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我和湛寂到藏剑山庄的时候,已经算是晚的了。湛寂与我暂别,他总归是要回空明寺的。巨大的汉白玉平台上人满为患,穿着各色宗派服饰的弟子们聚在一起。一个个眉眼意气风发,我收回眼抱着剑懒懒地靠在一旁。我正阖目想着我的越春剑和这个山庄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却冷不丁感觉有谁伸手往我这边推。我下意识地睁眼,越春剑鞘打上那人的臂膊与脸。吃痛的哀嚎声响起来,我看见阔别已久的小师弟受疼地捂着手,又感到脸疼了去捂脸。狼狈得我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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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
小师妹哪哪都好,只是可惜不喜欢我。我于她而言,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她要我被师门背弃,要我灵根修为皆废,要我万劫不复。
如她所愿。
可惜我总归有一把剑,而她也必死于越春剑下。
1
小师妹杏眸如春水,单薄纤弱得像是最干净的一捧雪。
小师妹温言细语,门派上到掌门下到外门弟子都对她怜爱三分。
小师妹天赋异禀,入门不过三月已至筑基之境。
小师妹刚进门的时候,她赤裸的足从裙摆里露出,微蜷的脚趾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她怯怯地躲在师父身后,常年不见笑容的师父也对她放柔了眉头。众人看待她像是看一朵脆弱的花,我也安慰地朝她笑,却看见小师妹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转过头去,眼眶微红。
小师弟推了我一把,骂我木呆子是不是做什么表情恐吓师妹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瞪大了眼睛说才没有。师父嫌我吵闹,罚我在清心堂跪了半个月。
小师妹眉眼带笑,像是三月开的花。我也喜欢她。我给她摘后山的花,她却因此过敏遮了半个月的脸。我送她自己不舍得吃的体质灵药,她吃了却修为速退。
人人都说我嫉妒小师妹,怨她夺了所有人的喜爱,要毁了她的脸,废了她的修为。我红着眼却不肯掉一滴泪,只盼着小师妹为我说一句清白的话,可她只是摇摇头,微喘着说,师姐并非有意,她原谅越春师姐了。
我从此便不爱讲话了,不温不火地修炼。
我没有家,长虚门便是我的家。
我待师父如亲爹,可他摸着小师妹柔顺的头发对我摇头,说越春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待师弟尽心尽职,可他也不愿和我玩,他喜欢贴着小师妹讲话。
我在长虚门十五载才筑基,小师妹只用三月便超过了我。
我和小师妹领了任务去历练,却掉下了山崖。我背着受伤的小师妹绕过瘴气,毒气腐蚀了我的外袍连同裸露的肌肤。我灵力枯竭,只剩那么一点点,只足够将一个人送上崖顶。
我咬咬牙把小师妹送了上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师父来救我,倘使师父无暇,便叫几个师兄也是好的。
我抱着自己在山崖下等呀等,晚上的崖底那么吓人,我颤抖着和自己说,师父会来的,会来的。
再不济我还有个未婚夫白绥呢,他会御剑来救我的。
日子一日日过去,我的伤口已经溃烂,体内灵脉都因为与野兽搏斗的催动而破损,还是没有人来。我想,没关系,也许是小师妹还昏着。那我自己回去好了。
我绕过了几百里的山障,爬着上了长虚山一万一千阶的阶梯,手脚几近全损,我那么欢喜地想要回家。最终倒在最后一阶阶梯前。
却看见张灯结彩,长虚门从没有这样热闹过,有外门弟子路过,说是小师妹生辰。
我那时候那么傻。
纵使小师妹昏过去不曾言说,怎么没人关心你的去处呢?
我为他们编造千百般理由,眼下却和我说,是小师妹生辰啦。
谁盯着地上这个瘫倒的烂人瞧了半天喊了声:「越春师姐回来了!」
「什么师姐?她个歹毒的人,不配如此称呼!」
我啪嗒落了两滴泪在地上。下一瞬剑光闪过,剑尖直指我的喉咙。
白绥居高临下地瞧着我,目如流星,长发高束,眉眼里三分冷淡。
「越春,你为什么要害小师妹入瘴气?」
乌泱泱的一群人闻声,从大殿里出来了。
我被剑气震得吐出来一口血,却茫然地说:「我害谁?」
小师弟冲上前来,倒先冷笑了。
「你从前就嫉妒她,你害谁?你对小师妹做了这样的事,还要装无辜么?」
我被他踩得偏过头去,眼泪往下掉:「我害小师妹?我背着她走这么多路,拼得灵脉受损助她回来,我究竟如何害她了?」我抬起眼看他,陌生得要紧。
小师弟面露犹豫,到底收回了踩在我肩上的脚。
人群分散,小师妹走出来,眉间一点花蕊,光彩耀人,还没说话眼泪就已经掉出来了。
师父把她护在身后,瞧着我,与瞧猎场里的灵兽无区别。
「越春,残害同门,罚剥去灵根,逐出师门。」
我哭着往前爬,我说师父信我,越春没有家了,越春没有害人,一脸的泥。
我的家人们,白绥用剑指我,师弟踩我。
我还认不清吗?
越春从来就没有家。
我是被遗弃在长虚山脚下的女婴,师父正好把我捡了回来,我五岁前不会说话,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小傻子,七岁测出灵根驳杂,毫无修炼天赋,我也猜师父会丢掉我,就乖乖地低着头站在那儿,可师父说,越春是我的徒弟。我这样留了下来。
我在地上爬,泪流满面。
我说:「师父,长虚门是我的家。我没有地方去了。」
师父的白发垂到腰,面容仍然年轻,他眼神淡漠地瞧着我。
「长虚门已养了你十五年。灵石丹药,不曾亏待你,你天资愚笨,如此已是仁至义尽。可从今往后,长虚门再容不下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
小师弟气得眼角发红,到底忍不住了,声音里满是怒意:「你明知道小师妹是纯灵体质,却故意引了她入瘴气,让她几欲生出魔气,所幸她大难不死,反而因此结出了一点雏丹。」
她入门不过一年,半年筑基,半年半步金丹。果然是天命眷顾的模样。
可是,我这样天资愚钝的人,就活该要给她做垫脚石吗?
我艰难地抬眼看小师弟,他与我同岁,是世家里头出来的公子,即使在人间也是尊贵身份,说话向来恣意。可我是真心将他当作朋友对待的。
一滴泪砸在土里,我想起瘴气过来的时候,我是怎样竭力地抱住小师妹,我的个子不大,却紧紧地把她护在怀中。我和她说不必怕,却因为魔瘴腐蚀我的肌肤而痛苦颤抖。
她叫我师姐,我就护着她。
我转过头,问白绥:「我没有害她。你也不信我吗?」
是白绥先说我歹毒,是他先用剑指向我的喉间。他曾经教我练剑,剑锋如风,他教我说,剑尖是要永远指向敌人的。
白绥眉间微跳,一双凤眼别开我的目光,捏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
他顿了顿,说:「越春,做错了事要受罚的。」
乌山的月亮落下去,小师妹往前走,师弟怕我伤她,亦步亦趋地护她左右。
小师妹叫作楚谣。她婷婷站在我面前时,我正好看着她鞋面上的珍珠轻颤。
她轻声说:「师姐,我不怨你。本来就是多出了一个我,若不是我和师父师弟走得太近,你也不会生出怨恨,如今竟然害你成了这副样子。」
她大概愧疚,眼圈红了一半。
楚谣确实该愧疚,可是愧疚的并非这个原因。
我咬着牙拔出腰间佩的剑,催动身上最后一丝灵气,越春剑应力而起,直对她的额心。
剑尖还没逼近,便被卷落在地,剑尖贯穿了我的手心钉在地上,又挨了谁的一脚。
小师妹受了惊,左右都是人关心她。
我痛得不能自已。却从未如此清醒。
我是越春。在长虚门十五年。天资愚笨,性情顽劣。人人都说我歹毒,可我做过最狠毒的事情,不过是偷了后山的鸡。
师父亲手替我剥去灵根,却要我保持清醒,体验十二万分的痛楚。
他曾带我入修真的门,如今将仙门向我永远合上。
师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她眉眼娇俏,一年后,我没有了师弟、没有了师父。
长虚门不再是我的家。
师父毁我灵根时说,他不该把我捡回来的。
我灵台崩摧,却不能自已地痛苦。事到如此,我也没有再为自己辩护的必要了。
我当然有恨,我恨师父把我捡回来,却只把我当成一个顽劣的小猫看待。
师父,越春有错吗?
我知晓师父在修真界地位颇重,不过收了四个弟子,我如今不过筑基,丢尽了他的脸面,又不善言辞,若非当初他风雪路过,与我一起被丢掉的越春剑引得他驻足,我未必能得他庇佑。越春剑,是好剑。只是我并非他以为的天才。
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我若是旁人,也该对自己失望至极。师妹进门来,光彩绝艳,旁人眼里,也该是我这个愚笨的师姐用尽拙劣的法子来害她。
直到害她差点入了长虚山下的瘴气。魔君谢长卿曾在长虚山下的瘴气中入魔,从炙手可热的天才成为人人惧怕的魔君,他提剑杀尽育养他的太清门。传闻魔障中残余他一分神识。
长虚门这才因此极其震怒。
忍无可忍,避无可避。
我抱着越春剑下山,长虚山下雪了。
一万一千阶我慢慢走,好像走过了我的十五年。我灵根已毁,四体皆废,每一步走得痛极。小师妹送了我灵药,怜悯地看着我,眼底约莫还带了那么点泪。
楚谣的药递出来,小师弟也没拦着,大约还存了一分可怜我的心,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微笑,一咳就是血,十分疑惑地问她:「你若有心帮我,就该不出现在我面前。」
她微颤,小师弟扭头过来,要和我争吵,可我已经无力了。我就当听不见也看不见那些弟子们的非议与别样眼光。
我慢慢地走下这长虚山。
等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一个玄色的身影还站着,没有撑伞,风雪一吹就是满头。
我垂下眼睛,往前走。
他转过来叫我,越春。
我的右手已然不能动弹,还有好大个洞在上头,就是白绥的剑刺出来的。
白绥无父无母,是我把他捡上长虚山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我手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一滴滴在雪地里洇出梅花。
雪落在我的眉梢,我极其厌恶地朝他吐出一个「滚」来。
白绥的头发高束,抿白了唇,却还是说道:「往日还有分情分,若你真无处可依,或可来寻我帮忙。」
我真的想大笑不止,是谁当初抱紧我瑟瑟发抖地说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究竟是谁下贱啊。
我轻笑,扯到一身伤痛,我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不该救你。下贱的半妖之子。」
他的脸色陡然发白,发丝打在鬓角,他握紧手中长剑,呼吸微喘,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他难过成这样,我心里才舒服一些。
继续慢慢地往山下去了。
长虚山崖下的瘴气果然不一般,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心口,腐蚀过我的百脉。我忍着每一秒都不可言说的痛楚,强装镇定,若非如此,我并不只是被废灵根,恐怕连命都要交待在那儿了。
有声音在我心间懒散地响起。
「现在往回走,我教你如何十步杀人。你伪善的师父宗门,都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长虚山下雪了,血淌在白雪里的样子,真像世间最美的画。」
我顿住,疑惑地叫他:「魔君,谢长卿?」
那声音顿了一下,却轻笑:「许久不听人叫我谢长卿。」
我仰头看天,冷得人要命。
我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
「我不想入魔。天下大道,并非只有修真与入魔二路,我还有我的越春剑,我迟早会用越春剑把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谢长卿冷笑:「天资如此愚笨的你,居然还这样天真。」
我把越春剑插进雪里支撑着身体,反讽道:「我听闻当年太清门下掌门第一得意弟子,七岁筑基,十岁金丹,到他十五岁的时候,修为已不可测,被称为千年一遇的绝才。那么,天资如此卓越的你,又何故沦落到正派闻之色变却又不屑的存在,也是因为那么一点可怜的天真吗?」
谢长卿不说话了,良久,慢慢地道了句:「有意思。被正道摒弃,又不屑魔道,我要看看,连一把剑都握得摇摇晃晃的你,怎么在世道下讨回一分颜面。」
谢长卿的神识从我的心间离开了,百毒瘴气却深深印入了百脉。
我撑着剑,下一秒却再也忍不住,失力地跪了下来,呕出一口血来。
寒雪落在越春剑上,反而增亮了它的光锋。
我寻求安全感般地靠近。
越春剑啊越春剑,一剑可开太平,一剑可定乾坤。
你又能否将这已然颠倒的黑白还回清澈。
往后我没有家啦,我只有越春剑了。
我筋脉受损,灵根不再,破损的丹田里空空荡荡,我真的想仰倒在这雪地里流泪。
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测试灵根时师父垂下眼失望的一句「杂灵根,一生至多筑基之境」,我有多难过。我拼了命地修炼,日夜不分,可是天地间的灵气好像遇见了一块石头一样,总是透不进来。
我时常羡慕楚谣,三月筑基,可我这样努力了,十多年日日夜夜尚且抵不上她三个月。
我的血在雪地上洇出了一朵朵红梅。
我这样绝望了,明日扫雪的弟子看见我倒在长虚山下的身体,传回去恐怕又是给他们徒增笑料。
风霜刮得我头疼欲裂。我恍惚里听见梵音大起,一抬头好像四面金佛花盛开。
身披袈裟的僧侣踏雪而来,眉间一点殷红,一双凤眼却凌厉地上挑,明明应该是出家人的模样,可眼角隐约里瞧着有一分戾红,通身的气质却仍然是悲悯的。
他不紧不慢地从如雾般的风雪里来,脖颈上串的佛珠圆润繁多。
越春剑如雪三尺才能支撑住我跪倒在雪地里的身体,我仰起头看他最终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袖袍在风中岿然不动,脖颈上的佛珠亮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站着。
他含了一分笑,微弯了一些看我:「原来是你。」
我听得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谁?」
「我是湛寂,从空明寺来找你。」
我知道空明寺,自从从前的藏剑山庄、太清门都覆灭之后,空明寺与长虚门、瑶台宗并列三大宗门。
「为什么来找我?」我连话都难说,呕出了一口血。
「阿弥陀佛。」他淡淡地说了句,悲悯地垂着眼,伸出了手覆在我的额顶。金光大盛,暖意从我的额间往四肢百脉里穿梭。痛不欲生的疼痛感终于被几乎消除了。至纯至真的佛光乃是魔气最大的克星。
等他收回手的时候,面色若有所思。
我感激地向他作揖道谢,摸了身上半天,谁晓得身上穷得只剩下几十块下品灵石,寒酸得拿不出手,赧然地说来日再报恩。
我突然想起来湛寂是谁了。空明寺这一辈的奇才,天生佛子,师父曾说只要他勘破七情六欲中最后二字,便可立地成佛。我当时扭头,看了看左边一剑斩断无望峰的白绥,右边半年筑基的小师妹,还有吃吃喝喝也能金丹的小师弟,摆弄着剑上的剑穗,感叹命运的参差。
风雪那么大,可是湛寂站在这儿,风雪也不敢靠近了。
他说:「举手之劳罢了,来日施主便可帮我一大忙。」
我摇头疑惑,等着他继续说出来。
湛寂却不说话了,一双凤眼上挑,却端了个悲悯模样。
「施主何名?」
「我名越春。」
他说记住了,转身离去的时候,瞥了眼我面前三尺入雪的越春剑,叹了声好剑。
我说是啊。
毕竟天底下,师父会挖去你的灵根,心上人会用剑扎穿你的手腕,师弟会踩着你的脊骨怒骂,师妹会笑盈盈地说师姐我原谅你。
可越春剑,会永远陪着我。
按理说,像我这样没天赋的人,就算再刻苦修为也不能早早地到了筑基之境,按师父所说,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越春剑内有半卷残谱,除了我谁都看不了,也学不了,他们总是冷讽道,瞧瞧越春师姐的剑,再瞧瞧越春师姐,那才叫一个不配。
风来晚剑谱的第一式是吐纳之法,我琢磨了好久才看懂,可就是那么一个吐纳之法,让我十五岁筑了基,勉勉强强在宗门里头混了个平庸来。
第二式出剑,练好后据说那是一个翩若惊鸿的剑光。但我确实蠢笨,出剑慢而钝。
到了第三式,我再也练不下去。拢共七十二式,我这里存了半卷。
湛寂走后,这雪里又只剩下我和越春剑,我头一次那么利落地从雪里拔出越春剑。
出剑慢而钝,为什么心存犹豫?为什么茫然粗钝?
我一直想当一个好的姑娘,一个好的师姐,一个好的徒弟。
挂念了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弟含怒的目光,这样多的重担挂在剑尖上,我的剑,怎么能快得起来?
我闭上眼,越春剑圆满地做了个起势,从未如此完美地挥出风来晚剑谱的第二式,我割破风雪时剑身轻鸣,与天地之声相和。一招下来我额头已出了汗,却立在天地间大笑出来。
长虚门下方有不少城镇,我循着香味走进了一家路边小摊。
我坐着要了一碗阳春面,热气腾腾的满满当当的一碗,撒了点碧色的小葱花。我幸福地夹了一筷子,刚吃进嘴里,就听见隔壁桌热闹地讲着话。
那是几个二三十岁的散修。
「你们知道吗?长虚门那个玉虚真人,把他的长徒越春逐出了门。我看见有弟子在长虚山下贴了公告,贴好了还啐了一口说真晦气。」
「嗐,谁不知道呢?作为玉虚真人的弟子,灵药灵丹伺候着,居然这么多年才是筑基,他们刚入门的那个楚谣仙子,三月便筑基了,可不是要嫉恨地害她。」
「我若是她,真该羞愤致死。楚谣仙子被她推入瘴气后,拼了命爬出来,反倒因祸得福,即将结丹。反倒她,害人不成,自己修为也没了。」
「可怜长虚门,十多年养了只会咬人的白眼狼。」
我垂下眼,拨散面上的细葱,眼里有点酸涩。
他们脸上义愤填膺,好像亲眼所见般唾沫横飞地讲着长虚山崖瘴气的事情。
我吃进一大口面,不在意地擦掉眼角一滴泪。
有破风声传来,一个飞镖直直插进那桌散修的木桌上,刃深入木桌,恰好离那个讲得最起劲的人手指一毫,大抵接近的肌肤都已经被切磨掉了。
谈论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他痛得叫出声来,咒骂不止。
我顺着破风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黑衣的青年侧倚着门,一手环胸,两指懒懒地夹着一片枯叶,我这才看清楚,那深入桌面的哪是什么暗器飞镖啊,分明就是这脆黄的枯叶。长袂当风,两鬓的黑发散下来些,添了一分恣意。正是大雪的时候,没什么人,风雪穿过他的乌发,落了一点在唇上,却更显得晶莹。他生得很好,飞眉扫鬓,眼尾往上挑,浅浅地嵌着点小痣,倒别有了分病弱的风流。
散修看清了他人,抱着流血不止的手指怒目瞪他,刚想污言秽语地骂出口。
衣冠带雪的青年就这么轻轻一抬眼,眼神里隐没了黑夜,雪愈发冷酷起来。
一众散修吓得抖索起来,不敢再说话了。
他往里走,寒气透进来,散修颤抖得愈来愈明显,额头冒汗。
越走越近的时候,那个散修终于支持不住一般跪倒下来,十分狼狈地在地上磕头乞怜。
青年却好像没看见般路过他,到底听那求饶声烦人,顿了顿:「滚。」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去把这些话讲给长虚门,每一个人听。」
长虚门最重脸面,可万万没有他们这种地位低的散修编排的份。
散修白了脸色,青年等不到回应,不耐烦地啧了声。
那些散修回头看了看那如刃般插在桌案上的枯叶,咬了牙应允了,又麻溜地滚了出去,好像再不愿意多待一瞬。
青年看过来的时候,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看面前那半碗面好像要看出花来。
谁知道他下一秒就在我身旁坐下了,指尖那片黄叶就在我面前放下,他也叫了碗阳春面,我却提心吊胆不敢看他半分。
肩头带雪的青年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压低了声音,带了分嘲弄怜悯:「说是有自己的路走,怎么被几个不入流的东西非议了几句,就掉了眼泪?」
我这下知道他是谁了,就在不久前盘旋在我脑子里的魔君,谢长卿。
我看了看那片躺在桌子上脆弱的枯叶,又想到坊间传闻谢长卿的诸多可怖故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和他犟嘴。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越春剑,谢长卿冷笑一声:「安心吃你的面,本君可没空对你一个修为全无的废人下手。」
说得也是,我掐了掐手心,还是拿起了筷子,吃剩下的半碗面。等我把头从碗里再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谢长卿十分嫌弃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阳春面,细碎的小葱撒在上面,面条吸满了汤汁,咬一口可别提多美了。
我立刻心领神会,大名鼎鼎的魔君必然眼高于顶,吃不下这口面,可是到底有些可惜了,我摸了摸肚子,约莫还能勉强吃下那碗面。
我委婉地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谢长卿,刚要善解人意地提出请求,却见谢长卿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把这上面的葱给我挑干净。」
我便不得不重择了一双筷子,一点点把上边的葱择干净,按他的意思是,一点绿色都不能见。
我叹了口气,挑着挑着,冷不丁地开口,十分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谁能想到,自我从长虚山崖下回来,收到的善意都并非来自朝夕相处的同门,而是素来不相识的人。无论他们的用心是什么,总归是帮了我。
谢长卿接过我挑好的面:「本君就是喜欢教训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声是。
我拿起越春剑,起身结账,顺带把谢长卿的面钱给结了,我身上拢共没多少灵石,剩下的真是岌岌可危了。我苦恼地叹了口气。
我转过身冲他一作揖:「江湖路长,就此别过。」
谢长卿夹起一筷子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长睫上一点雪水融化。
「等本君下次见你之前,你可别死了。」
我硬着嘴回他:「我就算是命再贱,也要活得比你们都长。」
谢长卿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唇角到底带了分讥讽,桃花眼笑得弯起来:「好啊。记住你的话,越春。
「本君也愿你,福厚命长。」
说得真是一个情真意切。
我掀开帘子,迎了一怀子的冷气与雪,我垂下眼,自言自语道:「我该去哪儿呢?」
我手上的越春剑突然鸣动,剑柄所指分明是南方。
我这就知道我该往哪儿走了。
走出长虚山所辖城镇,雪便小了。出城门的时候,我遥遥地往回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长虚山的山尖。这便是最后一眼了。
我毫不留恋地,斩开风雪往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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