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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介绍

突如其来的一句谢,使得我有些无措,半晌,涨红了脸讪讪道:「二叔,你怎么又叫我名字。」连叫我两次薛玉了,我做错了什么?突然得不到家中小叔的尊重了?一颗心忐忑起来,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忽又勾了勾嘴角,轻唤道:「嫂嫂。」称呼回来了,然而两个相同的字在他唇齿间绕弄,轻唤出口,百转千回,显得尤为缱绻深长。我又开始不安了。…

免费试读

裴二郎回来后,原本生意就不错的豆花铺子,比从前更热闹了。

先是县丞老爷亲自来吃豆花,接着洮州府尹坐着马车也来了。

我这才知道,边关战役中,裴校尉先是奉命领了一千兵马,过浑河麓山,与镇北大将军里应外合,从胡蛮子手里夺下了武茨县。

后又率军攻陷敌后,活捉了胡人几千老弱妇孺。

当时有人提议留下俘虏,以此来要挟胡蕃。

结果裴校尉淡淡一句:「多此一举。」

几千名妇孺全部屠杀,焚烧干净。

下令时,人人都道裴校尉手段狠厉,冷血无情。

消息传到华京,有文官义愤填膺,如此之举,与蛮人何异?

当今天子是个明君,素有仁善之心,而大楚对待战俘,一向是缴投不杀,更何况是妇孺之流。

一时间,裴校尉名声大噪,褒贬不一。

直到战役结束,镇北将军与老平西王入京,见天子册封,唯独没有赏赐战功居多的裴校尉,不由提醒皇帝,当初平城失守,武茨县百姓被屠,皆因界北关士兵可怜一个蛮人小孩,给了他可乘之机在水里投毒。

战场上的仁慈,便是将腹背受之于敌人,谁能担保那几千妇孺里没有心怀叵测之人。

没人比他们这些从边关回来的人,更清楚胡蛮子的狡猾和狠毒。

老平西王道皇帝贵为天子,当担天子之责。

皇帝心有愧疚,当即下旨封裴校尉为武卫将军,赏赐无数。

后又宣其进殿,想给他个更大的体面,封家里女眷一位诰命。

裴家女眷,除了年迈的太母,也就剩个寡嫂了。

寡嫂家中操持,上孝太母,下育小姑,守节明礼,当做表率。

天子兴致盎然,然裴二郎给拒绝了。

他给拒绝了……

拒绝了…….

不过又听说,皇帝问裴将军,一同从边关回来的人,朕都封赏了,迟迟没有诏你觐见,你可有他想?

裴将军道:「有,打算解甲归田回家卖豆花了。」

皇帝憋了一憋,因为他竟然觉得,裴二郎声色淡淡,神情却有些认真,他是真的不太在意皇帝封赏。

京中来的三品武官格外金贵。

裴二郎自归家之后就没闲着,县令老爷的酒可以不吃,地方三品府尹和二品抚台的面子却是要给的。

并且从他们的态度来看,我觉得裴二郎日后还会有不可估量的前程。

这揣测定然是准的,因为后来韩小将等人来铺子里吃豆花,言谈间告诉我,镇北将军冯继儒,十分看重裴二郎,有招他做女婿的意向。

冯家在华京那是真正的簪缨世族,皇亲国戚。

冯继儒将军不仅是宫内冯贵妃的亲哥哥,康王殿下的亲舅舅。

还是当今太后大娘娘的娘家侄子。

冯家有三位尚未出阁的小姐,冯将军有意将嫡出的小女许给裴二郎,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将军是要站在云端的人。

我闻言忍不住问韩小将:「那位冯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家小姐,自然是好的,只是听说因是嫡出幼女,被家里养得骄纵了一些,心气极高。」

韩小将说完,眼睛瞄向四周,又低声对我道:「不过嫂嫂放心,在咱们将军面前她是骄纵不起来了,将军初去冯家,冯小姐听说他爹要将她许给他,打算给将军来个下马威,好好捉弄下,结果咱们将军压根没搭理她,反倒是冯小姐,见了人直接呆了,从此连门也很少出,听说是在家绣花养性子呢。」

韩小将一副得意模样,我亦是点了点头:「我家二叔出身寒门,虽配得世家贵女,只怕让别人轻视了去,如此甚好。」

「哪能呢,他可是裴意,率一千兵马敢过浑河麓山,以一己决断敢下令屠杀几千蛮人妇孺,这份魄力焉能让人轻视了去。」

妇人终归是妇人,纵然知道裴二郎下令屠杀妇孺是正确的,听韩小将复又提起,仍旧心口一滞,万般不是滋味。

裴家二叔,其实当真是个心狠之人。

然即便他心狠了些,仍旧是裴家二叔,尚未成婚之前,该操持的还需我这个寡嫂来操持。

比方说他这次回家,除了身上穿的那套甲衣亵裘,再未多带一件衣物。

边疆气候严寒,而京中及洮州却还没那么冷,早晚穿亵裘正合适,但晌午时分却热了些。

何况他如今少不得赴抚台大人的宴。

于是我抽空去了布庄,选了几匹好料子,打算给他做两件袍衫。

从前都是按着自己的眼光来,如今他回来了,少不得要问问他的意思。

这便等到了很晚的时候,我在烛台下缝着件黑羔皮的袋垫子,忽听楼下后院传来声响,接着是小桃问了句:「二哥,你又喝酒了。」

「嗯。」裴二郎淡淡应道。

接着是脚步声渐近,一墙之隔的那间屋子,房门被推开。

我放下针线,起身去问了他。

「二叔,我下午去布庄买了几匹布,想做袍衫给你,我想用绿绢做窄袖圆领袍,鸦青色的那匹颜色有些深,做直领口的袍子合适,袖子可收祛,然后用翡色绢布裁领子和袖边,你觉得如何,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还多买了两匹别的色……」

屋内烛火轻晃,裴二郎正在关窗,待回头看我,剑眉微挑,声音低沉之中含了些许笑与柔光——

「你来做主就好。」

裴家二郎,性子冷,脸色也冷。

这次回来虽比从前更甚,但我总觉得他待家人之间亲近了许多,最起码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偶尔也会眼中有笑意了。

我点了点头,隔了段距离,仍闻到了屋里的酒味,于是又道:「二叔喝酒了?我去楼下煮碗糖茶水,你先坐坐。」

……

厨房生了火,糖茶水煮起来简单,片刻便好。

待我将碗放在盘托上,端去上了楼,却没见裴二郎的人。

糖茶水放在桌上,我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一墙之隔,裴二郎正在其中。

烛台晕光下,他身姿挺拔,正低头在看那几匹布,以及桌上我的针线筐。

「二叔,糖水煮好放桌上了。」

「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

我有些疑惑,他忽而笑道:「不是做衣服吗,不量一下尺寸?」

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从筐里拿了尺子出来。

裴二郎身上还穿着我新做给他的亵裘,素的雀蓝色,衬得他长身玉立,高挑颀长。

他岿然而立,烛光下面容棱角分明,剑眉英挺,坦然地摊开了双臂。

我拿着木裁尺有些迟疑:「你身上这件不合适吗?」

「嗯,有些紧。」

「紧吗?那我把腰身放一放就可以了。」

「量一下吧,肩背那儿也有些紧。」

裴二郎声音低沉,循循善诱,想来是多年从军使然,他连说话都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于是只得上前一步,却将手中的木裁尺放下了:「二叔见谅,腰身这里我用手来量下吧,比木尺量得准。」

「嗯,有劳了。」

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因他生得高大,光影下显得我分外瘦小。

头顶还够不到他的下巴,只能与他肩膀平齐。

而他是习武之人,身材威猛,半个肩头就足以掩住我的脸。

距离近了,我的手放在他腰上,一寸寸丈量,虽极力正色,墙上光影却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他怀中,纠缠一块。

裴二郎身材魁梧,腰身紧实,身上酒气与凌冽气息交织,充斥袭来,令人心里一颤。

我于是动作很轻很快,手指虚无地按在他腰上,环了一圈儿就收回。

脑子里正记着量出的尺寸,忽听他唤了我一声:「薛玉。」

「啊?」

我抬头看他,人还站在他面前,距离甚近,几乎看得到他俯身下来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发色如墨,眉梢如远山,长睫下的眼眸蕴藏深沉与压抑,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一般。

他微微地抿着唇,我方才还记着尺寸的脑子空白了下,心里颤了颤,总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四目相对,我一脸茫然与无措。

他声音有些哑,又道:「肩背还没量。」

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后背隐隐出了汗。

方才他的眼神,与平日那个裴二叔又有些不同。

锋锐至极,像黑夜中的狼,泛着隐隐的幽光。

果真是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手段狠戾、杀人如麻的裴将军,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我有些怕他。

平复了下心绪,为他量肩背时,我便找话题跟他闲谈,以免气氛过于怪异。

「二叔,你和韩小将他们回来那日,说的信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若没有那封信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来洮州郡吃豆花呢?」

裴二郎沉默了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们设计攻下武茨县的时候,派了一队人马绕道浑河,当时天寒地冻,下了好几日的雪,没想到半路遇上铁勒人的大批人马扎营,敌众我寡,打起来胜算很小,而且耽误要事,所以我带着他们躲到了麓山。

「铁勒人扎营三日,我们就在麓山冻了三日,太冷了,第一天夜里死了十几人,第二天几百人,第三天我对他们说,我们裴家在洮州郡云安县开豆花铺子,如果他们活下去,日后我带他们去吃豆花和鸡杂汤。

「他们不信,说校尉骗人,我身上刚好有你寄过来的信,所以就拿出来念给他们听,他们就全信了。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错,唯小桃读书不用功,铺子里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说有当年裴大伯的手艺,我们如今还卖鸡杂汤,十五文一碗,里面有粉,可以泡饼,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来,可好好地尝一尝,盼平安归家。」

裴二郎一字不差地背着信上内容,晕黄灯光下,他面容柔和,却似有痛色,声音很慢,很轻,最后低笑一声。

我突然感觉有些酸楚,不由得揪着手,对他道:「二叔,行军打仗难免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没办法的。」

「不,有办法。」

裴二郎看着我,眼眸幽幽:「我们有马,把马宰了躺马肚子里,或者饮几碗马血,都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可是一旦那么做了,势必要耽误军令,斩杀战马更是罪责一桩,所以是我在军令和担责之中,选择了舍弃他们。」

「这不是你的错,那种情况下,没人知道哪种抉择是正确的,斩杀一匹马容易,开了这个头,你们也不见得都能活下去,二叔,我信你做的每一个抉择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军令如山,历来如此。

可我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作用,他静默地看着我,嘴角勾起淡淡嘲讽:「对,下令屠杀几千妇孺,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虽然很残忍,也很可怜,但是错不在你。」

「那么错在谁呢?」

裴二郎静静地看着我,眸子依旧幽深,却不知不觉柔和许多,声音也软了下来:「好了,哭什么,不说这个了,我今日在抚台大人府上见到了徐县令。」

我抹眼泪的手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听说了你当年拎着菜刀把你爹告上衙门,还挨了二十大板的事。」

我:……

那位徐县令,正是云安县衙门的县官,作为当初的审案人,突然得知裴家出了位京官三品将军,而寡嫂刚好被他打过二十大板,为了防止裴二郎秋后算账,想必才上赶着主动提起的。

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圆滑。

先说自己出于孝悌考虑打了裴家寡嫂,然寡嫂刚烈不阿,仁义两全,是忠诚志勇的奇女子,令人尊敬万分。

或许他还在庆幸,幸亏裴二郎拒绝了天子册封,否则寡嫂真的得了个诰命,他才真的苦涩。

那些过往之事,如今想来倒也觉得无关紧要,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是呢,那时冲动,做事不够周全,不仅钱没要来,挨了板子,还被人骂是不孝女,仔细想来真是得不偿失。」

「何人敢乱嚼舌根?」

「嗐,清官难断家务事,议论起来本就说什么的都有,随她们说去,我又不会少块肉。」

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裴二郎的目光随即停在我身上,又挪开,道:「遇到了那样的难事,为何不写信告诉我?」

「说这个做什么,好没意思,二叔在军中也不易呀,我瞧着韩小将他们的花销,也没少使银子,二叔把钱都寄回家中,想来那时也很拮据。」

「没有,我花不了他们那么多。」

一语作罢,我闹了个脸红。

因为好巧不巧,前两日我在县城买菜看到了韩小将等人,见他们往狮子巷去的,还以为是来找裴二叔。

结果回去之后未在铺子里见到人,我还特意问他。

当时他看了我一眼,轻飘飘道:「没来找我。」

「那他们去哪儿了?我看着他们进了狮子巷。」

「不必管,随他们去。」

「那怎么成,既来了狮子巷,咱们定要招待的,我菜都买了,二叔知道他们在哪儿就去叫一声吧。」

「不叫。」

「嗯?他们在哪儿,我去叫。」

我认真地问他,他挑眉看我,眼眸漆黑,然后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秦楼。」

狮子巷州桥东,私窼妓馆以秦楼最为出名。

我的脸立刻红了,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裴二郎归家这段时日,其实我过得很是轻松。

因为他每天晨练,比我起得还早。

天还没亮,待我到了后院,他都已经把豆子磨成浆过滤好了。

看到我还会问一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纵然他从前是家里卖豆花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京官,怎可再来干这种粗活。

我于是十分不好意思,想着下次一定要更早起来,在他之前把活儿干完。

结果当我寅时就匆匆起来,还没到后院,在楼梯处看到他仅穿了件单衣,院中练剑,汗浸衣衫。

待练完了,用方帕子擦擦汗,便开始卷袖磨浆。

背挺肩宽,有似蜂腰,单薄衣衫下,身形轮廓结实硬朗,小臂粗壮健硕……

这,属实不是一个寡嫂该看到的。

我臊得又回了房间。

……

裴二郎归家第十日,姑姐裴梅来了豆花铺子。

马车上下来的少妇人,穿了件霞色软烟罗褙子,蛾眉轻扫,薄施粉黛,款款走来,身姿纤细。

一见裴二,她就红着眼睛唤了一声:「二郎。」

倒是稀罕,朱里长家的大公子,此次也跟着一起来了。

朱公子身形高瘦,面上颧骨凸出,眼神显得阴郁,透着股精光。

夫妇二人坐在铺子里,一个哭哭啼啼以帕抹泪,一个端着架子坐得挺直。

自进了门,朱公子便没开口说话,看那模样还在等着裴二郎先来问候他这个当姐夫的。

可惜坐在他们对面的京官,似乎不是那么守礼节。

裴梅陷于姐弟相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言语间谈及爹娘,也谈及大郎,最终感慨二郎如今出息了,光宗耀祖,她这个当姐姐深以为荣。

阳光斜射到铺子里,映在裴二郎雀蓝色的衣服上,光线柔和,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显得温良许多。

自他归家,生活安逸,小妹、太母相依,无战场纷争渲染,身上的戾气和凌厉感少了许多。

若敛去眼底的深沉锋锐,倒也生出几分公子如玉的温润。

可眼下他捻着杯子,淡淡地扫了一眼裴梅:「张口闭口都是死去之人,怎么不问问活着的人怎样?」

声色很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半点情绪,可裴梅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握紧了手中帕子,垂泪道:「二郎……」

而那清高的朱公子,终于也沉不住气了,道:「二弟此话差矣,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接小妹和老太太去朱家享福的。」

我提着茶壶正欲走过去沏茶,闻言愣了一愣。

朱家公子目含嫌弃地打量着店铺上下,言谈间皆是太母和妹妹在这种地方受苦了,当初他就提议把人接到朱家,只裴梅不肯,说家中还有一位兄弟,再不济还有一位寡嫂,她这个嫁出的女儿把人接去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焉能不被人议论指点。

一堆冠冕堂皇的话,说到最后反倒有几分占理。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正是说担心太母,据闻从年前开始老人家身体便不太好,裴梅自幼是被她带大的,心疼太母,也想尽尽孝,将人接去颐养。

最后二人痛快地表示,二弟还要去京中赴职,日后就放心地把人交给他们吧。

「不必,我会把她们全都带去。」

全程,裴二郎声音冷淡,态度也疏离。

裴梅愣了一愣:「你要带他们去华京?」

「嗯。」

「连她也带去?」裴梅突然回头,用手指了指我。

裴二郎眯起眼睛,神情一瞬间变得冷峻:「你有意见?」

凌厉之中夹杂着冷意,仿佛他又成了刚刚战场归来的那人,周遭都是阴沉之感。

裴梅颤了一颤,脸色发白:「没有。」

「那就回吧。」他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裴梅咬着唇,眼圈通红,我站在远处,看到桌子底下朱家公子踢了她一脚。

她又是一颤,泪如雨下,鼓起勇气对裴二郎道:「二郎,听说你赴了抚台大人的宴,一定也见过徐县令了,他们衙门前不久有个教谕的空缺,你可否去说一下,让你姐夫去顶上。」

县衙教谕是县学的考官,管文庙祭祀,教育生员,怎么也得是举人老爷的身份才担得。

而朱家公子,而立之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果然,裴二郎被气到了。

他勾了勾嘴角,眼眸深如寒潭,看着朱家公子,不客气地敲了下桌子,「你想去衙门任教?」

兴许声音太过阴寒,朱公子脸色一白,目光躲闪:「是你姐姐想让我去……」

「她是个没脑子的,你脑子也没了?不清楚自己什么斤两?」

好一顿难堪,偏裴二郎还是硬压着火说的,凌人的气势下,夫妇俩没了言语,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待他们二人狼狈走后,我去给裴二郎倒了杯茶。

他目光遥遥地望着铺外,眼看马车走远了,薄笑了一声——

「你看,从进门到离开,她未曾开口问过她一句,也没说要看她一眼,然而她自己也知道,小时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

小时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而婶娘自然最疼大郎。

沏好的茶还是温热的,我握了握茶杯,推给了他:「二叔喝茶吧。」

裴二郎侧目看我:「薛玉,我当年并非不知她是怎样的人,只是没有法子罢了,好在那时有你,否则我怕又是难逃罪责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谢,使得我有些无措,半晌,涨红了脸讪讪道:「二叔,你怎么又叫我名字。」

连叫我两次薛玉了,我做错了什么?突然得不到家中小叔的尊重了?

一颗心忐忑起来,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忽又勾了勾嘴角,轻唤道:「嫂嫂。」

称呼回来了,然而两个相同的字在他唇齿间绕弄,轻唤出口,百转千回,显得尤为缱绻深长。

我又开始不安了。

裴二郎原是要在家中待月余的。

然只过了半月,朝廷突然来了旨令,华京长安营大小官员,全部即刻回京,不得耽搁。

韩小将等人早早地赶到了狮子巷,要与他一同返京。

我有些奇怪,在帮他整理东西时,问道:「突然让回去,可是京中发生了什么事?」

「据说是长安军营查出了走私军火的案子,数额太大,牵连甚广,所有人都需回去接受盘查。」

「哎呀,这可是件大事,二叔可要谨慎一些。」

「不必紧张,我尚未赴职,也卷不到什么事里去。」

「京中虽然繁华,但听人说官场诡谲,天子脚下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平安无事最好,否则还不如做个地方官,逍遥自在。」

「那如何比得,华京随便派来个官,地方官员都要抖一抖,其实都是一样的,没什么逍遥自然,倒不如往高处挤,砥柱中流,反而站得更稳。」

「嗯,二叔言之有理,是我目光短浅了。」

我点头赞同他的话,他勾了勾嘴角,将手中一个匣子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

接过打开,整整一厚沓银票,我诧异地看着他。

「多少?」

「一万两。」

「二叔哪儿来的钱?」第一次见这么多,我很没出息地手抖了,声音也跟着抖。

「放心,不偷不抢,皇上给的赏金,我给换成了银票。」他低笑一声。

我这才安了心,将匣子合上,复又还给了他:「二叔收好了。」

「你来收。」

「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他挑眉看我,轻抬眼皮,我于是想了想,当真地拿在了手里:「那成,我先帮二叔收着,待二叔和冯小姐成亲了再交给……」

「薛玉,你胡说什么?」

我话未说完,他突然打断,面色不善,声音也沉了下来:「什么冯小姐,哪里来的冯小姐,谁在跟你乱嚼舌根?」

「……不是镇北将军府冯家的小姐吗,二叔不喜欢她?」我弱弱道。

他这反应,把人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他不喜欢那位冯小姐。

他也果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喜欢。」

「哦,那算了,过日子还是要找个心仪的才好,二叔若是不喜欢,冯家门楣再高咱们也不去攀,京中贵女众多,倒也不急,慢慢来吧。」

「京中贵女众多,与我何干?你莫要再胡言乱语。」

他突然又皱眉来了脾气,语气阴沉,我一连被他训斥,紧张不安,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心里有些憋屈,也很不好受。

但想着他马上就要走了,也不打算计较,于是转移话题,轻声问他:「这银票,我能拿出一百两用吗?」

「当然,随便你怎么花。」

「哎,我就只要一百两。」

我一瞬间又变得高兴起来,「我以前帮布庄搬货的时候,看到一匹缎子,要几十两银子呢,叫什么浮光锦还是妆花缎,我都想了三年了,真的很想裁件那样料子的衣裳,二叔如今有钱了,就给我裁一件,给小桃裁一件,太母裁一件……」

人在愉悦之下,话不免有些多,裴二郎眸子深邃地看着我,忽然插了句:「你可以多裁几件,想裁多少就裁多少,今后,都是这样。」

我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漆黑眼底闪过碎光,又开口问我:「你还有什么东西没拿给我吗?」

「什么东西?」我不明所以。

「京中气候不比边疆,其实那些多半也用不到了,不过既然你都做好了,那便拿给我吧,指不定哪天可以用。」

「二叔说的什么?」

「护膝。」

我脑子抽了下,随即张了张嘴。

上次帮他量尺寸时,我的针线筐里确实有做好的一套护膝,还有黑羔毛的一条垫子。

不过那是给陈秀才做的。

秀才上次乡试受了寒,马上又逢三年一考,我提前几个月帮他做了护膝和垫子,用的都是很厚的黑羔裘皮。

眼下裴二郎让我去拿,我想张嘴解释,可怎么也说不出那是给别人的。

于是只得回了房间,拿了护膝给他。

「垫子呢?」

「二叔用不上那个,先放家里吧。」

「用得上,去拿。」他不容抗拒。

……

裴二郎离开的时候,又穿回了那套玄色铠甲。

他去与太母告别。

近一年来愈发痴呆的太母,生气地用拐杖打他:「你怎么又要走,你走了小玉怎么办,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你都多大了,鳖孙儿,你到底行不行,要加把劲啊……」

身着铠甲的年轻将军,蹲在她面前,泰然处之,却红透了耳根。

我一阵头皮发紧,也不敢去看他,只得上前拉着太母,急道:「他是二郎,是二郎呀,太母你认错人了。」

「想骗我?你当我傻,我亲眼看到你跟他拜的堂,是不是他又赶你走了,他不要你了?你别害怕,看我不打他……」

……

转眼又过年关。

裴二叔回京已有三个月。

自他走后,生活一如既往,却又有了些变化。

阿香病倒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来铺子。

大庙村的吴寡妇来了,跟我打听韩小将。

我这才知道,韩小将等人住在大庙村的时候,没少吃人家吴寡妇送来的饭菜。

然后那韩小将仗着几分不错的姿色,把吴寡妇给睡了。

还承诺了要娶人家。

结果跟裴二叔回京时,他是偷偷摸摸走的,连个招呼都没打。

我不由得对吴翠柳道:「你怎么能信他呢,他可不是什么好男人。」

「嗐,男人有几个好的,反正我不管,他承诺了要娶我,躲到皇帝老子那里,我也得把他找出来。」

「找出来又怎样,他要就是不肯娶你呢?」

「那我阉了他。」

「……」

然后她就真的收拾收拾东西,上京了。

裴小桃在她背后竖起大拇指:「寡妇就是牛,敢去京里阉人,不愧是吃过咱们家两个鸡屁股的人。

「吾辈之楷模!了不起!」

我阴凉凉地看着她:「今天没去私塾?」

「秀才公不是准备考试去了吗,新来的教书先生还没到。」

「那去后院把碗洗了。」

「……呜呜呜,好。」

阿香病了有些日子了,实在忙不过来,铺子里招了个跑堂伙计。

伙计很能干,我便轻松不少,晌午得空去看了阿香,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京云布庄买了两批布。

是我心心念念的浮光锦,光彩动摇,观之炫目。

欢欢喜喜地拿回家,在房内裁了一下午的衣裳。

又过半月,赵大叔来铺子里找了我,魁梧的衙役汉子,见到我就双目通红,跪地求我救救他们家阿香。

我当下皱眉,请他坐下慢慢说。

赵大叔说阿香近来很不好了,今日又请了个大夫来看,大夫竟然说是心瘕。

这可是会死人的病。

我心里一紧,前几日去看阿香,确实见她消瘦得厉害,脸色也很难看,唇无血色。

当时赵大叔不在,她告诉我说请过大夫了,诊断是气血虚,养一养就好了。

我还掏了十几两银子去医馆买了支上好的参给她。

赵大叔说,阿香是心病,二郎再不回来,她怕是好不了了。

直接把我听呆了。

阿香喜欢裴二叔。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赵大叔和裴老爹是老相识,以前的裴家豆花铺子,赵大叔经常带年幼的阿香来吃豆花。

那时她还是个活泼的姑娘,腿没有瘸。

裴家大郎喜好读书,上了私塾。

二郎自幼顽劣,从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铺子里帮忙。

反而是裴老爹,经常放下手头生意,满县城地去寻他。

因为他没在铺子里帮忙时,多半也没老实在家待着,常跟附近十里八乡的地痞流氓混迹在县城郊西外门。

裴老爹怕他惹事,每次将他逮住,揪回铺子,总是怒其混账地训斥他。

而阿香一边吃着碗里的豆花,一边看他被骂。

少年眉眼桀骜,有时脸上还带着瘀伤,一脸不服,背对着他爹翻白眼。

阿香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后二郎扬眉看她,黑漆漆的眼睛,透着年少的乖张,凶狠道——

「笑个屁!」

阿香有些怕,偎紧了赵大叔,又见裴老爹握着长勺去敲他脑袋:「臭小子,别欺负阿香。」

裴老爹做了半辈子的营生,其实最想把手艺传给二郎。

可惜二郎实在难以管教,他便想着日后寻一个厉害的岳丈给他。

这岳丈就是赵大叔。

我后来见到的赵大叔,是个很普通的衙役。

但曾经他是个很威风的捕快,巡街管案,对付那帮地痞泼皮从不手软。

而世上有的是穷凶极恶之人。

直到他有次回家,没有看到十一岁的阿香,才慌了神。

几个恶棍,因为记恨赵吉,绑了他闺女。

西外门城郊野地破庙,小女孩被打折了左腿,惨遭奸污。

所幸她见到了路过归家的裴二郎。

二郎自然是认识那几人的,他们在目露凶光地警告他:「裴意,别多管闲事,赶紧滚。」

少年面色生冷,瞥了一眼就走了。

阿香满脸泪痕,颤抖而绝望得哭不出声。

而后她眼看着那几人狞笑着扯她衣服,又眼看着折返回来的裴二郎,手里拿着砖头,眉眼狠戾,恶狠狠地砸向其中一人的脑袋。

动作又狠又快,一连几下重击,声音沉闷,溅了他满脸的血。

其余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打死了,脑袋血肉模糊,淌出白花花的脑浆。

闹出了人命,野地破庙很快恢复寂静。

夜幕天黑,裴二郎将阿香驮到了她家门口,放下就离开了。

然后他归了家,问他爹打死了人怎么办?

后来,二郎去了军营,赵大叔对外称阿香的腿是在家门口摔瘸的。

可阿香还记得,那少年不宽厚却很有力气的肩背。

还记得豆花铺子里,他浓眉一挑,凶巴巴地骂她:「笑个屁!」

他长相桀骜,眉眼乖张,却是真的好看。

哦对了,裴伯伯曾经跟她爹爹开玩笑,说以后让她给二郎当媳妇来着。

可是二郎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

裴伯伯出殡他也没回来,据说是因为他那时调遣去了边关,且是营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兵,不受人待见,也没资格告假探亲。

又过了几年,大郎成亲,他总算回来了。

但阿香没机会见他,她是个很少出门的瘸子,而他在家匆匆待了几日,就回去了。

裴伯伯已经死了,没人再提议让她给二郎做媳妇。

他爹也不提,那件事过后,像是有一条分水岭,永远地把她和二郎隔开了。

她是个瘸子,配不上二郎了。

人若是习惯了待在底下,不曾生出希望,也不曾往上爬,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奢望。

阿香孤注一掷地把嫁妆钱拿出来开铺子,不仅是为她自己,更是为了二郎。

与裴家的寡嫂一起营生,是她接近二郎唯一的机会。

也确实如此,铺子开了三年半,她终于见到了二郎。

没人知道,她的手在不停地发抖,按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疼得麻木,使了多大的力才让自己保持镇定,扬起笑脸。

二郎当了将军,再也不是年少时那个乖张凶巴巴的少年了。

他稳重、凌厉、眼眸深沉。

他曾为她杀过人,可他似乎忘了她是谁,看到寡嫂介绍说这是赵大叔家的阿香姑娘,他淡淡扫了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后来自始至终,他没再多看她一眼。

年少时的一场梦,该醒了。

绷在心里好多年的那条线,断了。

线断了,人就突然泄了气,再也立不起来了。

二郎走后,她就病倒了。

赵大叔哭红了眼,「她这么犟啊,我早就说过,且不说二郎如今成了将军,就算他不做将军,是个普通的兵又怎么样,咱们配不上人家了,二郎这样的人,怎么会娶一个瘸子。

「她那点心思以为藏得住,我想着就让她折腾吧,这么多年了,不见二郎一面她不会死心,但我没想到,见到了人,她不仅心死了,连人也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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