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间“审讯室”出来的时候,青琉急急忙忙的去飞鹰传书了。
洛阳青霜阁总阁,沿途各地青霜阁分会,一地一封加急文书,期望能在半道截住舒子夜。
“别忙了,青琉姐姐,”白如今一直笑着跟在她身后,提醒,“四州这么大,一天里会有多少带着书童的公子,甚至是乔装成公子书童模样的人走过。再说了,那舒子夜说不定也乔装了。咱们都不知道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如何去找?”
那一席话说的青琉一怔,着实拿不出什么来反驳。
“依你该怎么着?”青琉叹了口气,问。
“回去!”
背后里蓦地响起了一个冷沉沉的声音,厉云黑着脸,冷声,“舒子夜定是回星野国了,我今儿就回去!”
白如今赞赏的看着他,悄悄点头,口里却不留情,“嗯哪,没想到大笨蛋也有开窍的时候,可喜可贺。”
黑衣厉云嘴角有一抹冷笑,却不屑再与他争执。
就这样,黎明时候,一行人顾不上休息,又坐着船往洛阳赶,再由洛阳转站到北州大漠。这一次更加快了船速,虽然逆风,却也只花了两日半的时间,在第三日午时,抵达洛阳。
青霜阁主水槛亲自来接的船。
只是在那岸边浅浅的絮了一会儿,马不停蹄的,一行人又上了马,沿着官道北上而去。
一行人沸沸扬扬的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了厉云、美沙亚、并那个跟屁虫一样的纨绔公子。
小公主与那白如今厮混熟了,两人只是乘了一匹汗血宝马,一路上兀自在那里吃着风,絮絮叨叨个不停。
厉云听他们沉芝麻烂谷子的早就烦了,却不忍心阻止——自从国破,一向性格开朗的小公主就沉默了。这次出行却开朗了不少,不能不说,其中有一部分是这白如今的功劳。至少有他在,这一路上永远也不缺少新鲜和刺激。
厉云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了一些,虽然他油腔滑调,纨绔任性,又有些懒惰,看起来只知道贪图享乐,却是个很聪明的人。
不算是百无一用罢。
渐渐得,又从那中州行了四五天,终于深入了大漠的中心。
白如今似是第一次来到沙漠,惊奇得很,一路上见到了什么都大呼小叫。
比如四脚爬行的蜥蜴,一片鬼魅样的胡杨林,还有那斗大的胡杨泪,一束束的芨芨草,以及在沙丘里被打磨的极端光滑的动物头骨。
在邻近的绿洲城镇里买了两匹沙骆驼,白如今就将那些拾来的新奇玩意,装入骆驼背上的褡裢里,竟然装了满满两褡裢,直坠那骆驼喘粗气。自己却一直在那骆驼上遥望,一见到有什么好东西就跳下来去捡。
厉云知道负重在沙漠行进的危险,便皱了眉,悄悄的将他褡裢里那些风干的蜥蜴,动物头骨和胡杨泪之类的东西丢出去。他却不恼,每日里依旧笑眯眯的殷勤的捡,偶尔遇到什么新奇东西就能大惊小怪。
渐渐的,再往大漠深处行进,就感受到了那大漠刺骨的寒冷。
即使是秋季,那大漠里就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每日里醒来一看,地上都是一片白。幸好,他们还是顺着商路行进的,沿途都有绿洲和城镇,晚上有地方住宿。
沙漠的星光格外璀璨,苍穹就像一面深色的帷幕,所有星星在上面,演绎沧桑变换。
一入了夜,这个叫“留客”的沙漠大城镇就热闹起来,所有人围在明亮的篝火旁跳舞,白如今就牵着小公主混在人群里,一起疯快的玩。
美沙亚有着沙漠上特有的金发碧眼,在那篝火旁边一站,周围便是一片呼喝。小牛靴一跺,胡裙一舞,红衣金发宛如沙漠上猎猎火焰和滚滚金沙,孩子就在那里跳起沙漠上的舞蹈来,博得了一片喝彩!
所有的人都跟着女孩子的节奏舞动起来,踏歌舞手,大碗大碗的羊奶酒驱走了沙漠的严寒,大块大块的烤羊肉温暖了所有人得肚子,明亮的火光烧红了所有人的脸。
在一片沸腾里,厉云却悄然退出,到小城镇外一处的高坡上坐下来,仰望满天星斗。他本是该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小公主身边,莫名的,今夜却想歇一歇,自己一个人静静的,想一些以前不能想,也不敢想的事。
破国那一天坠落的星斗;一个多月东躲西藏的日子;下定决心的南下;青霜阁里的感动,扬州城里的风雨。恍惚之间,青霜阁主那样急迫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请你回回头。
谁又何尝不想呢?只是……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便是不死不回的下场。
远处的一片水泽上,密密的盛开着芦苇。
这东西在大漠很常见,一簇一簇,一丛一丛,坚固的在每一寸含水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一片白霜样的花来,等待被冬日里干燥凛冽的风一送,便飘飘扬扬的洒满了整个沙漠。然后,种子在地下埋葬十年,百年,等待着生命里一场又一场的风,将他们送归他乡;抑或是,等待着上天眷顾的一场雨,再次的抽根发芽,生出新的花来,再凋零一个冬季的寒冷。
不是生,便是死。
身世类转蓬。他现在,也不过是那飞蓬罢了,由着那风的聒噪——即使有一点儿不甘和反抗,也将会被那风卷的无影无踪,直到天涯海角。
黑衣剑客有些倦了,第一次觉得这么倦怠。他慢慢躺下来,枕着自己的佩剑,听着沙子簌簌的移动,却在一瞬间想起了更多。飞飞扬扬的蓬,那在大漠的黑暗里蜗行摸索的地盲鼠,还有那星野国宫城里开着的花。
那一丛一丛的菊,什么时候起,在心底悄然蔓溯开来,像一个不敢惊动的美梦。
夜里的夜里,梦中的梦中,似乎有一袭蓝的衣,在满地盛开的菊里,巧笑倩兮……
是被生生冻醒的。
醒来的时候,月还在半天。厉云觉得身子底下的沙落落的痛,艰难爬起来,才发现身上覆盖着一袭白衣。
——夸张的流云金纹,镶着细细的银边,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酒味道。
“哇,你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你死过去了呢!”头还有些晕眩和沉重,身侧一个夸张的笑声,就倏忽让他清醒过来。
厉云一抬头,却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双黑色眸子,竟然比星星还要闪烁。
他被那双眼睛闪的有些晕眩,猛力推开凑上来的那个人,扶着头,冷冷喘气。
白如今里面依旧穿着一身白,白色的一领夹袍,领口和袖口上都有一圈细细的白绒。
黑衣厉云不承他的情,冷冷的将白衣掷过去,就要站起来。
“喂!”纨绔公子却利落的拉住了他的衣袖,不依不饶的,“这衣服已经染上了你的味道,本少爷不喜欢,你快给我洗,否则我就不穿!”竟然还威胁起他来了。
“爱穿不穿。”厉云冷哼一声,却忽而一怔,急问,“公主殿下呢!”
“该是睡着了罢,阿尼弥大娘看着她呢。”白如今笑着,却一耸肩,“我喝了太多的羊奶酒,热得睡不着,就出来溜达溜达了,没想到就看见某人挺尸一样的躺在沙漠上——”
“胡闹!”厉云利喝一声,脸色陡然变了,“怎么能让外人看着公主,万一那人是星野国派来的怎么办?!”
被那样一喝,纨绔公子陡然沉默,却抬目起来,淡淡的看着他,忽而就低低的说。“阿云,你就这样不相信外人么。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离开美沙亚单独出来,你不是该连我也放心不下么。”
他说完,将那外衣将臂弯里一折,转身就走。
厉云怔了一下,却有些茫然——是呀,他最不放心的,就该是面前的这个人才对,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就那么放心的将小公主,交给了他?
他茫然的转转头,看那纨绔公子在月色下的影子,却第一次觉得,他根本不了解他。
往昔种种,全像烟雾一样迷蒙开来,他明明离着他那么近,却完全的触摸不到。
夜色凄冷的时候,星野国宫城里,在那“夜菊倚栏”的檐下,被风一送,那风铃和铁马就叮叮咚咚的响起来。
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十分清脆,楼阁深处的帷幕里,那柔软的床榻上就有一人仓皇起身,明明只穿着淡蓝的亵衣,却跣足下来,什么也不顾,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外的栏杆边上,凄惶的看着楼下那一片渐次枯落的菊。
大波斯菊,阳菊,矢车菊……都敌不过这第一场薄雪。
空里流霜不觉飞。
什么都死了,什么也没留下,就如同梦里那个残绰的薄影。
清妍夫人慢慢坐在那栏下长椅上,似也不觉得冷。
寒风呼啸,空里的雪宛如飞霜,那么轻薄的落在了女子裸露的削肩,久久不曾融化。
自己真的是痴了,为了那一个梦,就这样仓惶的起身,仓惶的跑出来,仓惶的坐在那椅上,却看到了这一片垂死的菊。
该死了,是该死了,早就该死了。
她的嗓子有些堵,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顺手拔下松松挽着髻子的一根素玉钗,敲着栏杆,低回的唱起来。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冷夜,玉钗,寒手,素敲。那钗在栏杆上*得响,却响的那样脆弱而无依,就如女子此时的歌喉。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一丝冰,连一星半点的火,都不曾留下。
唱着唱着,女子的双眸一闪,落下两行泪来,声音立刻也颤抖了,宛如断续的雪,颤抖着悄然落下。竟敌不过那风的一丝一毫。
然而,冰冷的毫无感觉的肩膀上,倏然一柔,什么覆盖上了她冰冷的脊背,紧接着,双肩就是一沉。
清妍止了歌声,悄然拭去了颊子上的残泪,扶在了肩膀上那双有力沉稳的大手。
女子正要转身行礼,那人却蓦地附上来,将全身冰冷的她拥在了怀里。
“陛下……”
她终于颤巍巍的吐出了一句,却觉得那声音已经抖的不属于自己。一瞬间,心里就百感交集,说不出滋味来,只是堵得难受。
“什么也别说了。”同样穿着亵衣的王者只是淡淡的堵住了她的话端,抬起眼来看了看栏外纷飞的清雪。
忽而,那王者就慢慢的低下头来,静静的说。“明日……朕找个人与你做伴,你看可好?”
清妍夫人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附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可闭上眼睛,那梦里的一幕幕,又那样清晰的传来。
那一袭身影,就那样离她而去了,都不曾回一回头。
他都不舍得回一回头……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星神帝已经去早朝了。
清妍夫人从床上慢慢起来,依着柔软的天鹅绒枕头,怔怔的想。
星神帝从来不肯让自己侍候他起来早朝,生怕惊扰了她,只是让她尽可能多的睡一会儿。
他知道——她每夜每夜的睡不着,一旦入睡了,也会被这样那样的梦惊醒,既而仓皇起身,奔出去。
她是这么的不正常,这么的仓皇而近乎歇斯底里,可是这个王者,却这样的纵容了她,甚至,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可她的心底,那个人的影子,怎么也抹煞不去。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对他不起,也对不起那个人。
正失神着,贴身的宫女侍栏过来,伺候她起身穿衣,口中复述。“陛下让娘娘多睡一会儿。下了朝,忙完了政事,陛下就来用午膳。陛下还说,进宫来陪娘娘的人,今儿上午就到。”
她无心的应了几声,却听得外面宫女传唤了一声,打帘子进来,低声禀报。
“娘娘,禁卫队副队长带了名少女进来,说是当朝宰相舒大人的千金,陛下召进来陪娘娘的。现在在外面等待接见。”
清妍夫人正好穿好了衣服起来,在妆台上背对着坐了,淡淡的,“别让副队长进来了,将姑娘请进来,打赏些银子让他退了罢。”
背后两个小宫娥上来,要为她梳头,却被她推开了。女子随意的梳了一梳,捡了根素钗簪上,却从镜子里一抬头,有些落落的看着身后的贴身宫女,“去院子里看看,见还有什么菊花开着,就取一朵回来。
“回娘娘,”身后的侍栏一礼,却回答,“今早上奴婢就去看了——昨夜里的一场雪,已经将那枝上的残花都打落了,除了瓶子里供的那几枝扶郎,已经再没有鲜花了。不然,奴婢取一盒子宫花珠花过来?”
清妍夫人终于怔了一怔,垂了眼角摆摆手。
没有真花,倒宁愿不簪了。又是冬了,到了这素头的日子。
这边正说着,那门口有人传了一声“姑娘来了”,就听得那门口的蓝色珠帘一动,却传来骨碌碌的一阵响。
清妍夫人诧异,从那铜镜里一瞧,却见门口出现了个轮椅,椅子上落着一抹绿,慢慢的朝屋子里来了。
幸亏这楼不是全仿的中州风格,没有门槛,否则这人进出,岂不是要天天被人抬吗?这样想着,清妍皱了眉转了个身,却见那轮椅上起了一抹浅绿色的笑,安静的看着她。
好个娴静的少女。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可惜了,竟然是不能走路的。
清妍对她有了好感,笑着起身,淡淡地问,“你是舒大人的千金?叫什么名字?”
黑发,黑色的眼睛,典型中州人的特征。在异族女子的眼里,这个少女也是姣好的。
轮椅上的少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忽而一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咽喉。
“娘娘,姑娘她不能说话。”旁边跟那少女一起入宫的丫环适时提醒,却带着一脸惶恐。
清妍夫人一怔,看着那少女就久久不曾缓过神来。
轮椅上的少女却嫣然一笑,忽而就指着自己的衣衫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姑娘说,”那少女贴身的小丫环连忙说,“她叫青青,舒青青,就是衣衫颜色的那个字。”
舒青青。这个不能言,又不能走的少女,就是王他派来陪伴自己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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