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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介绍

星汉灿烂》小说,讲述了《程少商凌不疑》的故事,希望本书能缓解大家的烦恼,保持好心情讲述了:“你说这说那,不过要劝我给她低头!”葛氏似是怒了,“你不想想,我与她前后脚嫁进来,不论人才钱财我处处胜她,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拿嫁妆的钱补贴程家,她拿程家的钱补贴娘家!还日日趾高气扬的,我怎么气的过!”“那我问夫人,这些年来夫人的嫁妆还是原样吗?”老媪轻声道。…

免费试读

这是一座泥砖所砌的一层建筑,通体呈一字型,均匀的横向分为三间,正中是厅堂兼人多时的饭堂,两头俱是居室,俞采玲就住在东厢这一间。居室很简单,黄泥敷粉的墙壁打磨得干净光洁,地上砌了一座大大的方形火炉,似是陶土所制,外形古朴,不过取暖效果尚可。接下来,饶俞采玲素来镇定,也差点吓昏过去——

屋内没有床架凳椅,只靠屋内里侧以光漆木头在地上如阶梯般筑起一层平整的木地板,占了整个屋子三分之一大。在上头铺上一层被褥算是床具,旁边几个小小的圆形棉垫充当座椅,另一个小小的方几作进餐饮浆之用。俞采玲看过几部黑泽明的老电影,觉得颇像贫瘠的古代日式室内构建。

十几天前刚醒过来时,她除了头痛欲裂,首先便是被这猜测吓到再度昏过去,恨不得再死一次。实则她老家那1800线的江南小镇环于山坳之中,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言,统共见过两个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而来的鬼子。还是后来在外头大城里做工的年轻人回家说起,才知道那般形容打扮的是鬼子。老里长很是义愤填膺地说了一番话,遂令乡民们以后再遇到,定要在相赠的地瓜红薯萝卜干中下些耗子药才是。可惜再没鬼子来过,耗子药也没用上。

直到建国后政府开山劈坳,修路铺桥,广钻隧道,老家才渐渐形成一个四方山村之中唯一一个小镇。

“女公子,该饮药了。”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粗木方盘进屋,转身对身旁举着重重棉帘的小女孩道“阿梅,把帘子放下,外头冷”。

俞采玲忙回过神来,端正的坐好(其实是跪好),那妇人将方盘放置于案几上,盘中是一大一小两个陶碗,大碗里是热腾腾的汤药,小碗里是三个小蜜饯。俞采玲举起陶碗默默一口饮下,顿时苦涩盈满口腔,实是比敌敌畏还难喝,诚然,她并没有喝过敌敌畏。

然后她拈起糖渍的蜜饯慢慢含着,一边打量跽坐在对面的妇人。这妇人叫俞采玲唤自己为苎,俞采玲实不习惯用一个字来唤人——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镇上多功能综合性发廊的老板娘嗲嗲的呼唤她n个姘头时的统称——却苦于不知当地风俗不敢乱叫,前日才听阿梅讲左邻一个做噩梦胡言乱语的孩童被巫士灌了一壶符汤险些去了半条命,是以只能含糊过去,谁知道后来才晓得她的确唤妇人为苎即可。

妇人苎脸方身壮,神情肃穆,身着一件灰白色的麻布短裾深衣,自膝盖以下露出裤管,想是为了做活方便,不似自己,虽也不见半分丝帛,但厚实的棉布深衣足足绕了腰身一圈,长及脚背,至于旁边的十岁小女孩阿梅衣着就更简单了,直接一身棉衣短谒,露着厚厚的花布棉裤满院子乱跑。

十几日前,俞采玲半昏半醒的躺在褥上,眼皮似有千斤重,只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正在叱骂:“…你这无能的蠢妪,我家女君给你这个差事,你竟怠慢至此,小女公子若真有个好歹,将你全家都喂了狗也不及!”然后一个嗫嗫的女声道:“当初是你叫小人别理睬她,任她叫骂人摔砸就是,犯了过错在这儿受罚的,先杀杀性子再说,谁晓得就烧了起来……”尖利女声道:“混账,她再有过错,也是主家的女公子,轮得到你轻忽!”

……俞采玲又昏昏沉沉睡过去,只觉得有人在喂自己汤药,彼时她求生意志正强烈,便努力吞咽,恍惚中又听见那尖利的女声笑着道:“…我也不瞒你,这是个烫手山芋,轻不得重不得,如今病成这样更没人肯担责了,你倒好,这几日一径央我…”

随后是妇人苎温柔却缓慢的声音,她笑道:“女公子不是病成这样,这好差事也轮不上我,我只盼着让主家念我些好,待来日我家阿梅阿亮也有个前程。”然后是一阵听了哐啷铜币的声音,是那尖利女声满意道:“也行,你既然认下这差事,就好好办罢。”而后离去。

逻辑学几乎满分的俞采玲同学哪怕烧熟透了也能推理出来,自己这个身体应该是某个古代贵族之家犯了过错的一位小姐,目前正在乡村受罚,之前照顾的人不尽责导致小姑娘生病高烧而死,于是便宜了自己。

当第一眼看见妇人苎时,俞采玲以她那十分浅薄的古代知识分辨,只盼着她身上穿的是辫子朝的旗装或露胸脯的唐装——她完全不介意嫁个半拉光脑袋的老公或者冬天冒寒露沟子啊!可惜,她全不认识这种深衣是古代什么时候的穿着。俞采玲垂头丧气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养好了身体跟着阿梅去看了回新娘送嫁才忽的高兴起来——自然,彼时阿梅全不知平时郁郁寡欢的女公子怎么无缘无故开了怀。

妇人苎也在打量俞采玲,为着病愈,医工已是下足了料的,这般苦涩的药汤便是自己来吃也要皱眉,可小女公子除去头一回喷了,之后次次都是一口仰尽,一声不叫苦,那咬牙抿嘴的样子很是倔强硬气。自己也算寡言了,没想这小小女君更寡言,除了与阿梅还多说两句,常常整日郁郁不发一言——怎地跟外头的形容全然不同,苎有些疑惑。

吃了汤药,圆脸阿梅偎到俞采玲身边,讨巧的说:“女公子,今日外头暖和,咱们去耍耍罢。”俞采玲也跪坐的烦了,颔首答应。妇人苎笑道:“晒晒太阳也好,不过今日护卫不在,你们不许走远,叫阿亮跟着。”

俞采玲奇怪的看了苎一眼,这妇人寡言,今日不但话多了,居然还允许她在没有成年男丁陪同下出门去玩。

阿梅朝母亲扮了个鬼脸,连忙服侍俞采玲穿好翘头厚底棉鞋,然后裹上厚厚的大氅,两个女孩高高兴兴拉手出去玩了。

走到屋外,俞采玲长长吸了口气,迎面一股冰雪之气,胸内的炭火气尽消,满是清新冷冽的气息,抬头望这北方乡野的天空,方觉得小学时念的蓝天白云不是假话,看那高高阔阔的穹苍,干净得好像清凌凌的冰水一般,俞采玲便觉得十分畅快。

再回头看这座小院,宽宽的篱笆绕着房屋远远一圈,虽是乡野小屋,也盖得屋顶高耸,里面三间屋子都是宽阔高旷,没有半分畏缩郁郁之气——这么高大宽敞的屋宇,全不像倭国气概。

俞采玲满意的点点头,一边拉着小阿梅一边领着个七八岁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就要出院子,却见远远两名短打穿着的骑士飞驰而来,伴着泛起积雪和点点尘土,眼尖的阿梅忽道:“是阿父,…还有阿兄。”随即扯着嗓子摇着手臂大叫:“阿父!阿兄!”

两名骑士到院门前一个利落的勒马,翻身下马,带头那个中年汉子一见了俞采玲便抱拳低头作揖,笑道:“女公子。”后头那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骑士也跟着一般抱拳行事。

俞采玲点点头,仰头微笑道:“符乙回来了。”中年汉子抬起满面虬须,开朗的笑道:“女公子出去玩耍吗,适才我看见前头水祠在祭溪神,你们去看看热闹也好。”回头对儿子道,“登,你先别回屋了,一道跟着去。”那青年低声道:“喏。”然后解下辔扣交给父亲,跟着俞采玲一行人踩着咯吱咯吱的薄薄积雪出门去了。

这个符乙是妇人苎的丈夫,原先还有两名侍卫,俞采玲听他们叫符乙为符头儿,便也跟着学了,谁知符乙很是惶恐,死活不肯。头回见他时,她见他与妇人苎举止亲密还以为是妇人苎的姘头,很是八卦了一番,谁知是人家的合法配偶。

出得院去,往西向走了约十几分钟,闻得溪水叮咚及人声喧嚣,只见一条宽约十来米的小溪就在眼前,溪水清澈见底,浅处不过半米,深处也只有三四米,虽只是条小溪,但物产颇丰,一年四季鱼虾不断,很是补贴了乡民的生计。是以在上游不远处的岸边,此乡三老领着众乡民建了一座小小神祠,供奉左右的山林溪水之神,盼着能得神灵庇护,多些鱼虾果蔬。

一看见水祠在前方,阿梅就紧拉着俞采玲往里奔去,掏出两枚五铢钱跟门口的老女巫买了一竹筒的土制香,又跟挽篮叫卖的姑娘买了些俞采玲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倒是那姑娘瞧符登生得俊,朝他扔了个橘子,笑嘻嘻的看;符登的脸顿时比那橘子还红。倒是阿梅笑道:“我阿兄快定亲啦!”俞采玲戏弄道:“既你喜欢他,为何还收我们果子钱?”那姑娘爽朗道:“他人虽俊,但我家里还得吃饭哩。”一众乡民及俞采玲等人均哈哈大笑。

所谓神祠也就是两间堂屋前后叠起来的大房子,乡民们曾见过俞采玲一行数次,只知她是附近大户人家的女公子,便纷纷让开路叫她们进去。前面一间屋堂香烟缭绕,只见高台上立着几座奇形怪状神情狰狞的神像,观音不像观音,耶叔不像耶叔,石像脚处还泼着几滩血迹,一旁是用很大的木盆盛着三五只尚死不瞑目蹬着腿的鸡鸭——俞采玲第n次摇头,这年头神像制作得如此可怖,祭拜方式如此原始粗糙,让信众怎么进入忘我的崇拜情绪进而掏钱掏感情。她恨不能教导这几个社巫制作数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再放些花朵金鱼,弄些唱诗诵经的装模作样,保证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不过这显然只是她一人的想法,周围一众妇孺老幼显然很受用,各个或跪拜或肃立着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阿梅赶紧递了几支香在她手中,拉她跪到草席团上。

俞采玲感慨,她上辈子最后一次拜拜还是跟三个室友去爬山,四个小姑娘很虔诚的拜倒在三清神像下,短信妹祈祷这次期末能再拿全额奖学金,博客姐祈求她暗恋的隔壁班帅哥能赶紧跟女友分手然后和自己一见钟情,扣扣希望能提前获得nznd公司的实习机会,她则请求前天刚写的第11版入党申请书能过关——舅舅说,若她入了就给她买台手提本。

祷告再三后,四人一起齐声念阿米豆腐后高高兴兴的出门去玩了,全没注意一旁跪着的老婆婆很奇怪的表情。

俞采玲拜过后插好香,轻叹了一声。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次拜拜还是很灵验的,她上辈子是见义勇为挂掉的,倘若没死,还能入不了党?!也不知三个室友的愿望实现了没有。俞采玲深恨自己运气不好,煮熟的鸭子都飞跑了,便严辞拒绝了阿梅叫她进里面一间堂屋去听巫士解说最新传出来的图谶。

上次见那巫士,他还忽悠俞采玲做一场巫事去去鬼祟呢,大约他也听说了俞采玲是叫长辈赶出来的大家小姐。呸,当她是棒槌。她就算有钱,宁可学她那凉薄的暴发户老爹去救风尘,也不用在神棍身上,救风尘好歹能为和谐社会做一份贡献呢。

“大家都说里面那位巫士可灵验了。”阿梅扯着俞采玲的袖子道,俞采玲板着面孔道,“真要那么厉害,达官贵人早请去了,还在这小地方?”其实后来凉薄老爹的生意做大了,也开始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但关键是要找真本事的,免得插错香炉拜错神。

“这可难说,阿母跟我们说,当年给皇帝陛下相面的那位严神仙不肯做官,如今隐居乡野之中,日常只披着皮裘钓鱼呢。”阿梅颇有见识。

符登不满道:“那位严神仙本是经学大师,几十年前做学问已是一等一的了,相面解谶不过是闲暇为之,又不是专做巫士的。”

阿梅只好哭丧着脸答应去溪边玩耍,小阿亮很高兴,俞采玲便拉着姐弟俩出了庙社,往溪水边去。

溪边果然都是孩童少年,嘻嘻哈哈玩的热闹;此时民风古朴,小孩子的玩意不过是拿扁平的石子飞水面,忍着透骨冰凉的溪水摸几只钝钝的小蟹小虾,最奢侈的也不过是用自制的高脚木屐在溪水里踩来踩去玩。看着阿梅阿亮姐弟在岸边嬉戏,俞采玲退了几步,四下探目,只见一处被日头晒得干燥的大圆石,便坐了上去,符登静静跟到一旁,不发一言。

俞采玲瞥了他一眼,苎为人沉着,非有要事绝不多说一句,三个儿女中大约只有符登随了她——也就是说,她打听自身情况的难度非同一般,阿梅阿亮太小答非所问,知事的却又都是锯嘴葫芦,问多了又怕惊动他们的母亲苎。

这是一个很迷信的社会。来这里不过数天俞采玲就发现了。

自己病好了,苎便请了两个巫师唱歌跳舞一番酬神;在院里起一座新的灶间,苎又杀了一头小羊,祭了好几碟果子给灶君;就连前日下大雪,苎都神情凝重的祭了两坛子冬酒,也不知是求雪快停还是下更大点;昨日太阳好,地上积雪渐渐化去好采菌菇野菜了,苎又高兴的杀了一对活鸡活鸭。虽然至今俞采玲还不曾见过有人牲,却也不敢轻易问东问西,最可怜莫过于她现在连这个身子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前方传来阿梅的大叫大笑,好似一个男孩欺负了阿亮,阿梅便从草丛间拾起一块未消融的冰块塞进那男孩后颈给自家弟弟出气,那男孩如虾米般又跳又叫,众孩童哈哈大笑。

俞采玲也笑了,实则她十分感激苎一家。

十几日前她虽昏昏沉沉,但也能感觉出周围环境并不好,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薄棉絮,四周屋子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可自打苎来了之后,身上衣裳被褥统统换了又暖和又厚实的好料子,又找了些乡野妇人艰难地合力搬来一座大火炉烧来取暖,把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打扫数遍后,苎更拿着点燃的艾草把那么大的一间屋子一寸寸熏过,细细检视,只怕还留有细小虫蚁;随后又砌灶堆柴,日日煮汤烤炙给俞采玲补养。如此,她的病才一日好过一日,苎却累瘦了一圈。

不过一场要了一条人命的病哪那么容易养好,尤其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便是今日俞采玲心情那么好,还时不时觉得气虚,走路不能快,只能慢慢踱着。为了叫她开心,苎还寻了一辆牛板车,叫两名护卫拉着她和阿梅在乡野走走看看。

俞采玲虽不很懂古代规矩,但也知道大户人家总是府里的仆妇更高级些,但似苎这般严明心细的不凡女子居然只在乡野,这其中绝对有问题。

既来之则安之,人总要先活下去才能想怎样活得好,继而再由背井离乡感到孤独寂寞冷,俞采玲秉性再自私实际不过,伤感细胞几如濒危物种,现在生存且境况不明,哪有功夫伤春悲秋。

这边厢俞采玲想着阿苎,那边厢符乙夫妻也在议论着她。

“今日我看女公子精神多了,我刚来时她那样儿,真吓死我了。”符乙洗过后,靠躺在暖洋洋的西居室里休息,让妻子给他篦头发。

苎停了一下篦子,抿了抿嘴,方道:“你来时已是好多了。那日女公子险些没了命。也是我疏忽,晚了几日,原以为阿月……”提起这个名字,她阴了脸色。

符乙看妻子神色,道:“人心易变,十年光阴啊。夫人和将军离去前小女公子才刚满三岁,我记得将军骑在马上还不住往回看,眼眶都红了。你也别说阿月了,她前头的男人在将军麾下没了,她新找的本就与葛家有些干系。她焉能对夫人尽心?”

苎把篦子往案几上一拍:提高声音道:“刀剑无眼,部曲随大人去挣前程本就是没准的事,夫人抚恤孤寡向来丰厚,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也没拦着她改嫁!那回误传你死在了南定城,我让孩子们都戴孝了,便是要再找一个来嫁,难道我耽误过女君的差事?!怕死,哼,怕死就该像阿绡一样让男人留在庄子里,虽说没了前程,好歹一家平安。既要前程,又要平安,哪有那么好的事!”

符乙抽了抽嘴角,其实那次南定城之战后他迅速托人回家报信,前后也没几个月,是以他很想对妻子打算再嫁的想法做些评论——咱是不是过一年再考虑改嫁会比较妥当呢?

最后符乙还是换了话题,道:“你莫气了,对了,我前几次回来都听说她愈大愈顽劣,脾气暴戾,动辄打骂奴婢,行事不堪。可如今我看小女公子为人很好,孩儿们也很喜欢她。”

苎冷哼了一声,又拿起篦子给丈夫篦头:“我一直不在府里,不曾见过女公子,只以为是那些贱妇教坏了她,想着反正还小,待夫人回来再教便是。谁知,哼,小女公子明明好得很,醒来后说话和和气气的。我怕她心里头郁住了,就叫了阿梅带她四下玩耍,那日秋大娘子出嫁,我叫了你给我的那两个侍卫陪她们去看热闹,回来后果然好了,爱说笑了。”

符乙满意的点点头,顿了一下,忽道:“秋老翁又嫁女儿了?”他每回回来,仿佛都听见这个老庄头在嫁女儿,“他到底有几个女儿。”

苎笑道:“我都说了是大娘子,你听什么呢。秋家有二子,女儿只一个,还是老来女。你上回来是秋大娘子改嫁,这回是她三嫁。”

符乙摇了摇头:“秋老翁也太姑息这女儿了。寡妇再嫁倒无妨,可她这郎婿好好的,却总因为看上旁的男子而闹绝婚另嫁,邻人要说闲话的。” 记住网址m.xbequge.com

苎笑笑,道:“她那新招的夫婿的确生得好,性情也温柔。”

符乙看了妻子一眼,苎不动声色的看回来,符乙顿时软了;随即又自我安慰,仆随主家,比起将军来他的夫纲还算振些。那日夫人在万将军府上看杂伎,夸一健壮伎人美甚,大人不但不敢反驳,还端酒凑兴:“还是我家夫人眼光好,虽说那人比我差些,但众伎人中算是最有模样了。”万将军直接将酒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符乙看向案几上放着一片小小木简——这是他这次飞马带回来的,便问妻子道:“夫人信简上说了什么。”他不识字。

苎瞥了一眼那木简,缓缓道:“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夫人回来。”

符乙点点头:“什么时候?”

“就这三五日了。”

……

玩耍到日头正中,溪边的孩童们渐渐散去各自回家,一名来接弟妹的乡野少年偷瞧了俞采玲许久,红着脸递了三条肥头肥脑的鱼在阿梅手中,然后慌里慌张的跑了。阿梅欢天喜地的对俞采玲喜道:“女公子,有人瞧上我了呢。”

俞采玲磨牙,扭头板脸对符登道:“阿登,你还没找到好本事的磨镜人么,屋里那面铜镜我什么也瞧不清。”她好想看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顺便也让阿梅好好照照自己。那乡野少年朝这方向偷偷看了好几眼,这大圆石旁只有自己和符登两个,总不会是来看符登的吧……呃,应该不是吧。

符登笑道:“正旦要到了,想来游方的手艺人都回家了。”又对自家妹妹道,“你胡说什么,那鱼儿是给女公子的。”他早注意到那少年一眼接一眼偷看自家女公子了。

俞采玲无话可说,闷闷不乐的走在乡间小道上,这贫瘠的古代,要啥啥没有,那堪比哈哈镜的铜镜还有溪水,她连自己的眼睛嘴巴大小都看不清,只知道皮肤还算白皙。也不知那送鱼儿的少年审美是否正常,万一他审美清奇呢。

譬如她那凉薄老爹,年轻时喜欢有文化有脑子的俞母,顶着成分差距娶了俞母,害的积极分子大伯父晚了三年才入党;暴发后,老爹开始喜欢没头脑的小狐狸精,如此风流数年,某次差点被生意伙伴坑破产,俞父大彻大悟,娶了一位自强不息的女汉子寡妇,没什么文化但心眼踏实会过日子,夫妻同心继续暴发。

俞采玲虽然讨厌那位凉薄老爹,但深知自己其实遗传了他的灵活脑子,自打来了这里她就没停过为自己打算。提着肥鱼左看右看,叹了口气,她真希望自己能生得好看些,现代女子长得丑还能靠读书工作,可古代还能有几条路子,难道勤学武艺去当女山大王么。话又说回来,她总算没有穿成奴仆贱妾什么的,还有人服侍,也算运气了。

皱皱眉头,她发觉自己最近愈来愈爱回忆上辈子的事了。话说为什么穿成个女子呢,穿成男子多好,进则读书为官退则商贾耕种,她不介意搞基的呀,这世上必有不少穷苦艰难的帅哥等待她来拯救的。

腊冬的寒风吹着很清爽,回家后俞采玲将鱼儿交给苎,笑道:“前几日的豚油可还有,将鱼头煎得焦焦的,拿那些新鲜菌菇熬鱼汤吧,阿梅的阿父阿兄远道而来,喝汤最滋补了。”此时并没有足够的工艺制作完善的铁锅,炒菜是不行了,油水煎一下还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符乙和符登还未开口,阿梅和阿亮先欢呼雀跃起来,阿梅拍掌道:“那鱼汤最好喝了,还有鱼尾,咱们跟上回一般拿姜椒和豉酱烤炙来吃罢。”

苎笑了。此时世人多以蒸煮烤及干煎来烹饪食物,谁知前几日女公子跟着阿梅去看乡民杀豚,买了一簸豚腹上的肥脂回来,叫她在烧热的铁锅中熬出油脂来,那油脂和油渣香气四溢,险些连数里外的邻人都引来了。油渣拌饭或拌凉菜,油脂则用处更多,拌饭加豉酱也好,直接煎制菜蔬鱼鲜,滋味俱是美不可言。

她问女公子这法子谁想出来的,阿梅抢道:杀豚分肉时,恰好有一块肥肉掉入一旁的火盆沿上,铁盆贴着肥肉,油脂渗出香气四溢,女公子这才想出来的——实则她当时正忙着与孩童玩耍,并未看见肥肉掉火盆,是事后女公子告诉她的。

“那些早吃完了,不过昨日杀了几只鸡,我以鸡腹脂熬了些鸡油出来,尝着味道也甚好。”苎笑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法子,早先也有人在炙烤肥肉时,将渗滴出的油脂接住拿来煮菜拌饭也很是美味,只是没想到煎过的鱼肉入汤会这般好吃,全无腥味。这法子好归好,就是太费柴薪和肥油了,若非宽裕之家也负担不起。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女公子聪慧过人,将来嫁婿掌家定是一把好手,外头那些难听的传闻必是那些贱人捏造出来坏夫人名声的——其实苎实是个精明妇人,若非忠心太过,往一厢情愿了想,早该瞧出俞采玲的不妥。

俞采玲闻言心中一凛,别以为古人笨,其实除了现代的见识,她并不比古人强到哪里去。熬猪油的法子她才教了一次,苎立刻举一反三学会了熬牛油鸡油鸭油,甚至试验着往里头加入姜片花椒茱萸等调味,制出香油和辣油来,还便于保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聪明的妇人在,俞采玲早就对阿梅盘问此时的年号朝代这个身体的父母身家祖宗八代了。

“刚刚蒸熟了麦饭,浇上酱肉羹,配了鱼汤,女公子多用些。”苎看着俞采玲的目光慈爱的简直能化出水来了。

此地饮食流行拌饭和盖浇饭,常将肉羹或菜羹浇在蒸熟的饭上便是一顿,富裕人家还会配些炙烤的鱼肉或小菜佐餐。俞采玲本就喜欢阿苎的手艺,便做出略羞的样子,低头进屋净手等吃饭。

午食果然香甜可口,酱肉羹拌饭浓郁扑鼻,菌菇鱼汤清爽鲜美,不单几个小的,便是符乙符登父子也吃的胃口大开;原本时人一日只用两餐,不过俞采玲大病初愈,苎恨不能一日五顿给她进补,自然也便宜了阿梅姐弟,两张小脸儿这几日吃的油光水滑的。

饭后,捧着一只甜蜜的柑橘,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听着阿梅叽叽喳喳的讲乡野中的八卦,俞采玲顿时觉得这日子也不坏,这罚不妨一直受下去。

谁知苎忽道:“明日府中将会有人来接女公子回去。”这话顿如一瓢冷水浇在俞采玲头上,她楞了半天,却不知从何问起。

所谓寡言和饶舌的区别在于,如果俞采玲泫然欲泣的说一句:“我想我阿父阿母了。”饶舌的人会顺势把俞采玲的老豆老母从相识相恋成亲生子一直八到怎么离了女儿,而寡言的人,如阿苎,要么默默低头不发一言,要么沉沉叹一句“是呀”。

若俞采玲故作孺慕的问:“苎,你知道我阿父阿母是怎样的人吗?”苎就会中规中矩的回一句‘主家的事,咱们做奴婢的怎敢多言’,别的再没多一句。以至于俞采玲连这身子的老豆老母是活着还是挂了都不知道。

类似的旁敲侧击,这些日子俞采玲不知试过几次了。可她又不敢直问——问现在府中谁当权吗,问谁来管她的日常起居吗,问她亲爹亲娘的情况吗,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不对了,何况像苎这样水晶心肝的人。

看俞采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苎心有不忍,想要告诉她些事,却想起夫人嘱托不敢多言,低声道:“女公子不要怕,此去把心定下来,该如何便如何。”

俞采玲定定的看着苎,心道必须直接问了,可脸上却装得可怜,戚戚然道:“苎,我真的犯了那么大的过错吗。”这句话问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都忍不住给自己点个赞。

苎愤慨道:“女公子有什么错!一没杀人放火,二无偷盗强取。”

不是刑事案件就好,民事诉讼能对未成年人罚出什么花来,俞采玲松了口气,含糊的可怜道:“那……为何罚我至此。”

苎怒道:“那些都不是好人!欺负女公子没有……”她狠狠刹车,吐了口气,道:“女公子放心,她们不敢对你放肆的。”

难道这个身子的爹娘真挂了?!俞采玲疑惑,她听出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很是扼腕,想了半天,只好低声道:“我怕我这回去,会没命的。”

想到十几日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苎叹了口气,握住俞采玲的手,道:“婢子最后道一句,谁也不敢动女公子的性命的。”她还是忍不住漏了口风。

俞采玲心里有底了。

当日下午听着苎一家众人在外头叮了哐啷忙了半天,当夜再饱饱睡了一觉,次日起床就发现整个小院又不一样了,那些温馨贴心的日用家什都不见了,灶间的瓶瓶罐罐酱料饴盐都少了一大半,整个院子显得冷冷清清——尤其要紧的,符乙符登父子天不亮就走了。

谁知府里来人迟迟不来,一直到俞采玲刚睡下午寝时才见两辆马车姗姗来迟,苎心中鄙夷:从府中到此处不过半日的路程,倘若天不亮就出发,午前就该到了,显是那贱妇的心腹们早已养懒散了,直到日上枝头才出发的。

俞采玲是睡得迷迷糊糊被拉上车驾的,苎本欲再嘱托几句,可惜众人目光下只好作罢,倒是阿梅阿亮依依不舍。车内本是堆锦积绣,熏炉被褥一样不缺,可惜古代马车没有防震设备,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俞采玲就被彻底震醒了,听一个絮絮叨叨的尖利女声从上车开始便不住的说话——其实是一直在数落她如何如何没有淑女风范,如何如何桀骜难管教,她家夫人如何如何辛苦教养云云。

俞采玲抬头看看这干瘦妇人,眯起眼,她适才听苎叫她“李管妇”。她很不喜欢这妇人;李管妇看看俞采玲,显然她也不喜欢自己。

李管妇一身深蓝曲裾深衣,腰间倒围了一套猩红色锦缎腰带,上头缀了不少金银,与日常只在脖后绾了一个圆髻的苎不同,她的头发足足绕了三个大髻,鬓边两个髻呈弯月状垂在耳边,头顶一个三角髻耸得老高,狠狠直插了三支粗壮的金钗,好像三炷香一般,脸上的白|粉没有一斤也有八两。俞采玲对这个年代的审美绝望了,再次担心自己的长相。

“……适才我说的话,四娘子可听清了!”李管妇声音愈发尖利了。

俞采玲也不悦了,她又不是什么和善人,幼时父母离异后她本想当古惑十三妹来着,谁知道行差踏错读了大学当了良民。

“没听清。”她淡淡的扯平宽大的袖子。

李管妇一肚子火,本想俞采玲在乡野间吃了这许多天的苦头已然老实了,没想到还这般难伺候,只得强压怒气,捡要紧的说:“我说,夫人宽大,已原宥了四娘子犯的过错,这回四娘子回去,可要乖乖听夫人的话。”

俞采玲眯起眼睛,她这人很讲道理,谁对她好,她便硬气不起来,要多乖顺有多乖顺,谁要是对她横,那她也不会客气,她到这个破地方可不是来忍气吞声的,大不了要命一条,回去重新投胎!

“那么多夫人,哪个夫人?”夫你爸爸十八代祖宗的人!干嘛不叫妈妈桑!

“夫人便是是你叔母!”李管妇拔高声音,“你连你叔母是谁都不知道了!”

“自然知道。”俞采玲皮笑肉不笑,“叔父的老阿母嘛!”

“你,你……”李管妇险些没厥过去,手指指着俞采玲不住发抖:“你可知何为孝悌,何为温良恭俭?!如此出言不逊,莫非还想挨罚!”

她颇觉得奇怪,这女孩也算她自小看大的,最是欺软怕硬,对着下人蛮横霸道,可一对上比她更厉害的就软了。这些年夫人每重罚她一次,回去再多加笼络抚慰,她便更听话些。

俞采玲眉头一挑,道:“我大病一场,险些没死了,凡事也看开了,我就是这个性子,你要拿捏到我头上来,休想!有本事就别来接我!我现在下车就回去!”

这十几天她也没有白待,日日出门看乡野风情,听妇孺家长里短,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贵族与民间的社会风气总不会割裂太过。这片乡野本就是几个豪门贵族的私产田庄交汇之处,短短这些日子,她已听说乡农们说主家故事中有三桩绝婚四桩改嫁,还有一桩新婚夫妻互殴——她隐隐觉得此地民风粗狂豪迈,礼法远不如她所知道的古代那么森严。

李管妇见女孩凶蛮,赶紧打出长辈牌,高声道:“你阿父阿母不管你了,你叔母教养你这十年,日里夜里,何其辛苦,你竟这般不逊!”

听了这话,俞采玲第一个反应是‘原来这身子的老爹老娘没死呀’,第二个反应是‘难道殊途同归,这个身子也是自幼父母离婚的命’?

俞父俞母是改开后镇上第一对离婚的,虽然之后又有许多对离婚,可当时小镇人们的议论度却是空前绝后的,连累得还在幼儿园的俞采玲天天被人指指点点。她没被舆论压得自卑胆小,反而奇葩的反向进化,练出了一副厚脸皮一个硬心肠。

俞采玲拔下簪子,啪的挑开案几上的小手炉盖,裹袖拿起手炉,摆出小太妹的派头,恶狠狠道:“你这个贱婢,信不信我把这炭火泼到你脸上?!”

李管妇看看那隐隐闪着火光的炭火,张口结舌——现在她开始觉得粗鄙蛮横的四娘子又熟悉起来了,以前她发脾气打骂奴婢也是这幅样子。不过她以前可从不敢对自己这样呀,生了一次大病,反而胆子大了?

俞采玲看她了一会儿,冷笑着放下手炉,回手插簪,冷冷道:“你再敢跟我多说一句无礼的话,我就跳下车,是死是活都绝不跟你回去。”若她没几分厉害,跟着寡居的老祖母生活的小姑娘没爹没娘,便是有大伯父,也教镇上人欺负死了。

“你,你……!”李管妇楞了半天,原本做奴婢的给主家骂了也是常事,可这四娘子素来是巴结讨好自己的。

正想骂回去,想起眼下的情形,李管妇不由得闭上嘴。

其实前面听到“大病一场险些没命”时她就心虚了,这事原是她的不妥,夫人当初可没叫她送了四娘子的小命。原本夫人预备用几个月功夫慢慢炮制这丫头,先叫她狠狠吃些苦头,再用数月慢慢贴心贴肺的温抚之,好叫四娘子在亲爹娘回来之前彻底服帖了自己,谁知那对头这般狡诈,信中说的还要几月方能返回,昨日却忽带口信说这几日就到。她们顿时措手不及。如今这可怎么办才好?李管妇也有些傻眼。

看着俞采玲倔强的面孔,李管妇只能忍下这口气,暗想着待回去了让夫人收拾你云云。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顾自的找了个抱枕靠着假寐,心中想起当日在乡里听见的一桩典故:传前朝某人被豪强所害,仇家知道富贾膝下无子无侄,女儿已经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兴,谁知该出嫁女负刀寻仇,终将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后去尊长跟前认罪伏法。结果该地的刺史太守一齐上表朝廷秉奏该女子的义烈行为,不但大赦放回,还刻石立碑以显天下。

这与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礼法女子的约束条例那是要一勺给一盆,要一簸箕给一箩筐,大至妇德妇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几公分说一句话能抬头几寸高,都宛如国际度量衡一般有明确严格的规定,妇女们被管制得毫无生气,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们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么活泼自然,很有一种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没什么不可以,女儿家贞静贤淑固然众人称颂,但刚烈敢为也一样被人哓哓夸口。

如那秋家,虽然秋大娘子虽然嫁了一回又一回,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论是两个兄长在外打仗期间,还是落了残疾回家后,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领帮众去争抢打骂,怪不得秋老翁夫妇尤爱这个女儿,一众孩童都服膺这位厉害的小姑母。乡人除了在婚礼上说荤话笑闹,那种好马不配二鞍之类的酸话居然没听到。

结论是,女子温顺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泼辣凶悍也不如后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杀。

……

仿佛是为了印证适才俞采玲的病情不假,马车行到半途她又发起低烧来,颠颠簸簸之际,将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出来了。李管妇心中害怕,愈发叫驾夫快些赶车,于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采玲的低烧成了高烧,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压根没看清府邸长什么模样,只觉得马车一路驶入宅院。

李管妇急于摆脱这个包袱,眼见到了庭院门口,也不摆谱让仆妇扶了,自行一跃而下,急急扶着扯着俞采玲下车往大屋而去,亏得女孩身量尚未长成,便是背负着走也不费劲。

俞采玲烧得脸颊烫红,心中冷笑:在乡野时每回出门,苎必要等日上三竿晨寒消除才肯点头,出门时更要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肯罢休。可这帮人,就这样将仅着一身曲裾深衣的病孩子从暖暖的车厢里扯出来,急着交差罢了。再要说这所谓叔母有多疼爱这幅身子的主人,她是绝不信的;等以后有机会,非得给这些混蛋每人吃一顿打出出气才是!

好容易半拖半负到大屋门口,只见十几个打扮金贵的妇人站在台阶之上,俞采玲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想那簇拥在当中穿紫色锦缎裹着皮裘涂着一张大白脸的便是她那好叔母了。一见了这‘好叔母’俞采玲就想笑,倘若李管妇瘦得像根筷子,这‘好叔母’就是另一根筷子,主仆俩站一块儿都能夹菜了。

葛氏见此光景忙问如何了。李管妇慌忙道:“夫人,这下可麻烦了,四娘子病得不轻,我这一路上是又累又急,只怕耽误了您的嘱托!”

葛氏看了眼这些日子由苎补养得白胖脸蛋红红的俞采玲,犹自摆架子,慢吞吞的不信道:“别是装的罢,小孩子哪那么多病。”庭院中众人俱心想:女君这话好奇怪,愈是小孩子愈容易发病罢。

此时一只有茧的手忽抚上俞采玲的额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妙,烧得厉害。夫人,这要闯祸的。”然后提高声音,道:“来人,快去请医工!……请城南那位张姓的!”

“傅母。”葛氏对那老媪似有不满,然后自己也伸手去摸摸俞采玲的额头,触手烫热,顿时吓道,“哎呀,这么烫,快快,快去请人!”

俞采玲使出最后的力气抬眼看了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媪站在葛氏身旁,然后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接下来便是熟悉的灌汤灌药过程,俞采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糊里糊涂的吃了不知多少药,只觉得这回的待遇极好。身下睡的被褥比小院里更柔软馨香,屋子的暖和程度也更均匀通气,便是给自己宽衣擦身的手也有好多只,可惜动作都不如阿苎那么温柔。

稍有些力气,又被抬起来吃药,俞采玲直是厌恶极了这个苦涩恶心的味道,想到原本自己都快好了,都是这帮子不知所谓的神经病害自己又病倒,又得吃药,要把罪重新受一遍,不由得恶从心头起,挥起一胳膊便打翻了一旁的碗碗盏盏,叮了哐啷,褐色的药汤流了一地。惹得葛氏跳脚大怒,又想生气叱骂俞采玲,又知道此时得她尽快好转才是,直得强忍怒火。

谁知医工来来去去,吃了好几日的药,烧也不曾压下去,眼见女孩脸上身上那点腴肉迅速消失,怒火顿时转成了忧心,葛氏便打发左右走开,时不时呆坐在俞采玲榻前,忧心女孩如若真有个万一,该如何寻推脱的借口。恰好这一日俞采玲吃了药,正半梦半醒间,正听见那日见到的老媪与“好叔母”在说话。

“……夫人你又何必折腾这么一个小小孩童呢。你只是瞧不惯萧夫人罢了。”那老媪道。

葛氏恨恨道:“我就是看不惯她!破落户,二嫁妇,还敢在我跟前摆架子!我葛家比她富贵,来历比她干净,凭什么要忍让她!”

老媪似是叹了口气:“萧家原也风光的,谁晓得碰上天下大乱,不是流民就是盗贼,她家才破落的。那会儿在咱们乡里,她也是数得上的女君,程家那时可远远不如。说到底,你何必非与大夫人斗法呢,无冤无仇的。”

俞采玲本要睡着了,闻听顿时精神一振,阿米豆腐,她就知道天下人总不会都精明如苎那样守口如瓶,总有大嘴巴会给她讲从前的故事;便愈发装睡,竖起耳朵细细听着,连发烧都似乎好了几分。

“无冤无仇?!”葛氏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随即听到嘘的一声,想是那老媪示意葛氏放低声音。葛氏果然放低了声音,道:“原本该是我嫁给婿伯的!我为诰命,我领封君!”

“这话说岔了。老身是瞧你大的,你何时看上过程家了。倒是萧夫人,头回嫁人那次,家主就唱着歌跟了一路,乡里谁人不知。后来大乱,没过几年萧夫人和前面的夫家闹翻了,还没绝婚呢,家主就前前后后的帮忙。说句不中听的,便是咱们葛家真去跟家主提亲,家主也不肯应的。”

葛氏更怒了:“都怪阿父阿母,非将我嫁到程家!”

俞采玲迅速推理:嗯,这家人姓程,兄弟人数≧2,老大家就是这身子的亲爹娘,没有挂,而且貌似混得很好。

只听仆仆的声响,似乎是那老媪在拍葛氏的肩背,道:“你又说胡话了。那萧家是怎么败的,才隔了一个县的事,谁不知道。不就是大夫人的父兄一股脑儿都死在强人手里吗。当初她萧家不但富有,萧太公还是乡里的三老呢,为了抵抗流匪劫掠乡里,带领家丁出阵伤了好多贼人,谁知叫那贼头记恨上了,假作败退,待大家松了提防,趁夜潜入将萧家一门老小杀得干干净净,幸亏贼人不知咱们那处的大户人家惯打地窖的,这才藏下几个妇孺。可惜成年男丁和财物,俱是没了。”

那老媪似是喝了口水,继续道:“那阵乱的呀,是个莽夫招几个贼人就能称王称霸了,看谁家富庶就杀人抢钱,妇人们更是遭罪。咱们葛家这么大一块肥肉,多险呀。程家虽贫,可家主在乡里有人望呀,自己有本领不说,还领了一群能打能杀的帮众。那时咱们老太公就说了,他不敢学昔日吕太公相赤帝子,只求不做第二个萧家罢了。那会儿家主刚求娶了大夫人,程家老三还小,你不嫁给郎婿,还能嫁给谁。”

“你说这说那,不过要劝我给她低头!”葛氏似是怒了,“你不想想,我与她前后脚嫁进来,不论人才钱财我处处胜她,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拿嫁妆的钱补贴程家,她拿程家的钱补贴娘家!还日日趾高气扬的,我怎么气的过!”

“那我问夫人,这些年来夫人的嫁妆还是原样吗?”老媪轻声道。

葛氏语塞。

老媪乘势道:“刚成亲那会儿,夫人的确拿嫁妆补贴过程家,可没几年将军就起势了呀。每打过一仗,就一箱一箱的钱财布帛往家里送,咱家的嫁妆早补足了,怕还多呢。那些钱萧夫人拿些去补贴娘家,也没什么。”

葛氏冷笑道:“父母在,不置私产。还没分家呢,兄长的钱合该由君舅君姑来管,三个兄弟三房人都有份!”

老媪再叹气:“道理没错。可钱是程大人上阵搏来的,萧夫人一直跟在身旁,钱总是先过她手的。外头乱糟糟,到处打仗,谁还管这些规矩。就是现在,走出咱们皇帝管得住的这些个州郡,外头且还乱着呢。”

这时屋里一阵安静,想是两人都无话了。俞采玲一边耐心等着,心想原来这会儿外面还在打仗,也不知形势如何,一边心中催着,接着八卦呀,别停呀。

“如此,夫人就要取了四娘子的小命,是跟萧夫人置气么?”那老媪道。

葛氏冷笑道:“我原是想留下那贱妇的,谁知她那般心狠,宁肯留下孩儿也要跟着婿伯走!婿伯自是帮她,她手段了得,请了厉害的巫士来说谶纬,楞是把儿子们都带去了,只留下这么个女儿。没错,我是想教坏了四娘子,叫她脸上无光,可我没想要她命!”

听到这里,俞采玲心中也是冷笑。看来她就是没有父母的缘分,上辈子是父母离异,这辈子父母没离异,也还是把她给扔了。

俞母年轻时是插队的女文青,当初想娶她的当地青年不少,不乏拳头更硬势头更旺的,但俞母独看中了俞父,她很清楚过生活里子比面子重要,那些人整日领一帮兄弟吆五喝六,可家里没几斤存粮有个毛线用。俞父不同了,精明滑头,老母又和善。

俞母不满足只在小镇上当个会计,恢复高考后立刻开始复习,硬撑数年考上大学,还在大城市里分配到了一个前程光明的职位,更‘偶遇’了早年门当户对并‘刚巧’离婚的青梅竹马——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唯一的失算,大约就是生下了她。

这边厢俞采玲思绪有些远了,那边厢葛氏越想越冤,恨声道:“……除了怠慢教养,我也做不得甚么呀。傅母难道不知,我们一听有动静,隔壁那万媪就使奴婢来看,我是能责打四娘子,还是能罚她不吃饭呐。”

那老媪似是叹了口气:“夫人听我一句,如今的程家早不是当初的程家了,咱们葛家却还是当初那个葛家呀,时候不同啦,您别拧着来了。这回我本是趁正旦前来看看你,过几日我要随儿孙们去青州了,陛下打下那儿后,这几年总算肃清了流寇,可以种的荒田可多了,正贴告示召人去呢,赋税又轻,只消耕种几年那地就是自家的了……”

葛氏一惊,道:“这么早?这才过了冬至呀,为何不过了正旦再走?”虽然早知道傅母一家在打点往青州置办产业的事,但她事到临头却依旧不舍。

老媪笑道:“你保兄这几年做小本营生攒了几个钱,兴头得很,早寻了个巫士卜卦,说甚么迁徙至远地置业,要将祖先一道请了去,才好保佑全家,是以咱们打算到青州去过正旦,到时全家人好好祭祀一番,保佑将来家人兴旺繁衍。”

葛氏默默一刻,轻泣道:“傅母,你这两年虽已多住在外头,可我想见你时总能见到,如今要是去了青州,我可怎么办?我不是说要给你儿子寻个前程么。”

老媪笑道:“去青州挺好的,老身几个侄儿也要阖家去的,一大家子去的人多势众也不怕受欺负。何况…”她顿了顿,道,“夫人想想,这些年咱们葛家的子弟可有谋到过前程,连太学都没能进去呢。何况老身。”

葛氏恨声道:“都是那萧氏贱人,婿伯还不是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媪笑笑,不再说话了。

俞采玲虽烧得头昏脑涨,可脑袋没坏掉,不用那老媪说她心里也能替她补足——这脑残叔母,只知把脑筋动在歪地方,你整天和人家萧夫人别苗头,还想人家老公给你娘家帮忙?!

俞采玲自觉十岁的自己就比她脑子灵光了。打了人家左脸,还想要别人舔你手指不成,那萧夫人又不是抖m。你实在应该喝两瓶洁厕灵冷静一下,现在你身边唯一脑子清醒的都要跑路了,大约是对你的智商绝望了。

“夫人如今预备如何?看四娘子的病,大约这几日是养不好的。”老媪道。

葛氏央道:“傅母与我想个说辞罢。四娘子是不好,可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错。与别家女公子斗嘴骂架,还在游园会上打人……若是四娘子犯个大错便好了。是我大意了,以前年纪小也闯不出什么大祸来,如今大了却没布置好,以为有几个月慢慢来呢。那奸猾的萧氏说要几个月才回,却这几日就要来了!”

那老媪又叹气,道:“老身想想。嗯,有了。那就往小了说。前日二娘子不是又回来哭她君姑不好么,你就道小女公子们如今都一个个大了,眼看就能相看夫婿了,总要端庄贤淑些才好,谁知四娘子还是这般不懂事,于是您就狠下心来要好好罚罚她,谁知下仆疏忽管教,对了,李追手底下那个贪婪的老妪,要紧的话就拿她顶出去……”

葛氏喜道:“傅母说的好,就这样办。要是那萧氏跟我啰嗦,我就把这些年来四娘子在外做的荒唐事都讲一讲,看她觉得不觉得孩儿该教导。”喜完又气恼,“有甚好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一阵呼喊,一个年轻侍婢的声音尖叫的进来:“女君,不好了,家主他们回来了!车驾已在大门口了!足有十几辆大车呢,老夫人叫咱们快去。”随即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外加上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葛氏闻言,惊道:“怎么这么快?”顿了顿,“不对呀,隔壁万将军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一直使人看着的!兄长不是一直随着万将军么。”又提高声音呼喊道,“来人,快去寻夫主来!”

那老媪一把搀起葛氏,急道:“女君糊涂了,郎婿这会儿如何在家,别管这些了,先出去迎人,不可失了礼数……不不,还是先去你君姑那儿,跟她一块儿去!”

葛氏重重跺脚,怒道:“看看阿父给我寻的好亲事,郎婿成日读那些什么经学的,季叔小他许多岁,如今都有好几百石的官秩了,只他读几年也不见读出个名目来!君姑则装傻充愣,只顾自己舒服……”

说话声渐渐离去,俞采玲艰难得撑胳膊换了个睡姿,摸摸自己滚烫的脑门,身上酸软濡热,一阵阵发虚汗,她一时也没什么想头,唯有睡死过去方是良策,否则简直对不起这些日子吃的敌敌畏!

这姓葛的死老娘们,没本事跟冤家对头正面杠,却来寻小孩子的晦气,活该老公窝囊没出息。看她尖嘴猴腮身无三两肉,脸色绿得好像花椰菜,肯定晚上阴阳不调白天肝火旺盛,有气没地撒,就不会自己找个姘头顺顺气吗;包上三个小白脸,一个喂葡萄,一个捏脚趾,还有一个跳哇哈哈彭擦擦,日子不知有多开心。寻妯娌和侄女的麻烦能让你内分泌顺畅容光焕发吗?!真是个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十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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