相视一笑,各自羞颜,却始终默然不语,宁愿藏入夜深人静,对灯影簟纹倾诉,也不愿打扰了“初见”——这一场易碎的好梦。
犹记《尔雅》开篇,这样郑重地写下: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初,裁衣之始也。
初,仿若待嫁姑娘欲裁红装的反复斟酌;初,仿若初为人母的女子拿捏不稳;初,仿若为夫裁裳的妇人含喜踌躇。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女子辛苦织就的鸳鸯云锦,近乎壮美的决然一刀,便将一生都裁就了。初见,是一刹狂喜后的凛冽。
正是轱辘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时至黄昏,暮色苍茫。容若自闭门窗,试图心无旁骛地看书,压抑着想与表妹相见的心思。就这样怔怔地坐了一日,除了汀茗送的茶点,他一日不曾进食。
罢了罢了,我这又是何苦?我这又是做给谁看?
容若一气之下把书本一掷,从早间相遇到黄昏,他是一字未曾入眼。遂起身推窗,方觉察已然到了黄昏。他举目望去,冷香阁旁的梨花不知何时,已然谢去了大半,只余几簇残蕾,在最顶端的枝桠上随风薄立,颤颤欲落,而那一地的苍白,厚厚一叠沧桑,好不令人惋惜。
容若感时伤事,回想儿时与榭儿亲密之景,更是见花易落,见月易缺,遂提笔写下: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清平乐》
难以捉摸的你呵,宛若难以捉摸的风雨,时来时去,没个准期。想那时我们玩倦了一起倚着阑干赏月,话语间总能闻着你鬓间的香气,醉人心脾。东风带走了春季,是谁带走了你?我是多么难以想象,在今后无你相伴的日子里,该是怎样一个光景?也许从此便只能对着零落的梨花,在那令人憔悴的黄昏里,独自伤春伤别罢了。
淡极始知花更艳,榭儿,此句形容你,不差分毫。
正待容若痴痴胡思时,榭儿忽而推门进来,连带着拂送了一地夕阳的柔光,她嬉笑道,“表哥,我来向你借本词集。”
容若慌然立身,忙迎上前去,忍不住怦然心跳,欣喜道,“表妹,是何词集?”
“嗯,是朱淑真的《断肠词》,不知表哥可有?”榭儿歪着脑袋倚在门栏上笑问。
“有是自然有的,可不知表妹为何喜爱她的词,平素的女子不都更欣赏易安词么?”容若疑问着,一道替她去书柜里翻找。
榭儿忙迎上前道,“表哥,这女子作词,可贵处,便在一个‘真’字上。更爱她的词阙,自然是看中她的‘真’。”
容若一听,颇来了兴致,忙回眸问道,“何为‘真’?”
“真,便是本真了。”榭儿一本正经踱步道,“从古至今,对朱淑真诗词的贬抑之词比比皆是,如‘出于小听挟慧,拘于气习之陋,而未适乎情性之正’,‘笔墨狼藉,苦不易读’,‘出笔明丽而少深思’,‘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等等,更有‘朱淑真者,伤于悲怨,亦非良妇’之说。而统观这些评论,最突出的感觉便是一个字,‘隔’。①”
容若一哂,愈发意趣盎然,此时他已然翻找到了《断肠词》,一手递与榭儿,一手引着她入座,又问道,“何又谓‘隔’?”
“隔,便取隔膜之意,作诗填词中,其情、景、辞,或有关节不妥贴,不圆润,给人造成隔膜之感。所谓不隔,自然与隔相反,浑成自然,诗意浓郁,含意深厚而耐人寻味。”榭儿正色道。
“嗯,倒有些道理。”容若微微颔首,又道,“但纵观闺秀词,不免确有几大缺陷,“雄壮之作不多”、“心境阅历不能”、“新颖之作颇有之,欲求其豪气郁勃者,则不可得”、“与东坡稼轩比,则立觉得一是名山大川,一是小院方塘”、“然以之与清真梦窗相比,亦相去远甚,一则林木丘壑,蔚然深秀,一则浅草直径,一望到头”等。②”
榭儿却喜而拍案道,“正如表哥所言,那些所谓的“豪气郁勃”、“蔚然深秀”、“心境阅历”开阔,“名山大川”和“林木丘壑”,皆是男性观念中诗词的最高境界,恰是结症所在!”
“噢?还请表妹细解。”容若让道。
“结症就在于,为何女子的闺阁词,要用男儿观点去评判其好坏呢?为何男子与生俱来的雄伟阳刚,就一定比女性与生俱来的阴柔婉约格调高得多?又为何能以男子自身的准则去衡量和定位女子诗词,而不以女子自身的方圆准则来评判?如此看来,表哥是不是也觉得有些偏颇狭隘呢?”榭儿愈说愈有些替古人愤慨之意。
容若不免失笑,细细思来,却深以为然,转而肃然道,“这一点,容若从前确实不曾细思过。经表妹一说,真如石门洞开,豁然开朗,令有一番境界了。”
榭儿掩嘴一笑,又道,“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以女子之眼观物,物皆带女子本真之色,而男子作闺音,实乃隔靴搔痒。”
“男子作闺音,史上佳作比比皆是,又怎能一概而论。”容若反驳道。
榭儿一急,忙翻展《断肠词》,翻至一阕便推与容若看,便道,“就如一首《浴罢》‘浴罢云鬟乱不梳,清癯无力气方苏。坐来始觉神魂定,尚怯凉风到坐隅。’写了女子出浴之后的虚脱畏寒和弱不禁风之态,毫无雕琢之气,显得质朴无华,真实可感,更接近闺中女子的真实感受,读来只觉自然流畅,毫不矫作。”
容若看罢,微微颔首道,“确是如此。”
榭儿一喜,忙又道,“反之如阎选的《谒金门》‘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蛾辉淡绿。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同是写女子出浴,男子却用矫作彩笔描绘了一幅香艳的‘美人浴后图’,错金镂彩地来侧重于女子的发、面、眉、肤等外貌。词中的美人似乎是在展演洗澡这一行为,从而达到诱人垂怜的目的,而非女子的真实感受,故而显得香艳有余,真实不足,甚至不脱‘艳情’范畴。女子读来,只觉‘隔’。”
“解得有理。只是,若论易安之词,则更含蓄疏朗,境界更阔些。为何表妹偏偏更爱朱淑真词?”容若问道。
“易安词虽好,实则已然受男子诗词格调评判之说影响了。前期词作尚能存真,后期则意境开阔,却接近男子诗词格调。”榭儿笑道,“自然,也与二位词人的生平经历有牵连了。”
容若细细斟了一盏茶,递于榭儿手中,便又痴痴落座,倚在案头听她侃侃而谈,只见她顾盼神飞,唇红齿白地一张一合,像极了婉转吟唱的戏中小旦,字字句句都莹润如玉珠,一吐一顿,又像极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
初透的霞晕静静地晕染在她白净的颊上,宛若天然的胭脂,榭儿又道,“明代徐士俊曾在《古今词统》中提道,朱淑真云:‘娇痴不怕人猜’,便太纵矣。”其实以我看来,此词之妙,恰在于朱淑真敢大胆率真地直言出恋爱中女子的娇嗔之感、妩媚之态,非但不会让人想到*艳之说,较之李后主“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的娇羞偷情,较之李易安的“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的羞涩矜持,更能玩味出另一番坦荡的少女情衷。真是放诞得妙!”
“呵呵!”容若不禁被她带入气氛之中,听得她摆案叫绝,亦由不得放声一笑,他眼前的榭儿,不正是那个娇痴不怕人猜的女子么。
她待万事万物,总有超乎常人的独到见解,细思来竟又合情合理,她似乎来自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随时散发着深微绝妙的才思,又总有天然一抹无邪娇嗔的心性,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能拘束住她。虽困闺阁,她却保持着与俗世的距离,本真而不失天性,她才是那个戴着桎梏而蹈出惊鸿之舞的人呵。
正值五月,宫中的树木都褪了花色,枝繁叶茂,绿得煞是可人。
康熙背着手正在御花园内的石子路上闲走,后头跟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生的眉目明朗,身材匀称。虽微微低首跟在皇上身后,却难以掩盖住他不俗的气度,他有着一双卧蚕之眉,温润中带着书卷之气,眉下描了一对眼眸如漆似墨,内敛中又携着几缕跃动的气息。
“曹寅,索尼病危,太皇太后有意将首辅大臣之位授予鳌拜,此事你如何看?”康熙问着那位少年。
“皇上,曹寅不敢随意揣度太皇太后的意思,但依臣浅见,索尼一死,朝中必然掀起一阵动荡,首辅大臣之位,关系社稷福祚,太皇太后的决定必然也是经过千思万虑,授予鳌拜,其实……并无不妥之处……”曹寅深明皇上之意,只是他心里也清楚,皇上虽表面上宣布亲政,实际大权还是掌握在太皇太后和索尼手中,太皇太后一向对鳌拜信任有加,苏克萨哈阴鸷、遏必隆圆滑,鳌拜却有满洲国第一勇士之殊荣,还立过赫赫战功,政绩卓然,只要索尼一死,这首辅大臣之位非鳌拜莫属。
只是,我们这位年少气盛的皇上,素怀抱负,一心想早日真正掌握大权,加之鳌拜未当首辅大臣已然三番两次对皇上出言不逊,强制干涉皇上处理朝政,若是真的当坐上了首辅大臣之位,那么皇上手中仅有的那点实权和威望,也将岌岌可危。
康熙听闻曹寅的话,眉头紧锁,双拳紧握,转过身来,对曹寅道:“那么,你曹寅也甘心事态如是发展?”
“臣……臣全听皇上安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曹寅抱拳相对。
“曹寅,快起来,你的忠心,朕完全明白。只是,此事办起来有些棘手,朕也不怕你知道,朕亲政不久,手下可信可用之人并不多,唯有你,朕才敢全盘托付。”康熙扶住曹寅双手,不无忧虑地叹道。
“皇上,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曹寅望着康熙,感动得不能自矜随即跪地。
“曹寅……”皇上听他如此忠君之诺,亦是十分感动。
想自己八岁登基,曹寅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遇事敢为人先,有勇有谋,性情内敛刚烈,耿直忠心,更加难得的是满腹诗书,翰墨极通,说是君臣关系,却比亲兄弟还亲。
皇上若有深意地看了曹寅一眼,会心地微笑,他在曹寅身上,看到了除了宫中争斗、尔虞我诈之外的,还有少年君臣的手足深情。
①出自元?杨维桢:《东维子集》卷上。
清?王士禄:《宫闱氏集艺文考略》。
清?陆昶评选:《历代名媛诗词》等。
②出自明?董穀:《碧里杂存》卷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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