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程泠却很难平静下来,原本在死后看到宋锦流露出来的感情、听到她在自己墓碑前说的那一番话,这些年她心中的怨已经被消弭了大半。但此刻,却又无法抑制的涌了上来。…
免费试读
程泠飘在半空之中已经三天了。
这也意味着距离她被车撞死已经三天了。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短暂的二十年人生,其实她也没几件开心事儿。
五岁的时候爸妈离婚,妈妈选择独自一人离开了家,把她留在了爸爸家——是的,她一直就觉得那儿不是自己的家,是她爸的家,哦,后面可能也是她继母和同父异母弟弟的家。反正,不是她家。
作为一个觉得自己没有家的人,就特别想要一个家。于是在她遇到了李哲后,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打动,没多久就决定要和他结婚,这样自己才会有一个真正的家。
只是没想到,证还没领多久,对方原形毕露,居然爱打人。噢,她倒不是被李哲打死的,而是被他赶出了家门,然后心神茫然的时候被车撞死的。
她现在就后悔,为什么上一次他露出本性的时候,自己居然心软的选择了原谅他。
那是在一个月前,也是因为小事,他对自己扇了一巴掌。当时她哭了一晚,想要离婚,李哲不让,一开始是威胁她,如果要离婚他就去自杀。然后又说:
“离了婚,你可以去哪里呢?去你爸家?他们可不欢迎你。去你妈家?她也有自己的家庭了。泠泠,只有这里,我在的地方,才是你家。”
程泠恍然觉得,是啊,这天下之大,竟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
第二天打开卧室门一看,李哲正跪在房门口,也跪了一晚,说自己只是喝了酒太生气,不是有意的,乞求她的原谅。她一时心软,就原谅了他,也相信他真的不会再犯。
没想到
程泠发现自己变成了鬼之后会是什么感觉和想法。程泠仅代表她个人,觉得还挺轻松的,像是从某个巨大又沉重的铁铐子里钻了出来,隐隐之中有一种解脱的自在和愉悦。唯一在意的,就是李哲这个王八蛋不知道有没有遭到什么报应。
还有,她妈
算了,她妈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又只会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那种眼神,她真的是,一辈子都不想看到第二遍。
终于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人,不用去想那些过于复杂的问题。
死了一了百了,她喟叹道,真好。
变成鬼的第一天,她跟随着自己的尸体,看到了李哲哀痛到号啕痛哭,全无形象,仿佛之前对着她拳打脚踢还赶出家门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他。程泠听着他对身边的人哭着诉说自己有多么的爱老婆,以后可怎么办之类的话。她气到朝李哲拳打脚踢,可惜都化为了空气直接从他身体上穿过。
更晚的时候,她看到她爸程建军带着她后妈温小雅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程文鸿过来了。照例是哭了一番,只是时间可能还不如李哲的长呢。倒是程文鸿,看上去还有几分真切的伤心。
可能是伤心自己死了之后,以后惹了祸就少了一个背锅的替罪羊吧,程泠略带点讽刺的想。
第一天,她妈宋锦没有出现。
她想到她妈的时候,居然感觉到了来自于心灵上的有如实质的一丝悸动。
是悲伤是怀念还有渴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差点让刚成形的鬼体不稳,差点烟消云散
第二天的时候,宋锦依然没有出现。倒是程建军和温小雅,开始就她留下来的财产和李哲扯皮了。
葬礼都还没举办呢,程泠飘在半空,呵呵笑一声,所以想想看,这辈子她活得有多失败。
说起来,程泠也是个小富婆——虽然她爸程建军不算太有钱,每个月的薪水上交给温小雅之后就只剩下买几包烟的钱,轮不到给她。但!她妈宋锦,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有钱人。在程泠结婚的时候,宋锦给她存了一笔金额不小的现金,还买了这套房子,写的她的名字。
程泠冷眼看着下面的争吵,像是看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事情。
李哲觉得这是夫妻共同财产,自然是由他来继承。而程建军却觉得,这是他女儿的嫁妆,属于婚前财产,娘家要拿回去。而且他女儿为什么深更半夜会跑到马路上去?说不定和这小子也脱不了关系。
行吧,到了这会儿,可算是记起来追究一下女儿的死因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各路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也都来了,各帮各的,一时之间,场面热闹无比,就差没上演全武行,惹来旁观者无数。她瞅着,这里面就属自己的奶奶和后来的婆婆战斗力最强。
哦对了,这时候,程泠的尸体已经放到了殡仪馆。但显然,双方都不记得去办理丧葬火化的各种手续了。
第三天,同样是各种鸡飞狗跳,就连到了殡仪馆里也不得消停,中间还夹杂着警察前来问话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乱入等等小插曲。程泠在天上看累了,在半空中盘腿坐下。这底下各种狗血与不能详究的不堪,假使是发生在电视剧里,她都会真心实意的替剧中人感到尴尬和难过,但放在了自己身上,却早已经麻木,只觉得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结束。
直到这一日的下午。
当时,程建军和温小雅吵累了,打算暂时和李哲休战,回家休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跑过来在找人签字。
“你们赶紧的,来个人去交费。”工作人员在这儿多年,见惯了人间百态,但这两天下来看着依然觉得齿冷。这好生生的姑娘没了,竟没几人是在真心的为此而难过,不过是假模假样的掉几滴眼泪,剩下的时间倒都在为了姑娘留下的钱扯皮。
“去找他签。”李哲他妈指了指正要离开的程建军,怪声怪气的朝那边喊:“程家的,既然你们不要脸的为了抢遗产,打算不认我李家这门亲,也不打算把我儿子当女婿看,那这钱,就你们自己出呗。”
程建军停下来,眼睛一瞪就想要骂人,但他自诩是文化人,对着李哲他妈这类型的泼妇向来是没有办法的,一时之间也骂不出口。好在这时候李哲过来了,李哲赶紧伸手把殡仪馆的缴费清单接了过来,并按住了他妈,小声凑到她耳边:
“妈,这笔钱肯定得我们出。不然日后这说不过去。”
想想,身为丈夫,居然连媳妇的丧葬费都要她娘家人来出,这可是很落人把柄的事情。这日后要是为了遗产闹到法庭上去,绝对是对他不利的。
李哲他妈看了看单子上大几千的费用,有点肉疼,但终归还是听儿子的话,安静了下来。只是撇了撇嘴,看起来十分的不爽。
这一边,温小雅也反应了过来,在程建军耳边叨叨着啥,可能也是让程建军把这事儿给揽过来。不过,还没等程建军开口,门口的小广场上传来了车子急刹的声音,随后,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
程泠本来在用手撑着头,无聊得都快要睡着了——如果鬼也能睡着的话——看到来人后却一下子就坐直了。
进来了三个人,年轻的一男一女,看上去衣冠楚楚,悍利干练,一看就是大都市精英模样。但很明显,他们都以中间的女人为尊。那女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憔悴还带着泪意,风尘仆仆,但即使如此也依然不掩艳光。
这是一张程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妈妈”她喃喃喊出来。
程泠对她妈,并不像其他母女那样的亲密无间。相反,可能是怨大过爱。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宋锦就和程建军离婚了,她跟随着程建军生活。头几年,宋锦在柳市,还时常见一下,但后来,一些事情的发生再加上宋锦去了南方,她们母女俩就见得很少了。上次见面,应该还是程泠去年结婚摆酒的时候,宋锦从国外匆匆赶来,母女俩在婚礼前夕大吵了一架。
宋锦觉得李哲并非良配,并且程泠才十九岁,这么早踏入婚姻实属糊涂。
程泠还记得她的原话:
“你到底看上了他哪儿?这个男的身上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优点,你现在不过是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才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等过了几年后你肯定会后悔。”
程泠也记得,当时自己气极反笑,声音都高了三度:“我图他什么?我图他对我好!是,您见过大世面,瞧不上他也瞧不上我,我不怪您。但在婚姻这件事上,您好像也没有资格来说我愚蠢吧?”
她在别人面前内向怯懦,但在宋锦面前却出奇的牙尖嘴利。
母女俩最终不欢而散。
程泠漂浮在半空,看向宋锦的眼神有点复杂,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她真是庆幸自己死了,不然可无颜见她妈。
她飘到宋锦后面,看到对面的李哲和程建军在她妈出现后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尤其是看到李哲的眼中闪过紧张和恐惧神色的时候,觉得颇为快意。
宋锦今天穿了件素色的毛呢大衣,带着仆仆风尘,憔悴的脸上也没有如往日般盛气凌人的光彩。但她站在那儿,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程建军和李哲,两人立刻就噤声了。
“回回来了?”程建军呐呐的问了一句。温小雅在旁边看到他的怂样差点没气到昏过去。
李哲犹豫了一下,那声“妈”都在嘴边打转了,但还是没敢叫出口。宋锦也没理他,问程建军:“泠泠在哪里?”得到方向之后,带着男女助理急步走了过去,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留给李哲。
宋锦一个人进了遗体告别室,关上了门。程泠跟着飘了过去。
她那具原本有些恐怖的尸体已经被修饰到完好,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儿。她看到她妈轻轻的走近她,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到了跟前凝视良久,最后伸出手,拢了拢她的头发。。
宋锦除了眼圈有点红,全程都没有掉眼泪,面无表情。只是如果够细心,就能看到她的指尖在颤抖。而在她抬起头来后,程泠被她眼中所蕴含着的悲伤击中,那样极致的哀伤和痛苦,从死去后毫无知觉的心脏顺着每一条毛细血管传递到指尖,痛得她弯下了腰。
这就是妈妈此刻所承受的情绪吗?
程泠迷茫的看着宋锦依旧挺得直直的腰背,心中竟跃升起了几分欢喜。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来源于母亲的深沉的爱。转瞬却又有些难过,她竟然是在死后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宋锦在告别室独自待了快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程建军已经走了,只剩下李哲还在,大约是在等她。李哲对这个丈母娘一直是既怕又想要亲近,每次看她,他都觉得在宋锦犀利的眼神下自己所有的阴暗心思都无所遁形。但宋锦实在是太有钱了!据说她的现任老公是港城的大富豪,还给她开了公司,这资产最起码得上亿了吧!上亿啊!只需要手指缝里漏上那么一点,就够自己吃一辈子的了。可惜,宋锦每次对他都极为冷淡,不假辞色。
这次亦然。
“我不管你们心里都怎么想的,把这些心思都给我老老实实的收起来。我要让我女儿走得清清静静。”宋锦看他一眼,淡淡的说,“至于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李哲掩饰住自己的惊惶,赶紧应下。
他不知道的是,在当天晚上,法医做出的尸检报告就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了宋锦的面前。
“程泠小姐的致命伤是在脑部的撞击伤,同时身上还有碾压的痕迹。”宋锦的女助理也看过这份尸检报告,“不过上面有提到,她的身上还有一些轻微的淤青,不像是撞击和擦伤,反倒像是”
女助理没有说出口,宋锦眯起眼,摁在报告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
“警方找到那个货车司机了吗?”
“还没有,正在通缉中。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你和他们说,我愿意出二十万给予到提供线索的群众,麻烦他们加大统计力度。”
“好的,宋总。”女助理领命而去。
宋锦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神毫无焦距。泠泠,那些害死你的,伤害你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她在心中暗自发誓。
程泠飘在她背后,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一下她,但双手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而对方毫无所觉。她不免有些沮丧。
宋锦到了后,原本跳得比猴还活跃的两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压根不敢整什么幺蛾子。即使有人颇有些不爽,也被几个知道她脾气的人给死死摁了下去。火化、灵堂、下葬,整个事情顺顺利利,毫无阻碍。
她办事雷厉风行,在她的施压之下,程泠的头七还没到,肇事逃逸的货车司机就被抓回来了。头七的前一天,她把李哲叫了过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再把一堆助理调查到的证据资料砸到了他头上。
李哲暴起,被她的保镖给死死的摁在了地上。
“我把女儿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对她的?”宋锦看他像看个死人,“你身为一个男人,不思进取,赚不到什么钱养不了家也就算了,你还心胸狭窄,手段恶毒!骂她,打她,还恐吓她。她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把她赶出去的?那是我给她买的房子,你怎么敢1
宋锦逼近他,高跟鞋直接踩过他的手,眼睛里像是要滴血。
“李哲,你听说过非洲的钻石矿吗”她轻声说:“那里的矿工,从早到晚,只能在地下不停的挖,不停的挖,从生到死,一刻都不能休息。你说,我把你送到非洲去挖矿,怎么样?”
李哲牙呲目裂:“不!你不敢1
“你可以试试我做不做得到。”
保镖把李哲带了下去。
程泠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看得爽快极了!她之前经常抱怨她妈过于强势,不好相处。但此时却无比的羡慕这份强势。可能是觉得已经死了,她第一次放下了心魔和执念,对自己过往的人生进行了反剩
是啊,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她过去的二十年,就是失败的二十年。她的生活一团糟,把珍珠当作鱼目,而把腐烂的稻草当成了可以救自己上岸的缆绳。既伤害了真正爱她的人,也伤害到了自己。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程泠喃喃自语。
宋锦也在反剩
女儿头七的那天,宋锦去了墓园,陪着她的是妹妹宋绣。
“我这几天一直在后悔。”
宋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愣神。宋锦做事虽然偶尔会有些冲动,但她从来不会把后悔这两个字挂在嘴边,这大概是宋绣第一次听到她姐姐说出这个词。她看了一眼姐姐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几根白发和索然面容,有些心酸。
“姐,你也别想太多。泠泠这真的是意外,和你没有关系。”
“我在想,要是当时我离婚的时候,坚决要她的抚养权,她在我身边长大,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宋锦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还有,这几年我对她发了好几次脾气,不应该的,我明明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怨。即使她有错,根源也是在我们这些大人身上。我没有对她尽到过太多母亲的义务,却用家长的威严来对待她,也难怪她恨我。”
宋绣皱眉,忙道:“姐,你别乱想。泠泠怎么可能会恨你?”
“她只是没有亲口说出来而已。绣绣,你知道吗?这些年,我甚至都有些不敢见她,就怕她说出这句话。”宋锦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呜咽出声:“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程泠心里发酸,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一直以为对于她妈来说,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原来,妈妈实际上是爱她的吗?
多年的委屈一涌而上,化成泪珠。
鬼本无泪。
泪珠坠落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一声轻轻的叹息,女声在幽远之处响起,仿若菩萨低语:“如果有重生的机会,你想要回到哪一年?”
程泠恍惚之中回答:“当然是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妈离婚那一年。”
等等,这个声音是谁?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不,整只鬼被一股巨力拉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吸入到亮光全无的黑暗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的开始有声音传来。
是行人走路的脚步声、小狗的吠叫、自行车的铃声,以及——
“泠泠,泠泠。”有人叫她。
是谁?
程泠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鲜妍美貌的脸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梳着短短的卷发,看上去时髦俏皮,一双眼睛明亮又微向上挑,眉毛修长隐入鬓角。
她瞪大了眼睛,是妈妈!
她听到宋锦问她——
“泠泠,如果有一天,妈妈和爸爸不住在一起,你能接受吗?”
程泠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宋锦。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扎着腰带,下面是一条细细大格纹的裙子,直到小腿中部。好看是好看的,只是整个造型充满了复古感。
而且,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年轻?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还留着短头发!她有印象以来,妈妈都是长发,短头发的妈妈只在老相册里看到过。
宋锦看着眼前迷惘到发呆的程泠,有点沮丧也有点心疼。她想,毕竟泠泠还小,这件事情也的确是有点惊世骇俗,小孩子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她不能操之过急。
她蹲下来,帮程泠把垂落下去的小书包给重新整理了一下,柔声道:“好了好了,妈妈不问了。走吧,再不去坐车,天都要黑了。”
程泠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缩水成了小豆丁的模样,身高大概也就到宋锦的大腿根。
她伸出手,小小的,大概只能拽住自己粗粗的书包带子。对了,这个书包,她倒是印象深刻,好像是自己五岁生日的时候,妈妈买给她的,她很喜欢,一连几天抱着睡觉。后来爸妈离婚,宋锦走了后,又哭着抱着睡了好几晚。
她想起了自己堕入黑暗前听到的那个女声,恍惚记得是在问自己,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想要回到哪一年
难道!她现在是重回到了自己五岁那年吗?!
程泠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还不等她想清楚,宋锦已经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程泠这才注意到,她们此时此刻是在街道上,这正好是一个y字型的小路口,眺目望过去周围的建筑都是灰不溜秋,基本都是两层,偶尔有三层。有几面墙上刷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和“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白漆口号,身边不停的有人骑着高高的二八杠自行车穿过,伴随着的是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大部分人穿着灰色、军绿和藏青,还有白色,但也偶尔有一抹红和一抹鹅黄飘过,十分打眼。
不用再想了,这样的街景,的确是八十年代专属。
她真的回到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回到了1985年的初夏!
程泠浑浑噩噩的被宋锦拉着往前走,在路口的尽头是一个小公交站,宋锦带着她上了其中一辆绿白相间的公交车。这种车是往返于县城和下面乡镇的,每天也就早一趟晚一趟,因此人非常的多。等到她们上车的时候,已经都坐满了。有人带着扁担和筐,还有人带着几只鸡,时不时的就扑腾一阵,很是热闹。
宋锦给了售票员三毛钱,换来了一张小小的白色车票。她看了一下周围,让程泠坐在前面的油箱上,自己站在她前面护着。这时候已经是六月了,柳市的六月天气炎热,在车上这样挤着,又是汗味又是鸡屎味,车厢里的空气十分难闻。程泠本来就还在适应自己的身体,此时更是被熏得胸闷恶心,只能昏昏沉沉的靠在宋锦身上。
“师傅,什么时候开车啊?”宋锦催司机。
“快了,快了。时间一到就开。”
不过这句话显然是敷衍之词,又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直到车厢里连站着的空隙都没有了,车子才缓缓的发动。好在车开后,呼呼的风灌进来,将难闻的气味都一扫而光,程泠这才觉得好受点儿。不过她高兴得太早了,直到第一个颠簸到来的时候,她这才想起八五年的路有多么的烂!尤其是下乡的这一段路,时不时的就要颠一阵!颠簸中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刺鼻的汽油味儿。
一下车,程泠就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宋锦在一旁待她吐干净,在从她的小书包里掏出一颗橘子糖,塞到她嘴里:“含着这个,舒服点儿。”
这盒橘子糖还是她从一个小摊贩手上买的,说是从广州那边过来的,贵得很,这么小小一盒就花了一块五。
“泠泠,妈妈抱着你好不好?”宋锦担心的问。从这儿到她娘家还需要走个二十分钟的路程,她怕程泠撑不祝
程泠刚想要拒绝,开玩笑,自己都是二十岁的大人了,还要妈妈抱?也太丢脸了吧。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改变了想法,乖乖的伸出双手:
“妈妈抱。”
宋锦把她背起来,瘦瘦小小的,背着倒不算太吃力。她抱着往上掂了掂,皱眉道:“吃得还挺多,可就是不长肉。”
程泠不说话,她从小就瘦,好在不长肉但长个头。她把头伏在妈妈的肩头,安静的闭上了眼。宋锦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不是后世的香水味儿,清清爽爽,带着点金银花的香气,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尖。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外公外婆就会送一大包晒干的金银花过来,妈妈洗澡的时候爱往澡盆子里放点儿。爸妈离婚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了。从记忆里飘过来的味道,让她有一种笃定感,晃着晃着居然真的睡着了。
直到宋锦把她唤醒。
“泠泠,泠泠小猪,醒醒。”
宋锦拧住她的鼻子,被她妈吴枝花用手打掉。吴枝花嗔怪道:“孩子睡得那么好,你吵醒她干嘛?放床上继续睡就好了。”
“这都要吃晚饭了。”
程泠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看到吴枝花正在旁边慈爱的给自己打着蒲扇,伸出手去抱住了她,往她颈窝里蹭了蹭。心头一酸,眼眶一热。
“外婆”
在她前世,宋锦和程建军离婚后,没几年就去了南方,但外公外婆还在柳市待了好几年才走。记忆里两老一直对她都很好,可惜命都不是很长久。外公在两三年后,在池塘边踩空淹死了。外婆则是查出来有肠癌,发现得太晚了,在她十四岁那年也过世了。最悔恨的是,当时程泠正在敏感的少女时期,和宋锦闹脾气,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等她赶过去的时候,外婆已经过世了,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泠泠这是怎么了?”吴枝花感受到了颈侧的湿意,大吃一惊:“晕车还是不舒服啊?”
“不是。”程泠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扯出微笑:“就是很久没见外婆,想外婆了。”
“哎哟,我们家小姑娘嘴巴可真甜。”吴枝花点一下她的鼻子,“外婆给你留了鸭蛋,待会儿给你煮鸭蛋吃哈。”
程泠重重的点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此刻却觉得不管如何,既然上天真的让她回到了自己五岁的时候,那她就一定不能辜负这个机会!这辈子,不仅要好好的和妈妈在一起,拯救自己的人生,还得让外公外婆不那么早死才行!
宋锦在一旁有一点心虚。她的女儿她清楚,明明上个月才回来过呢,哪儿就会有这么想外婆?估计还是自己刚刚那句话问得,这段时间估计这孩子也对家里的诡异氛围有察觉。哎!
她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愁。
柳市的夏天天黑得比较晚,但外头一黑就完全看不到什么亮光,这年代可没有什么路灯。就连屋里的电灯都不是很亮,昏黄昏黄的光。程泠的外公、舅舅和姨妈就是踩着这样的灯光回来的。
“哟,我们家泠泠回来了?”外公宋永丰声音洪亮,但说话笑眯眯的。程泠很喜欢他,尤其是每次听到他说“回来了”,她都有种莫名的高兴。
舅舅和姨妈分别高兴的来抱了一下她。
舅舅宋一成朝宋锦皱眉:“姐,你是不是没给孩子吃东西啊?这么瘦。”
“我自己不吃都得给她吃1宋锦眉毛一拧,给了自己这个傻弟弟一记眼刀,转头也有些愁:“这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吃也吃,就是不怎么长肉,好在身体看上去还挺健康,不怎么生玻”
“健康就行,也没规定小孩子就一定要胖乎乎的。”宋永丰摸摸程泠的脑袋。
宋绣回房间放完东西后走了出来:“妈,今天晚上吃啥?不会又是红薯饭吧?我都要吃吐了。”
“今天不吃红薯饭了。”吴枝花摆好碗筷,“你姐买了肉带回来,今天吃肉。”
几个大人还好,宋一成和宋绣听到今天有肉吃,都忍不住吞了口水。然后宋一成才反应过来,带着点气愤说自家姐姐:“姐,你还买啥肉啊!你的钱得存着。这要真的和程建军离”
屋里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分别来自于宋永丰和宋绣。宋锦则是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宋一成挠挠头,看到在一旁安静的吃着烤芋头的程泠,才醒悟了过来,心里也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程泠:
算了,她还是默默的吃自己的烤红薯吧。
“吃饭,吃饭。”吴枝花赶紧招呼大家上桌吃饭,顺便转移了话题。
吴枝花的厨艺不错,虽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也调理得有滋有味。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炒萝卜丝,一个雪里红,居然还有一道小炒肉!这可是宋家这一两个月都难得一见的肉!最后,还是有一盘蒸红薯。
宋一成和宋绣吃肉吃得十分开心,吃相还有几分凶猛。没办法,这几月家里拮据,已经连着吃了好几个礼拜的红薯饭,别说肉了,就连炒鸡蛋都很难吃得到。都是十几岁的姑娘小伙儿,早就馋油水了。
吴枝花见程泠只吃炒鸡蛋和红薯,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她碗里:“泠泠得吃肉,才长得高长得胖。”
“谢谢外婆。”她看了看碗里的大肥肉,愁眉苦脸的应下。
宋家人相互之前感情都不错,虽然饭菜称不上丰盛,但大家有说有笑,吃得热热闹闹。程泠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来自于家庭的温馨氛围,一时之间竟把自己今天经历过的震撼、惊喜与苦恼抛却在了脑后,全然沉浸在了这样的愉悦之中。当然,她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露馅儿,大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只是安静的吃和听,力求表现得像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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