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下令时,人人都道裴校尉手段狠厉,冷血无情。消息传到华京,有文官义愤填膺,如此之举,与蛮人何异?当今天子是个明君,素有仁善之心,而大楚对待战俘,一向是缴投不杀,更何况是妇孺之流。一时间,裴校尉名声大噪,褒贬不一。直到战役结束,镇北将军与老平西王入京,见天子册封,唯独没有赏赐战功居多的裴校尉,不由提醒皇帝,当初平城失守,武茨县百姓被屠,皆因界北关士兵可怜一个蛮人小孩,给了他可乘之机在水里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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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快二十天,裴二郎终于寄来了四两银子。
从驿站军差手中接过银子,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县城买了整只烧鸡和一块酱肉,回去切好装盘子里,吃到嘴里的那刻,小桃哭得好大声——
「啊啊啊,太香了!我舌头要香掉了!感谢我二哥!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
手里有了钱,我没有再去县城找活干,而是在家摆弄起了闲置在院子角落里的老旧水磨盘。
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以水冲转,可磨碎谷物。
从前婶娘还在时,我为她敷膝盖,曾听她反复讲起过裴家做豆花的手艺。
井水泡豆,豆子磨成稠浆,搓到发响,然后用大细箩和细布滤两遍。
大锅旺火烧、文火煮,浆汁表皮凝结皱皮时停火。
熟石膏研成细粉,兑水搅匀同煮好的浆汁一起倒入瓦缸……
县城狮子巷南街集市,商铺林立,摊贩几乎摆到了州桥,最是热闹。
书肆抄书那日,管赵大叔借了钱,我是一路哭着回裴家的。
那一文钱挣得太勉强太辛苦,长久的压抑,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生出在狮子巷支摊做生意的念头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卖豆花。
因为裴家从前的营生物件都还在家中堆着,一应俱全,省去不少麻烦。
婶娘曾经说过,做豆花看似简单,但想要做出白花花嫩乎乎的豆花,以及正宗卤汤配料,每一步都有讲究。
泡豆时长要根据季节时令,瓦缸不能上釉……
在我第一次做出豆花,盛出几片在碗里,裴小桃比我还激动:「嫂子!嫂子!你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会!」
不过她也只激动了两天,看着我天不亮就起来磨浆,又不满地嘟囔——
「二哥寄过来的钱,省吃俭用可以解决温饱,这么辛苦做什么。」
「不能一直指望你二哥呀,他在外面从军,手头宽裕一些才好,把钱都寄了回来,他就会很拮据,做什么都不方便。
「人活一世,解决温饱的同时多攒点钱,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心里才会更踏实有底气。」
「嫂子,你攒了钱想做什么?」
「那可多了,我想送你去读书,给你和太母裁制新衣,每天都让你们吃得上烧鸡和酱肉。」
我掰着手指头,说给她听:「人要往高处走,若这些都实现了,接着我还想给你攒份嫁妆。」
「为什么给我攒嫁妆,你怎么不自己攒嫁妆?」
「我已经嫁过了啊,我是你嫂子。」
「那为什么不给二哥攒嫁妆,他年纪比我大,应该先给他攒。」
「……以你二哥的本事,他应该不需要我们攒嫁妆。」
「为什么,他很厉害吗?」
「很厉害吧,我觉得他将来极有可能出人头地,说不定能做个大将军。」
我一边磨浆,一边跟她谈笑,裴小桃若有所思,又问我:「那我呢,你觉得我将来能做什么?」
「你啊,说不定能登天子堂,像秦良玉和那个什么冯嫽一样,做个女官。」
「我这么厉害吗?」
「对,你特别厉害,特别有出息。」
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认真了:「到时候你在华京有官邸大宅,可别忘了接嫂子过去享福,我也沾一沾你的光,找七八个丫鬟小厮伺候着。」
「我给你找一百个!」
裴小桃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地过来帮忙:「嫂子,快攒钱。」
几日后,在我觉得手艺不错了的时候,装出两碗豆花放在篮里,坐驴车去了县城郊赵大叔家。
还了钱,说了想摆摊的念头,又让他尝了尝豆花。
结果他说:「豆花很嫩,但味道差了些,比不上你公爹的手艺。」
我愣了下,半天想不出哪里做得不对。
赵大叔道:「正宗的裴氏豆花,自然是有别人做不出的味道,否则当年从你公爹铺子里出来的伙计,也不会只摆了一年的摊就干不下去了,云安县城的人大都吃过你公爹做的豆花,口味都刁了,狮子巷也不是没人再卖过,生意不好,一碗面十五文,一碗豆花要二十文,不是味道过得去,大家伙宁愿去吃面了。
「生豆的价格摆在这儿了,卖便宜了不赚钱,二十文一碗又必须足够好吃,这才是裴家铺子当年生意好的原因。」
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我没有放弃。
次日,我带着小桃去了西坡村朱家。
若说云安县还有人知道裴家豆花的方子,这个人一定是裴梅。
结果没想到的是,我们吃了闭门羹,连裴梅的面都没见到。
对此小桃愤愤不平:「小气!抠搜!不就拿了她几回糕吗!」
「……几回?我不是说了不准再来吗,你又来他们家拿糕点了?」
「嗯呢,来了,连吃带拿,最后一回还被她婆母看到了,你没见她婆母脸色有多难看,我还很懂事地问她是不是有病呢。」
「……」
因裴小桃的恶劣行径,裴梅没露面,只派了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丫鬟,出来厌恶地看着我们——
「不要再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们家奶奶了,我们奶奶说了,那什么方子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一个外人,谁稀得跟你们一起做生意,笑死人了,知道我们奶奶什么身份嚜?以后不要再来了!」
丫鬟话音刚落,裴小桃一脸紧张:「谁死了?」
「什么谁死了?你胡说什么?」丫鬟气势汹汹。
「不是你说的笑死了人嚜?我姐姐在这家我不得问一下,还有,你不要用鼻孔瞪我!窟窿眼子太大了!我害怕!」
裴小桃指着她的鼻子,气势比她还要凶。
我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拖走,她还老大不乐意地冲那丫鬟喊:「你鼻子好像歪了,记得找大夫看看,本来就挺丑……」
我的生意念头暂时搁置了,人也跟着消沉几日。
直到这天赵大叔的闺女阿香来了裴家。
她是从县城坐驴车过来的,还给我们带了五香斋的芝麻酥。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行动不便,是个瘸子。
阿香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性子有些缄默,那日去赵大叔家还钱,我虽见过她,却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未言语。
据赵大叔说,自她十一岁摔瘸了左腿,就不爱出门了,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眼下她却登了门,说话也直白,问我:「那日你和我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放弃了?不想开铺子卖豆花了?」
我忙摆了摆手,将目前的状况告诉了她。
她道:「你为何不去问二郎,兴许你姑姐是真的不知道,裴伯伯是生意人,辛苦经营半生,这种方子想来也只会传给儿子,毕竟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
我愣了下,倒是没想到这层,又迟疑道:「二叔也不见得知道吧,他很早就不在家了……」
「不问又怎么知道?问一下吧。」
阿香似乎比我还在意这事,让我即刻写信给二郎,她回县城的时候顺道带去邮驿。
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我只得拿了纸笔过来。
写下的内容大意是——
我想在县城做些营生,按照婶娘曾经说的做法,我做出的豆花味道不对,二叔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能否指点一二。
同时附上一张我写的豆花方子。
阿香看了直皱眉头,说我字写得丑也就罢了,内容也过于直白,字里行间一点亲人之间的关切都没有。
于是她让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边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体,盼平安归家。
写完之后,她就将信带走了。
我原本搞不懂她为何如此热衷此事,直到临走时她说:「薛玉,我与你同岁,一样是阿娘早逝,而且我是个瘸子。」
我不明所以,她又道:「我爹总张罗着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可我知道,我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儿郎哪里会愿意娶一个瘸子,可我爹偏不信,他说给我攒了一百两的嫁妆,婆家穷点也无妨,只要夫婿对我好就成。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穷人家的儿郎愿意娶一个瘸子,焉能不是冲着这一百两的嫁妆来的。
「薛玉,你若想卖豆花,我可以把嫁妆拿出来直接帮你开铺子,你先不要拒绝,我没有别的目的,要的也很少,我不贪心,只想有一条出路,不想嫁给那些在背后骂我死瘸子的男人。」
我觉得阿香有些高看我了。
信寄出去一个月了,眼看又要到裴二郎寄军饷回来的日子,还是毫无动静。
我忍不住想,在外人看来我是裴家的寡嫂,但在裴二郎的眼里,我算是个外人吧。
毕竟放妻书都签了。
既是外人,又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豆花方子告诉我。
裴小桃不这么认为,她叉着腰,昂着头,留给我两个小鼻孔:「嫂子你错了,我二哥将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而我将来要做女官,我们裴家日后在华京有官邸大宅,一百个丫鬟小厮,登了天子堂,谁还回来卖豆花,所以那什么方子,根本不重要!」
我:……
就在我打算放弃,准备做些别的小买卖时,裴二郎的信连同四两银子一同寄过来了。
我没想到,他的字写得那样好,笔力劲挺,力透纸背。
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方子告诉我了。
裴家的豆花味道好,其一为卤汤,其二为三合油。
裴老爹学做豆花之前,是卖油郎。
旁人的豆花,端上桌之前会在碗里放几滴香麻油。
而裴家的油,是香麻油、鸡油、猪油,三种秘炼。
裴二郎写了一张三合油的方子给我。
他还告诉我,卤汤可放鸡杂,味道更鲜。
我眼眶有些发热,他当真是信任我,把我当亲嫂待。
自收到他这封信开始,我所做之事都变得尤其顺当。
先是在县城狮子巷南街尾临近州桥拐角,找了个满意的铺面。
铺子不算大,从前是家小酒肆,分前堂后院。
前堂摆了桌椅和柜台,可做生意,后院水井灶台一应俱全,除了厨房,东厢还有间放杂物的屋子。
之所以满意这里,是因为这铺面二楼还有两间房。
楼梯在后院一隅,二楼屋子光线好,窗户对着狮子巷,也可以看到州桥附近的喧闹。
阿香提议开铺子之前,我原本是打算支摊的。
可是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谁又愿意每天往返四十里路,推车去县城摆摊子。
即便我手里有些钱,租得起驴车,起早贪黑地忙活,把太母和小桃放家里,难免照顾不上。
如今可好,我们全都可以搬到县城铺子里去住。
开这间铺子,几乎花光了阿香的嫁妆钱。
我一开始有些忐忑,怕亏了本,阿香倒是不怕,她很淡然地说道:「怕什么,我爹都说了味道和从前差不多,裴家的豆花,还怕卖不出去?」
她说得对,两年之后,我们就收回了全部的本钱。
铺子只做上午的生意,因为晌午一过,就全都卖光了。
店里坐不下,在街边还摆了几张桌子,每天座无虚席。
因赵大叔的缘故,对于我们把生意做到了街上的行为,衙门那些巡街捕快也睁只眼闭着眼。
忙不过来,迫不得已连阿香也要一瘸一拐地过来帮忙收拾。
赵大叔担心女儿被欺负,没事就穿着衙役官服在狮子巷走动。
裴小桃跟着我们忙,太母没事就坐在店门口颤巍巍地晒太阳,逢人就问——
「吃了吗?」
铺子回本的第二年,我找了家私塾,将裴小桃送去了读书。
第三年,抛去日常花销,我还攒下了五十两银子。
没人会信,一家不大的豆花铺子,竟然这样赚钱。
事实上很早之前,我就写信告诉了裴二叔,让他不用再寄钱过来。
转眼已是三年,这三年,我们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最开始是我告诉他铺子开始盈利,他在军中也需开销,莫要苦了自己。
信寄出去他没有回,也没有再寄钱过来。
裴二郎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的疏离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忙生意时,也没心思想别的,直到那位邮驿送信的军差,匆匆路过豆花铺子,看到我顺便问了一句:「薛娘子,你要不要寄亵裘护膝之类的御寒衣物,那边要打仗了,冷得很,我们这两日就出发了,要寄的话快点送去。」
云安县属洮州郡,平时消息不算滞后,打听了下才知,从年关开始,塞北蛮金、铁勒等游牧部落,开始不断地侵犯挑衅。
原本都是小打小闹,大楚一旦出兵,就散得无影无踪。
直到前不久,他们结盟了,越过界北关,攻下了平城武茨县,屠杀几百人。
天子动怒,下令出兵。
那两日,我一刻也没闲着,买了好一些的裘皮和布料,连夜缝制亵袍。
行军打仗,外面要穿铠甲,为了行动方便,穿在里面的亵袍不能太厚,又要暖和。
裴二郎约莫身高八尺,身形匀称,我做了件差不多的亵袍,后背和前胸处,针线密密地缝了层裘皮。
毛裹在里面贴身穿,应该会暖和许多。
连同做好的护膝和夹袄,及时送去驿站,我才松了口气。
边关那场仗打了近三年。
据邮驿的军差说,军营有冬袄发放,只不过发到手里,尺寸不见得合适,里面棉不厚,只能勉强御寒。
而一般有条件的士兵,家里会给做亵裘寄过去,裘皮可比冬衣暖和,在军营若是收到了这个,会赢来很多羡慕的目光。
再不济,家中有亲人的,护膝夹袄总是寄得起的。
军差说,每年冬天,他们驿站最多的就是护膝夹袄。
我闻言不禁有些诧异:「每年都寄?」
「对,你不知道,边关苦寒,冬天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能刮到衣服里割人的肉,要不那帮胡蛮子拼了命地想侵占我们的地盘,每年冬天他们最难熬。」
我皱了眉头,没有说话。
裴二叔年少从军,距今已有七年之久,而我自到裴家,从未见婶娘给他寄过衣物。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
第二年,手头宽裕一些,我为他缝了件更好更暖和的亵裘,又多做了一套护膝,里面贴满了绵密的毛。
第三年,照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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