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二叔,糖水煮好放桌上了。」「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我有些疑惑,他忽而笑道:「不是做衣服吗,不量一下尺寸?」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从筐里拿了尺子出来。裴二郎身上还穿着我新做给他的亵裘,素的雀蓝色,衬得他长身玉立,高挑颀长。他岿然而立,烛光下面容棱角分明,剑眉英挺,坦然地摊开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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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赵大叔说,自她十一岁摔瘸了左腿,就不爱出门了,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眼下她却登了门,说话也直白,问我:「那日你和我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放弃了?不想开铺子卖豆花了?」
我忙摆了摆手,将目前的状况告诉了她。
她道:「你为何不去问二郎,兴许你姑姐是真的不知道,裴伯伯是生意人,辛苦经营半生,这种方子想来也只会传给儿子,毕竟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
我愣了下,倒是没想到这层,又迟疑道:「二叔也不见得知道吧,他很早就不在家了……」
「不问又怎么知道?问一下吧。」
阿香似乎比我还在意这事,让我即刻写信给二郎,她回县城的时候顺道带去邮驿。
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我只得拿了纸笔过来。
写下的内容大意是——
我想在县城做些营生,按照婶娘曾经说的做法,我做出的豆花味道不对,二叔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能否指点一二。
同时附上一张我写的豆花方子。
阿香看了直皱眉头,说我字写得丑也就罢了,内容也过于直白,字里行间一点亲人之间的关切都没有。
于是她让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边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体,盼平安归家。
写完之后,她就将信带走了。
我原本搞不懂她为何如此热衷此事,直到临走时她说:「薛玉,我与你同岁,一样是阿娘早逝,而且我是个瘸子。」
我不明所以,她又道:「我爹总张罗着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可我知道,我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儿郎哪里会愿意娶一个瘸子,可我爹偏不信,他说给我攒了一百两的嫁妆,婆家穷点也无妨,只要夫婿对我好就成。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穷人家的儿郎愿意娶一个瘸子,焉能不是冲着这一百两的嫁妆来的。
「薛玉,你若想卖豆花,我可以把嫁妆拿出来直接帮你开铺子,你先不要拒绝,我没有别的目的,要的也很少,我不贪心,只想有一条出路,不想嫁给那些在背后骂我死瘸子的男人。」
我觉得阿香有些高看我了。
信寄出去一个月了,眼看又要到裴二郎寄军饷回来的日子,还是毫无动静。
我忍不住想,在外人看来我是裴家的寡嫂,但在裴二郎的眼里,我算是个外人吧。
毕竟放妻书都签了。
既是外人,又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豆花方子告诉我。
裴小桃不这么认为,她叉着腰,昂着头,留给我两个小鼻孔:「嫂子你错了,我二哥将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而我将来要做女官,我们裴家日后在华京有官邸大宅,一百个丫鬟小厮,登了天子堂,谁还回来卖豆花,所以那什么方子,根本不重要!」
我:……
就在我打算放弃,准备做些别的小买卖时,裴二郎的信连同四两银子一同寄过来了。
我没想到,他的字写得那样好,笔力劲挺,力透纸背。
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方子告诉我了。
裴家的豆花味道好,其一为卤汤,其二为三合油。
裴老爹学做豆花之前,是卖油郎。
旁人的豆花,端上桌之前会在碗里放几滴香麻油。
而裴家的油,是香麻油、鸡油、猪油,三种秘炼。
裴二郎写了一张三合油的方子给我。
他还告诉我,卤汤可放鸡杂,味道更鲜。
我眼眶有些发热,他当真是信任我,把我当亲嫂待。
自收到他这封信开始,我所做之事都变得尤其顺当。
先是在县城狮子巷南街尾临近州桥拐角,找了个满意的铺面。
铺子不算大,从前是家小酒肆,分前堂后院。
前堂摆了桌椅和柜台,可做生意,后院水井灶台一应俱全,除了厨房,东厢还有间放杂物的屋子。
之所以满意这里,是因为这铺面二楼还有两间房。
楼梯在后院一隅,二楼屋子光线好,窗户对着狮子巷,也可以看到州桥附近的喧闹。
阿香提议开铺子之前,我原本是打算支摊的。
可是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谁又愿意每天往返四十里路,推车去县城摆摊子。
即便我手里有些钱,租得起驴车,起早贪黑地忙活,把太母和小桃放家里,难免照顾不上。
如今可好,我们全都可以搬到县城铺子里去住。
开这间铺子,几乎花光了阿香的嫁妆钱。
我一开始有些忐忑,怕亏了本,阿香倒是不怕,她很淡然地说道:「怕什么,我爹都说了味道和从前差不多,裴家的豆花,还怕卖不出去?」
她说得对,两年之后,我们就收回了全部的本钱。
铺子只做上午的生意,因为晌午一过,就全都卖光了。
店里坐不下,在街边还摆了几张桌子,每天座无虚席。
因赵大叔的缘故,对于我们把生意做到了街上的行为,衙门那些巡街捕快也睁只眼闭着眼。
忙不过来,迫不得已连阿香也要一瘸一拐地过来帮忙收拾。
赵大叔担心女儿被欺负,没事就穿着衙役官服在狮子巷走动。
裴小桃跟着我们忙,太母没事就坐在店门口颤巍巍地晒太阳,逢人就问——
「吃了吗?」
铺子回本的第二年,我找了家私塾,将裴小桃送去了读书。
第三年,抛去日常花销,我还攒下了五十两银子。
没人会信,一家不大的豆花铺子,竟然这样赚钱。
事实上很早之前,我就写信告诉了裴二叔,让他不用再寄钱过来。
转眼已是三年,这三年,我们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最开始是我告诉他铺子开始盈利,他在军中也需开销,莫要苦了自己。
信寄出去他没有回,也没有再寄钱过来。
裴二郎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的疏离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忙生意时,也没心思想别的,直到那位邮驿送信的军差,匆匆路过豆花铺子,看到我顺便问了一句:「薛娘子,你要不要寄亵裘护膝之类的御寒衣物,那边要打仗了,冷得很,我们这两日就出发了,要寄的话快点送去。」
云安县属洮州郡,平时消息不算滞后,打听了下才知,从年关开始,塞北蛮金、铁勒等游牧部落,开始不断地侵犯挑衅。
原本都是小打小闹,大楚一旦出兵,就散得无影无踪。
直到前不久,他们结盟了,越过界北关,攻下了平城武茨县,屠杀几百人。
天子动怒,下令出兵。
那两日,我一刻也没闲着,买了好一些的裘皮和布料,连夜缝制亵袍。
行军打仗,外面要穿铠甲,为了行动方便,穿在里面的亵袍不能太厚,又要暖和。
裴二郎约莫身高八尺,身形匀称,我做了件差不多的亵袍,后背和前胸处,针线密密地缝了层裘皮。
毛裹在里面贴身穿,应该会暖和许多。
连同做好的护膝和夹袄,及时送去驿站,我才松了口气。
边关那场仗打了近三年。
据邮驿的军差说,军营有冬袄发放,只不过发到手里,尺寸不见得合适,里面棉不厚,只能勉强御寒。
而一般有条件的士兵,家里会给做亵裘寄过去,裘皮可比冬衣暖和,在军营若是收到了这个,会赢来很多羡慕的目光。
再不济,家中有亲人的,护膝夹袄总是寄得起的。
军差说,每年冬天,他们驿站最多的就是护膝夹袄。
我闻言不禁有些诧异:「每年都寄?」
「对,你不知道,边关苦寒,冬天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能刮到衣服里割人的肉,要不那帮胡蛮子拼了命地想侵占我们的地盘,每年冬天他们最难熬。」
我皱了眉头,没有说话。
裴二叔年少从军,距今已有七年之久,而我自到裴家,从未见婶娘给他寄过衣物。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
第二年,手头宽裕一些,我为他缝了件更好更暖和的亵裘,又多做了一套护膝,里面贴满了绵密的毛。
第三年,照旧如此。
寄衣服过去的时候,通常也会附带一封家书——
「太母身体康健,小桃上了私塾,铺子生意兴隆,家中一切安好,二叔勿挂念,盼平安归家。」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错,唯小桃读书不用功,铺子里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说有当年裴大伯的手艺,我们如今还卖鸡杂汤,十五文一碗,里面有粉,可以泡饼,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来,可好好地尝一尝,盼平安归家。」
「家中一切安好,常带太母桥边走动,唯小桃难以管教,私塾逃学,还打了同砚,二叔回来可好好管教,盼平安归家。」
边关战事吃紧,原是没打算能收到裴二郎的回信的,结果第二年书信寄出后,邮驿送来了他的信。
字迹确是他的字迹,信上只有一个「好」字。
第三年,还是一个「好」字。
因裴二郎的缘故,我对边关战事十分关注,时常通过赵大叔向衙门打听消息。
第三年,战事终于结束了,大楚完胜,胡蛮子被驱逐,朝廷在界北关外,又设了杀虎(胡)口。
圣上龙颜大悦,下令犒赏三军,论功行赏。
那年冬日,我照常买了上好的裘皮布料,做给裴二郎的亵裘还没缝好,就听到了边关士兵返京,特许回家探亲的消息。
然后隔了没几日,裴二郎就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带了约莫八九个兵将,同样穿着铠甲军靴,骑战马良驹,威风凛凛。
自城郊西外门入城,从县城大街驰骋到狮子巷,一路马蹄声响,引人注目,议论纷纷。
晌午,日头暖和。
狮子巷南街,铺子里生意正好,阿香在给人盛豆花,我忙活着端到桌子上。
正将手中两碗放在外头街边的桌上时,忽听到了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
探头循声望去,前方人群纷纷避开,让出一列人马。
为首的马儿悬空前蹄,缓慢停下,男人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屹立于日光之中,身着玄色铠甲,甲片锃亮,折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待到看清了,那人剑眉斜飞英挺,黑眸锐利细长,薄唇微抿,下颌冷峻,深褐色的眼睛正幽深静默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我半晌才回过神来。
裴二郎变化太大了。
三年又半年,他走的时候身上尚有几分桀骜的少年气息,如今回来,容貌愈冷,桀骜肃穆之余平添金戈铁血之气,尽是成年男人的锋锐和深沉。
除此之外,还有多年征战杀戮堆起来的凌厉和震慑。
那双冰似的眼睛,眸子黑沉,只看一眼便让人不敢对视,心里发慌。
他下了马,八尺的身形,长身玉立,腰间佩剑,朝我走来,脚步低锵。
我未等他开口,先紧张地唤了一声:「二,二叔。」
「嗯。」
从前是我声音轻,他声音低。
如今反倒变了,我声音很低,低到我自己都要觉得他可能不会听到。
可他听到了,还轻轻地应了一声。
似乎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微诧地看他,结果竟真的看到他勾了勾唇角,深沉眼中有隐约而细碎的光。
我确定了,他方才那声「嗯」,确是含着笑的。
这愈发令我发懵,又愣在原地。
「嫂嫂!这定然是咱们嫂嫂了。」
直到他身后跟来的那几人,也下了马,一个个身穿甲衣,五大三粗,走过来欣喜而客套地朝我揖礼。我才再次回过神来,赶忙朝他们还礼——
「各位军爷不必多礼,折煞民妇了。」
「不不不,嫂嫂才是不必多礼,咱们愧不敢当。」
「嫂嫂当得,若不是您的那封信,咱们几个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来洮州郡吃这碗豆花和鸡杂汤呢,将军一诺千金,我们就真的来了,厚着脸皮登门,还望嫂嫂莫要介怀。」
我被他们的话整得摸不着头脑,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听懂了他们是要来吃豆花和鸡杂汤,于是赶忙转身进了铺子,边走边喊——
「不卖了不卖了,不好意思各位街坊,薛玉改日向你们赔罪,今日我家二叔回来了,还带了咱们大楚刚刚从边关厮杀回来的好男儿,烦请大家下次再来吃,今日就不收钱了。」
热腾腾的豆花,浇上卤汁,点酱醋,撒小葱,海米,三合油。
鸡杂汤浮着一层油光,香气扑鼻。
临近冬日,铺子里却热火朝天,军中汉子能吃,几乎每人面前都垒了好几层碗。
阿香也很高兴,看他们吃得香,捂着嘴笑,然后接着给他们盛豆花。
他们边吃边笑,边笑边聊,说将军没有吹牛,这豆花真香真好吃。
还说起边关那场打了三年的仗,天寒地冻,胡蛮子诡计多端,但他们还是打赢了,将胡蛮子屠杀殆尽,赶到杀虎口之外。
说到最后,他们突然又不笑了,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大家埋头吃豆花,谁都没再抬起头。
最后一年轻小将起了身,抹了把脸,强硬地对我笑,红着眼睛哽咽:「嫂嫂,还有豆花吗,多摆几碗放着吧,我们还有很多人没有回来,当初说好的一起来吃。」
……
饭饱后,裴二郎带回来的兵将,有几人朝着荆州等方向继续赶路回家,匆匆别过。
另有四人留在了云安县,其中就有那年轻的韩小将。
裴二郎说,这四人是光条汉,家中已没了亲人,纵然圣上特许探亲,他们也无处可去,所以都跟着他回来了。
我道:「探亲的消息传来,我抽空回了大庙村,如今家中已经收拾干净了,可留他们住下,我和小桃、太母早就搬到了这铺子里住,家中屋子应是够他们睡下。」
裴二郎「嗯」了一声:「我知道,放心,即便没地方住,他们也不会亏了自己。」
几日后,这四人结伴出现在狮子巷的私窼子里,我才嘴角抽搐着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太母腿脚不便,铺子后院那间放杂物的厢房早就收拾出来给她住了。
铺面二楼的两间屋子,原是我和小桃一人一间的。
自去年开始,太母病了一段时间,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忙活,小桃读书之余,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主动承担了照顾太母的任务,搬去了楼下与她同睡。
二楼空出来的那间房,便被我堆放了一些杂物,空闲时我会在里面做些针线活。
我原是没打算让裴二郎住铺子里的,因楼上两间房挨得太近,多有不便。
可他似乎也没打算住到大庙村的家中。
那日他带四名部将去大庙村,临走时对我道:「我去去就回。」
我一瞬间有些愣了,去去就回是何意?难道他不住在那儿?
转念一想,他匆匆回家,还未正式拜见太母,也还未见小桃,定是想过来看看亲人。
于是便不再在意。
直到他后又回来,小桃下了私塾,兴奋地冲进铺子,围着他又蹦又跳:「二哥!二哥!听说你如今是大将军了,嫂子果然没有骗我,她一早就说你很厉害,肯定能当上大将军!」
我在收拾桌子,冷不丁地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裴二郎,结果正发现他也在看我。
一瞬间动作有些慌乱。
反倒是他,泰然处之,如晌午初见,纤薄唇角微微勾起,隐约笑了一声。
然而小桃没高兴多久,裴二郎盘问起了她的功课,考她什么经史子集,八股文。
小桃回答得磕磕巴巴,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看他:「二哥,你怎么也会这些,难不成在军中也要读书吗?」
「那是自然,营中善学者,也要送去军师那里授课,否则人人都不识字,如何看得懂兵书防图。」
裴二郎声音清冷,低沉凌厉,想来对小桃的回答很不满意。
然小桃是个机灵的,未等他开口训斥,先嬉皮笑脸道:「二哥一路辛苦了,赶快上去歇会儿吧,衣服也换下洗洗,都脏了。」
说罢,讨好地上前拽起他,领着他往后院楼梯走。
我心下一紧,赶忙地跟了过去:「那个,二叔也要住在铺子里吗?」
裴小桃回头看我:「不然呢,楼上不是有空房吗?」
裴二郎也回头看我:「嫂嫂没准备我的住处?」
他面容冷倦,声音也冷倦,低沉中似乎还透着些许不快,我心里一紧:「哪能呢,准备了的,只是以为二叔要和韩小将他们同住呢。」
裴二郎这才面色好看一些,开口道:「跟他们同住什么,回家了自然是要和家里人待在一起的。」
我愣了下,总感觉他似乎不是三年前离开的那个裴二郎了,但又觉得这本该就是他。
他具体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会知道,本就没过多地接触过。
但到底是心虚,楼上那间空着的屋子,连被褥都没铺,针线箩筐摆了一桌子,乱七八糟。
于是我硬着头皮上前,对小桃道:「去去去,帮忙收拾桌子去。」
小桃答应得爽快,似乎早就想溜了。
而我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脚步发虚,懵着脑子,将他领到了我住的那间屋子。
好在房间很干净,收拾得处处整洁,床褥都是我新晒洗过的,窗子也开着通风。
即便这样,还是隐约闻得到桂花油的香味,被子上绣满了红艳艳的牡丹花,帐子也是红纱的。
一眼看上去喜庆又俗气。
我讪讪道:「家里都是女眷,所以都按着我们的喜好布置……」
「无妨。」
裴二郎不甚在意,将腰间的佩剑取下放桌子上,然后开始卸身上的甲衣。
我忙上前接过,打算待会拿下去洗晒。
他里面穿了件深青色的亵裘,衣领里侧也缝了一层密密的皮毛,防止有风灌脖子里。
成色不新,是我去年给他做的那件。
我指了指他的军靴:「靴子也脱下吧,我拿出去晒一晒,二叔先稍作休息,等晚上烧了热锅再洗澡,我做了件新的亵裘给你,就差缝边了,待会收收尾,刚好你洗完澡穿。」
裴二郎「嗯」了一声,我拿着他的甲衣,一只手拎靴子,又问:「二叔这次能在家住多久?」
「月余。」
「之后要回边关吗?」
「不去了,要回华京长安营任职。」
我忍不住咋舌,华京长安营,天子脚下,他这人当真是飞黄腾达了。
「真好,听说京中繁华,人人都穿绸缎绫罗,承天门的匾额是金子做的,三重山上的古塔,站在上面看得到咱们大楚每一个州郡。」
「待安顿下了,再接你们过去。」裴二郎似乎心情不错,低笑一声。
我愣了下,反复咀嚼这句话,心里叹息。
要接也是接小桃和太母,我就罢了,若我一直是他寡嫂,自然也可以跟过去享福,可我没准备在裴家守一辈子寡。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就是有定数的。
我原本所求不过吃饱穿暖,带着小桃和太母安身立命,如今这些都实现了,我也已经二十了。
到了这年龄,与从前想的又有所不同,总觉该为自己下半生盘算下了。
我起过嫁人的心思,因为确实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人。
他是个秀才,姓陈,在小桃的那所私塾里做教书先生。
说来也巧,当年在书肆抄书,给过我一块炊饼的那个青年,就是陈秀才。
秀才爹娘早逝,家中就他自己,他又一心只想考取功名,至今媳妇也没张罗上。
我记得那块炊饼的恩情,又怜他家中无人,常做些吃食让小桃给他送去。
两年前他落榜过一次,心灰意冷,我在铺子里端了碗豆花给他,鼓励他三年后重考。
秀才当时闷闷地问我:「你觉得我真能考上吗?我连乡试都没考过。」
「能,又不是没有重来的机会,那些不惑之年的秀才还在想着考举人,你年纪轻轻,学问又好,总会考上的。」
「我其实乡试那天身体不适,冷得厉害,我觉得我原也是可以考上的。」秀才红了眼睛。
我道:「对嚜,所以要用功读书,也要好好吃饭,该是你的终归还是你的。」
「玉娘,我会的,下次我一定能考上举人,如果我考上了,你,你能不能,看一看我?」
「看你什么?」
「我,我想娶你做娘子,可现在不成,我家徒四壁……」
「我是个寡妇。」
「我不在意,玉娘,我真的不在意,我觉得你好,所以才想娶你,跟你是不是寡妇没关系。」
秀才急声解释,脸红到了耳根,我忍不住笑道:「行了,说这些做什么,你应该把心思用在下次考试上,待你考上了再说。」
我对秀才,其实印象不错。
裴二郎回来后,原本生意就不错的豆花铺子,比从前更热闹了。
先是县丞老爷亲自来吃豆花,接着洮州府尹坐着马车也来了。
我这才知道,边关战役中,裴校尉先是奉命领了一千兵马,过浑河麓山,与镇北大将军里应外合,从胡蛮子手里夺下了武茨县。
后又率军攻陷敌后,活捉了胡人几千老弱妇孺。
当时有人提议留下俘虏,以此来要挟胡蕃。
结果裴校尉淡淡一句:「多此一举。」
几千名妇孺全部屠杀,焚烧干净。
下令时,人人都道裴校尉手段狠厉,冷血无情。
消息传到华京,有文官义愤填膺,如此之举,与蛮人何异?
当今天子是个明君,素有仁善之心,而大楚对待战俘,一向是缴投不杀,更何况是妇孺之流。
一时间,裴校尉名声大噪,褒贬不一。
直到战役结束,镇北将军与老平西王入京,见天子册封,唯独没有赏赐战功居多的裴校尉,不由提醒皇帝,当初平城失守,武茨县百姓被屠,皆因界北关士兵可怜一个蛮人小孩,给了他可乘之机在水里投毒。
战场上的仁慈,便是将腹背受之于敌人,谁能担保那几千妇孺里没有心怀叵测之人。
没人比他们这些从边关回来的人,更清楚胡蛮子的狡猾和狠毒。
老平西王道皇帝贵为天子,当担天子之责。
皇帝心有愧疚,当即下旨封裴校尉为武卫将军,赏赐无数。
后又宣其进殿,想给他个更大的体面,封家里女眷一位诰命。
裴家女眷,除了年迈的太母,也就剩个寡嫂了。
寡嫂家中操持,上孝太母,下育小姑,守节明礼,当做表率。
天子兴致盎然,然裴二郎给拒绝了。
他给拒绝了……
拒绝了…….
不过又听说,皇帝问裴将军,一同从边关回来的人,朕都封赏了,迟迟没有诏你觐见,你可有他想?
裴将军道:「有,打算解甲归田回家卖豆花了。」
皇帝憋了一憋,因为他竟然觉得,裴二郎声色淡淡,神情却有些认真,他是真的不太在意皇帝封赏。
京中来的三品武官格外金贵。
裴二郎自归家之后就没闲着,县令老爷的酒可以不吃,地方三品府尹和二品抚台的面子却是要给的。
并且从他们的态度来看,我觉得裴二郎日后还会有不可估量的前程。
这揣测定然是准的,因为后来韩小将等人来铺子里吃豆花,言谈间告诉我,镇北将军冯继儒,十分看重裴二郎,有招他做女婿的意向。
冯家在华京那是真正的簪缨世族,皇亲国戚。
冯继儒将军不仅是宫内冯贵妃的亲哥哥,康王殿下的亲舅舅。
还是当今太后大娘娘的娘家侄子。
冯家有三位尚未出阁的小姐,冯将军有意将嫡出的小女许给裴二郎,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将军是要站在云端的人。
我闻言忍不住问韩小将:「那位冯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家小姐,自然是好的,只是听说因是嫡出幼女,被家里养得骄纵了一些,心气极高。」
韩小将说完,眼睛瞄向四周,又低声对我道:「不过嫂嫂放心,在咱们将军面前她是骄纵不起来了,将军初去冯家,冯小姐听说他爹要将她许给他,打算给将军来个下马威,好好捉弄下,结果咱们将军压根没搭理她,反倒是冯小姐,见了人直接呆了,从此连门也很少出,听说是在家绣花养性子呢。」
韩小将一副得意模样,我亦是点了点头:「我家二叔出身寒门,虽配得世家贵女,只怕让别人轻视了去,如此甚好。」
「哪能呢,他可是裴意,率一千兵马敢过浑河麓山,以一己决断敢下令屠杀几千蛮人妇孺,这份魄力焉能让人轻视了去。」
妇人终归是妇人,纵然知道裴二郎下令屠杀妇孺是正确的,听韩小将复又提起,仍旧心口一滞,万般不是滋味。
裴家二叔,其实当真是个心狠之人。
然即便他心狠了些,仍旧是裴家二叔,尚未成婚之前,该操持的还需我这个寡嫂来操持。
比方说他这次回家,除了身上穿的那套甲衣亵裘,再未多带一件衣物。
边疆气候严寒,而京中及洮州却还没那么冷,早晚穿亵裘正合适,但晌午时分却热了些。
何况他如今少不得赴抚台大人的宴。
于是我抽空去了布庄,选了几匹好料子,打算给他做两件袍衫。
从前都是按着自己的眼光来,如今他回来了,少不得要问问他的意思。
这便等到了很晚的时候,我在烛台下缝着件黑羔皮的袋垫子,忽听楼下后院传来声响,接着是小桃问了句:「二哥,你又喝酒了。」
「嗯。」裴二郎淡淡应道。
接着是脚步声渐近,一墙之隔的那间屋子,房门被推开。
我放下针线,起身去问了他。
「二叔,我下午去布庄买了几匹布,想做袍衫给你,我想用绿绢做窄袖圆领袍,鸦青色的那匹颜色有些深,做直领口的袍子合适,袖子可收祛,然后用翡色绢布裁领子和袖边,你觉得如何,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还多买了两匹别的色……」
屋内烛火轻晃,裴二郎正在关窗,待回头看我,剑眉微挑,声音低沉之中含了些许笑与柔光——
「你来做主就好。」
裴家二郎,性子冷,脸色也冷。
这次回来虽比从前更甚,但我总觉得他待家人之间亲近了许多,最起码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偶尔也会眼中有笑意了。
我点了点头,隔了段距离,仍闻到了屋里的酒味,于是又道:「二叔喝酒了?我去楼下煮碗糖茶水,你先坐坐。」
……
厨房生了火,糖茶水煮起来简单,片刻便好。
待我将碗放在盘托上,端去上了楼,却没见裴二郎的人。
糖茶水放在桌上,我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一墙之隔,裴二郎正在其中。
烛台晕光下,他身姿挺拔,正低头在看那几匹布,以及桌上我的针线筐。
「二叔,糖水煮好放桌上了。」
「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
我有些疑惑,他忽而笑道:「不是做衣服吗,不量一下尺寸?」
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从筐里拿了尺子出来。
裴二郎身上还穿着我新做给他的亵裘,素的雀蓝色,衬得他长身玉立,高挑颀长。
他岿然而立,烛光下面容棱角分明,剑眉英挺,坦然地摊开了双臂。
我拿着木裁尺有些迟疑:「你身上这件不合适吗?」
「嗯,有些紧。」
「紧吗?那我把腰身放一放就可以了。」
「量一下吧,肩背那儿也有些紧。」
裴二郎声音低沉,循循善诱,想来是多年从军使然,他连说话都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于是只得上前一步,却将手中的木裁尺放下了:「二叔见谅,腰身这里我用手来量下吧,比木尺量得准。」
「嗯,有劳了。」
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因他生得高大,光影下显得我分外瘦小。
头顶还够不到他的下巴,只能与他肩膀平齐。
而他是习武之人,身材威猛,半个肩头就足以掩住我的脸。
距离近了,我的手放在他腰上,一寸寸丈量,虽极力正色,墙上光影却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他怀中,纠缠一块。
裴二郎身材魁梧,腰身紧实,身上酒气与凌冽气息交织,充斥袭来,令人心里一颤。
我于是动作很轻很快,手指虚无地按在他腰上,环了一圈儿就收回。
脑子里正记着量出的尺寸,忽听他唤了我一声:「薛玉。」
「啊?」
我抬头看他,人还站在他面前,距离甚近,几乎看得到他俯身下来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发色如墨,眉梢如远山,长睫下的眼眸蕴藏深沉与压抑,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一般。
他微微地抿着唇,我方才还记着尺寸的脑子空白了下,心里颤了颤,总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四目相对,我一脸茫然与无措。
他声音有些哑,又道:「肩背还没量。」
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后背隐隐出了汗。
方才他的眼神,与平日那个裴二叔又有些不同。
锋锐至极,像黑夜中的狼,泛着隐隐的幽光。
果真是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手段狠戾、杀人如麻的裴将军,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我有些怕他。
平复了下心绪,为他量肩背时,我便找话题跟他闲谈,以免气氛过于怪异。
「二叔,你和韩小将他们回来那日,说的信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若没有那封信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来洮州郡吃豆花呢?」
裴二郎沉默了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们设计攻下武茨县的时候,派了一队人马绕道浑河,当时天寒地冻,下了好几日的雪,没想到半路遇上铁勒人的大批人马扎营,敌众我寡,打起来胜算很小,而且耽误要事,所以我带着他们躲到了麓山。
「铁勒人扎营三日,我们就在麓山冻了三日,太冷了,第一天夜里死了十几人,第二天几百人,第三天我对他们说,我们裴家在洮州郡云安县开豆花铺子,如果他们活下去,日后我带他们去吃豆花和鸡杂汤。
「他们不信,说校尉骗人,我身上刚好有你寄过来的信,所以就拿出来念给他们听,他们就全信了。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错,唯小桃读书不用功,铺子里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说有当年裴大伯的手艺,我们如今还卖鸡杂汤,十五文一碗,里面有粉,可以泡饼,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来,可好好地尝一尝,盼平安归家。」
裴二郎一字不差地背着信上内容,晕黄灯光下,他面容柔和,却似有痛色,声音很慢,很轻,最后低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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