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逢魔时,群尸潮涌。
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上,时不时有小型无人机低空掠过行尸头顶。数不清的怨灵追在无人机后面,一旦怨灵钻入无人机,小飞机便会失去动力、一头栽进下面的行尸群,窜起一阵浓烟。而遍布整座岛屿的僵尸们不为所动,它们眼睛只盯着岛中央一座高高耸起的白色祭坛,朝着祭坛徐徐涌去。
那座祭坛通体雪白,酷似玛雅神庙,顶端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有个男人站在祭坛顶端,面朝夕阳,微微仰头注视半空中一条撕裂开来的黑色裂缝。缝里风声呜咽,象滴水般不断涌出僵尸,还有球状的怨灵也源源不绝地从裂缝里飞出来。
男人面朝夕阳,单膝跪下,双手抵着地面,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我——”
醒族曾博归!
“愿以身魂为祭,”
天道,请聆听我的声音!
“封——死亡裂缝,绝——异界亡灵!”
祭语说完,四周没有丝毫异状。有的只是渐渐垂落的夜幕,和唳唳风声里绵延不断的呻吟声。
男人跪坐在地上,静静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
醒族以自己的身魂向天道献祭,根据需要实现的愿望,天道收取或多或少的祭品——也就是醒族的肉身或灵魂。
男人深信,他刚刚用祭语许下的愿望,足够天道一次性将献祭者的肉身与灵魂全部收走。因此,他压根不再考虑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是静静坐着,等待天道来收取属于它的祭品。
一架小型无人机飞过去,他仰头追望,正好捕捉到飞机上一闪一灭的红光——造价高昂的小型无人机上附带有无线摄像头,会将战场上的情况摄录下来同步传回给战场军事指挥所。更多无人机聚集过来,它们好像水面上聚集的蜻蜓,在他头顶上盘旋。
“回去吧。”他朝那些无人机挥挥手。
“我已经献祭完毕。很快,一切都将结束了。这里没有活人了——我是最后一个。再过一会儿,连我也……不要再浪费这些昂贵的无人机追踪了。大家,都已经死了。”他忽然哽咽,仍然梗着脖子看向那些无人机。红光在模糊的视界里连成一片,泛滥成海。
无人机没有撤退的意思,那些代表摄像头正在正常工作的红光闪烁频率更高了,好像在传递什么讯息。
男人皱眉,眨了眨眼睛。这些闪烁不定的红光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同族们的悲惨命运——生命总是璀璨升华,又转眼即逝。
除开他,过去一千年里共有三百六十七个醒族站在这个祭坛上,向天道献祭自己。当外围的灵界人安心享受太平盛世的时候,醒族却和他们的唤醒者一起前仆后继,冲进这个被诅咒的小岛、冲上祭坛。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向天道许愿结束这儿的战争。然而每一个醒族献祭力度不同,获得的许愿效果也有很大差异。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这场战争始终没有完结,在醒族持续不断的牺牲之下,战况时好时坏。
只要连接死亡异界的时空裂缝没有缝合,就不断有僵尸怨灵跨界而来。
现在,他是古战场上最后一个醒族了,多次实力检测证明他献祭能力之强,前无来者。只要他献祭时诚心诚意,许下的愿望与实际所想的相符,天道便会收受祭品之后听取愿望,然后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终结这场灵界与死亡异界纠缠了一千年的战争。
他忽然想到:既然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千年,之前是否也有人许过同样的愿望?或者是类似的愿望?
过去有三百六十七个超级醒族存在过。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断断续续割魂小献祭,一直到无魂可献?又有多少人孤注一掷,象他一样把身魂一次性交托出去?如果曾经有人说过同样的祭语,献过同样的祭……战争怎么可能持续到现在?
男人茫然地坐在地上,望着逐渐降落的夕阳,身上阵阵泛冷。
一架飞机突然在前方坠毁,拉回他的注意力。坠毁前,机身上的小红灯闪烁出摩尔斯电码,翻译过来是——
“后面。”
他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头都不回先把匕首抽出来往后递。他默数一、二……三字还没到,刀刃已扎进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噗音。然后再也不能寸进。
谁在后面?
他回头,愕然惊叫:“队长?!”
不可能!队长已经牺牲了。
这次代号“献祭”的行动,灵界联合部队派出二十人小分队护送他攀爬中央祭坛。队长是陪他走到最后一步的人,在攀登到腰中部位的时候,力竭放手。他亲眼看见僵尸们争相撕咬队长。在群尸里,队长一直尖叫着:“别管我,继续往上爬!别管我!别辜负——”
莫辜负灵界期盼!
他忍着悲恸攀完最后一段路程,挣扎着跪在祭坛顶端的中间说完祭语。他一心求死,心想也许死后还能前往阴间,与那二十个人饮酒高歌,欢聚一堂。到那时,他能拍着胸脯说:“不负所托!”
可是他还活着,队长已死却无法安眠。那张被啃食得只剩一半的面孔上,残留着痛苦扭曲的表情,黯淡灰翳的眼睛正看着他。
僵尸把正要起身的他强行摁回原地。
他隐隐察觉到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期中的轨迹发展:群尸犹在,战争不断,死人增加,活人减少。
越来越多的僵尸爬上祭坛,一边发出可怕的呻吟,一边歪歪扭扭朝他走来。队长也俯下身,张嘴,亮出牙齿——
下一秒,惨叫声响彻祭坛上空。
男人徒劳的伸手推拒,却只推到一具冰冷甚至有些糜烂的死尸。他在剧痛中感到自己的手被反握着,冰冷顺势侵入他的身体,然后又是一阵无法忍受的被噬咬的痛楚,接着是手臂、肩、腰、腿……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在尸海中央疯狂咆哮。
“我献祭了!天道,我是醒族!我是醒族啊!天道——”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直上九霄。
醒族的声音能直达天道,醒族的灵魂能回归天道,醒族的愿望能被天道实现……愿望……
他突然没有了声音,那是因为僵尸终于咬断了他的喉咙。他死不瞑目,头已经落到了地上。在无数僵尸争抢血肉时,一只半腐半烂的脚把他的头踢出去。残缺不全的人头骨碌骨碌一直滚到祭坛边,正对着远处呼呼洞开的时空裂缝与逐渐坠沉到地平线以下的夕阳。
永夜仍将往复。
在意识即将完全散尽之即,那双失去神采的双眼里忽然倒映出一个女人虚幻的身影。由小及大,由远及近,她是他望穿黑暗时发现的唯一一线光源,从远处走来,错身而过,再折返至面前,虔诚地仰望他,说:
“醒来,曾搏归。”
这是唤醒者作用于醒族的古老祭语,伴随着这道声音,死者双眸里最后一星亮光,终于湮灭了。
我醒了吗?啊,对了,我醒了。不对,我曾经醒过。
我为了她觉醒成为醒族;我为了她,获得超级醒族的力量;我为了她下定决心许愿,我的愿望根本不是封绝死亡异界,而是……
难怪天道没有收受祭品、实现愿望,因为他在撒谎,因为他在最后关头仍然欺骗天道,世界和自己。
他根本就不关心灵界是否会被毁灭,生灵是否涂炭,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她能不能活到最后……
孤星在灰暗天际微微一闪,随即化成一线流光,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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