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拾翠阁里装点得彩绣辉煌,迎新姨娘进门。因是纳妾,花轿自然不走正门,只合了吉时从侧门抬进了兰藻院。
卫蘅懒得理会此事,念珠儿做主,吩咐门上的婆子们无须再来禀告,花轿到兰藻院大门时,直接抬姨娘进西跨院的拾翠阁就是。
陆湛进西跨院时,兰映月带着丫鬟满面含笑迎上来,屈身行礼给陆湛道喜。
陆湛负了手,打量了一下拾翠阁,只见檐前一溜儿宫灯掩映,红绸低挽,映得整个院落喜气洋洋。遂轻轻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们少夫人布置的?”
兰映月笑脸一僵,垂首道:“是少夫人安排妾收拾的。”
陆湛闻言冷哼了一声,俊朗的脸上一派冷色。
兰映月心里一颤,陪笑道:“可是妾哪里做的不合三爷心意?妾这就着人从新收拾。”
陆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踏步进拾翠阁去了。
兰映月这才抬起头来,雪白娇柔的面庞在红烛映照下有着丝丝不甘和愤恨。她恨恨瞥了主院一眼,扭头回了怜月馆。
新姨娘裴静此时正端端正正坐在喜床上,虽不能着大红嫁衣,却也打扮的锦裳绣带,翠钿玉钗,她本就生得妩媚艳丽,今夜更是着意装饰过了,在一对红烛掩映下愈发满面春色,光艳动人。
旁边有嬷嬷跟丫头伺候,她不能随意走动,一双眼却没闲着,里里外外打量着新房内的布置,只见到处花团锦簇,耀眼鲜明,嘴角的笑意便拢也拢不住了。
陆湛进门时,正瞧见裴静的目光在博古架上流连,不由得眉头一皱。
朝堂多事,某些人某些事处置时需要小心隐秘。府中的和气堂不合适,秦楼楚馆又人多眼杂,于是便在府外置了外宅。裴静便是彼时安置在那里的,她是商家庶女,跟官家没有牵扯,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陆湛倒也放心。况且她容色美艳,对陆湛更是曲意奉承,殷勤小意,着实得宠了些日子。只是相处久了,裴静的性子便慢慢显出来,争强好胜、市侩算计,再锦衣玉食,小家之气难以抹去。陆湛懒得计较,宠爱却淡了些,裴静察觉后有些惶恐,在陆湛面前收敛了许多,谁成想身子争气,居然怀了身孕,凭着肚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进了国公府的后院。
陆湛清咳了一声,裴静的视线才从一盆玉石盆景上转过来。连忙站起身,笑盈盈迎上来娇嗔道:“三爷可来了,让妾好等。”
陆湛看着她目光闪烁,满面娇羞,忽然心底涌上一个念头:“这声三爷,不知有几分真心在里头呢?”
裴静看陆湛老神在在的凝视着自己,目光幽深。心念急转:“自己这些日子谨言慎行,应该是没有什么差池之处,三爷的神情不像兴师问罪。难道是因为今夜自己打扮的格外出挑,被自己的美貌迷惑了?可他目光清明,不急不躁,又怎么可能。裴静一时间惴惴不安,半分也猜不透陆湛的心思,不敢再和陆湛随意说话,只讪讪笑了笑,请陆湛坐了,持了一把满雕缠枝牡丹的银壶给陆湛斟酒。
陆湛见她翠袖轻扬,玉手纤纤,姿态妩媚动人,可为何自己却感觉淡而无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一贯冷静自持的陆湛忽然有些茫然。
陆湛不再说话,裴静偷觑他的神色,也不敢凑趣儿,整间房内悄无声息,裴静第一次觉得一顿饭的功夫也会漫长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好容易等丫鬟收拾了,端上茶,两人静坐了一会。裴静实在忍不住,柔声道:”妾叫人预备好了洗漱之物,三爷可要去?天色不早,怕晚了头发一时绞不干呢。”陆湛默了默,随手把青花双福字盖碗儿搁在桌上,淡淡道:“我今晚有事,你自己早点歇息吧。”裴静听了,简直不可置信,咬牙忍了心中的怨气,低声婉求:“今天是妾进府的第一日呢,对妾而言,是一辈子中的的大喜事儿,求三爷看在我肚子里有您的子嗣,且留一晚。要不,妾在这院子里,哪里还有一分的脸面。况明儿还要给少夫人敬茶,若被人嗤笑,也伤了三爷的面子不是。“陆湛瞥了她一眼,揉了揉额头,沉声道:“我跟几位同僚约下有要事商议,耽搁不得,你莫胡思乱想。”略沉吟了一下,接着道:“明晚……”说道这顿了顿,,眼光略过泫然欲涕的裴静时,却不愿再说下去,站起身向外走去。裴静目送陆湛的背影,满脸的怨恨,跺了跺脚,给旁边的大丫鬟慧娟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门外,慧娟心领神会,悄悄跟了出去。
陆湛一步步走出拾翠阁,站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儿。
夜色已深,四面静寂无声,唯有廊下的宫灯明暗不定。
等陆湛晃过神来,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卫蘅的院门前。他眼神一暗,刚要踅身离去,忽听院子里断断续续传来箜篌的弹奏声,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泠泠箜篌声似雪山清泉,悠扬清澈,可听到陆湛耳中,却让他一向沉静的眼中掀起了滔天怒意,竟然是《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附译文我所思念的人,远在大海南边。临别时,你不知拿什么礼物来赠送给我,只以镶嵌着珍珠的玳瑁簪相赠以表达你的一片痴心。送给我后我小心地用玉环把发簪缠绕起来,以同样表示对你的深情依恋。后来听说你变了心,我生气地把这发簪折断砸碎了。毁掉它,同时也想毁掉我们间的情意。从今与你一刀两断,不再为你而相思难眠。我下决心与你断绝这份情意,但回想起我们当年的相见,初次见面时那份甜蜜,我又难下决心。外面已是秋风萧瑟的季节,雉为求偶发出了悲鸣声,而人呢,谁不想有个好的伴侣?我现在犹豫难定,等天亮以后再做个最终的决定吧!)
箜篌弹到第二节“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时,音色一变,愤怒激昂之音烈烈铿锵,仿佛有金石之声。
听到此处,陆湛紧握双拳,一时间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房门霍得被撞开,跪坐在箜篌旁的卫蘅惊诧的偏过头。只见陆湛突兀出现,势若猛虎。烛光明亮,陆湛的脸色一派阴霾,携着山雨欲来的风暴和冷若冬雪的透骨寒凉,满含怒意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卫蘅,这样的一个美人,只简简单单着了件玉色长衣,长发披散,随意跪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流风回雪的姿态。此时的她并未起身,只蹙了蹙弯弯的黛眉,淡淡看着他,不置一词。陆湛忽然恨死了卫蘅的这种无动于衷的淡然。自从二人成婚以来,一直以为自己三年前对卫蘅的那份情断得干干净净,心里对她再无喜爱怜惜。于是,冷落,疏离,视而不见,爱妾在怀,陆湛对自己做得这些都很满意。而卫蘅的愧疚与讨好,柔顺和失落,更让他有种报复的快感。可从什么时候卫蘅变了?眼神不再在他身上流连,眸子依旧澄澈,可再不见半分的情意,她的喜怒哀乐,一切都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两人对峙了许久。
房中的丫鬟婆子都噤若寒蝉。念珠儿和木鱼儿面面相觑,眼中都是疑问。
忽然陆湛铁青着脸抬手批翻了身旁的紫檀花架,迈步朝卫蘅走去,木鱼儿大惊失色,扑过去拦在卫蘅前面。
陆湛怒喝道:“都滚出去。”一屋子人都吓得心惊肉跳,闻言都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木鱼儿白了脸,却咬了唇不肯挪动分毫;念珠儿也顾不得主仆之份,扯住了陆湛的衣袖,跪在地上。
陆湛阴沉沉对卫蘅道:“让她们滚。否则,雪竹就是她们的前车之鉴。”卫蘅听了这话,眼中都是诧异的神色:“雪竹?”她直直看向对面的念珠儿,声音发颤:“我前些日子问雪竹,你们说她师傅来信催她回山,事毕后就回来。这话是骗我不成?”念珠儿低了头。卫蘅提了一口气,把面前挡着的木鱼儿拉转过来:“你说,雪竹怎么了?”木鱼儿别了眼睛,不敢看卫蘅,只低低嗫嚅道:“雪竹好好的。”
陆湛看了这情景,忽然眼角一挑,他含着微笑,带着深藏的恶意和嘲讽看着卫蘅,慢条斯理地道:“何必问她们呢,我可以清楚的告诉你。雪竹擅闯了和气堂,我让人打了她二十板子,然后废了她的武功。”他注视着卫蘅慢慢变得惨白的面颊,笑吟吟地说道:“她以后都不能护着你了,你再想踏进和气堂一步,难于登天了。”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卫蘅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活生生扔进了火堆里,疼痛难忍,双耳边更是轰轰作响,她紧紧握住胸口的衣襟,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樱唇,一双大大的杏子眼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怒火和愤恨瞪视着这个微笑着的男人,如此俊美的容貌下怎么会有这样一颗残忍的心?想起雪竹,心中又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陆湛瞧着眼前的卫蘅面色绝望,一动不动,像极了昙花过后忽然的枯萎和死寂。那点子快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仿佛被扎了一下,有点点刺痛。
当卫蘅听到陆湛提起“和气堂”三个字时,仿佛被人硬生生抽了一个耳刮子,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言语立刻如潮水般涌上来,让她呼吸不能,一时间忍不住疼痛似的,伏在箜篌之上。木鱼儿吓坏了,连忙搀住她。
卫蘅缓了缓,发觉自己虽然心痛如刀割,灵台倒是越发清明,她霍得抬起头,直视不远处的陆湛:“进不得和气堂?”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陆三爷,难道您以为,卫蘅此生此世,还会踏进和气堂半步?不是怕你的休弃,是因为那个地方让我承受了无尽的屈辱和难堪。三爷骂得真好啊!残花败柳,蠢妇淫娃,不贞不孝,忘恩负义。”卫蘅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这个既当了婊子,又想着立牌坊的人日里夜里都念着这些话,就像刀子深深刻在我心上,让我羞愧难当,生不如死,三爷可满意了?”
卫蘅咬牙欲碎,她闭了闭眼,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满怀着恨意瞪视着眉头紧皱的陆湛,“卫蘅有些话想问问三爷,我定亲在前,与你私会在后,三爷认定我是水性杨花,那三爷明知我已经许了人家,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我纠缠,又算是什么?我还想问问三爷,你说我害了我外家,是蠢妇,是不孝,但不知你这暗地里下手整治得我外家几乎家破人亡的人又是怎样的人?陆三爷,你把我娶回来,当成无所谓的摆设,甚至说多看我一眼都算污了眼。今夜踏进这个房门,又为了什么?”卫蘅越说越快,惨白的面颊染上一抹奇异的嫣红,她的质问声变得惨淡和尖锐,:“陆三爷,陆将军,您到底还想如何?”
卫蘅问的咄咄逼人,陆湛面色几变,尤其是听到最后,忽然有些怔忡,自己究竟还想如何?冷着她,视她如无物,甚至恶语相向,不允许这份自己早就从心中剔除的感情再如春草重生。没有卫蘅,朝堂上,自己活得风生水起,后院中娇妻美妾,如兰似蕙,温柔和顺。感情于自己,实在是无用的赘物。记忆里那个娇气可爱的卫蘅已然模糊,那些个情深缱绻,一颦一笑也恍如隔世;面前的这个卫蘅,容貌未改,却不复灵动娇憨,曾经流光溢彩的眸子里光华不在,只余大火燃尽后的灰烬与苍凉。
这样的卫蘅是自己想要的吗?那些报复为什么不再让自己觉得快意?陆湛下意识的抬起手,想要抚上卫蘅的眼眸,掩住她毫不掩饰的恨意,却见她身子急偏,堪堪躲开,陆湛神色一僵。
陆湛永远不清楚,他曾带给卫蘅过什么。他用柔情教会了卫蘅爱,对过去的他满怀爱恋,全心依赖;他又用恶意和唾弃教会卫蘅恨,对如今的他痛彻心扉,心灰意冷。他太骄傲,不肯原谅所谓的背叛,承认自己还爱着卫蘅;他又太偏执,明知道自己把卫蘅伤得鲜血淋漓,也不肯表露出一分歉疚。他亲手把卫蘅从身边推开,百般伤害,终于让卫蘅再不回头。
陆湛的目光一寸寸从卫蘅脸上略过,寒声问道:“何致那样待你,你还护着他一家子。我不过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你一定要句句计较不成?”
卫蘅手指交握,指甲刺入手心也仿若不知,她笑得凄凉:“何致有龙阳之好,却借外祖母之死逼我成婚,手段卑劣,可我舅父一直不知此事,对我疼爱有加,视如己出,我再怨恨,也绝不能坐视舅父生死于不顾,我在何家几年,也只是身份上不自在而已。我不自量力嫁入国公府,这点心意在你眼中一文不名,可以肆意践踏,我无话可说;可你怎么能把卫蘅仅存的尊严也撕成碎片,踩在脚下。”说到此处,她的语气变得苦涩:“三爷真是好心胸、好气度啊,这么多的算计跟手段,让卫蘅从如履薄冰直至心如死灰。扪心自问,我到底何德何能,得配三爷为妻!”
陆湛哑然。
室内灯火摇曳,寂然无声。
陆湛走到门前,他抬头望着暗无天际的浓夜,斩钉截铁地道:“你问我到底想要如何,我要你安分守己呆在兰藻院,做好你的少夫人。”
眼看着陆湛的背影消失,卫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退了几步跌坐在榻上,久久不动。
木鱼儿和念珠儿早就含了泪,她们今儿才算明白,为什么前些日子姑娘大病时会说那种糊涂话,为什么姑娘病好后再没真心笑过一回,为什么姑娘总是满腹心事,彻夜难眠。两个丫头这会儿再也忍不住,扑到卫蘅身侧,泣不成声。
卫蘅苦笑:“我都不再放在心上,你们何苦来。”
木鱼儿恨恨道:“他这么欺负姑娘,我恨不能戳他一剪子。”
念珠儿抹了抹泪,问:“姑娘,你和三爷……?”
卫蘅侧了侧头,怔怔注视着桌上的红烛,一只小小的飞虫不住围着烛火飞舞。那点烛光映在她幽黑的眸子中,忽明忽暗,宛如跳动的萤火之光,分外美丽。
沉默了半晌,卫蘅轻声道:“我走错了第一步,被拽进何家那个泥潭,再多的无可奈何也改变不了伤害了他的事实。好容易爬出了泥沼,我只想着,上苍垂怜,可以弥补自己犯的错了,却忘了物是人非的道理。他说得对,我怎么会以为他对我余情未了呢!”
卫蘅的嗓子变得喑哑,此时的她卸去了伪装的盔甲,哽咽道:“我回到原地,他早已决绝走远,我拼命的想追上去,却遥遥触不可及;等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靠近了他,却又被无情的推进了深渊。”
念珠儿抽泣着握住了卫蘅的手,只觉触手冰凉。
卫蘅此时再也撑不住,泪水悄然滑落,打湿了她如玉的面颊:“我的心被砸碎了,丢弃在泥泞中,我只好把它一片片捡起来,拼好了放回去。”她抬手捂住了心口:“我走错了第二步,输了自己,更害了雪竹。我最恨的不是陆湛,而是我自己啊。”
木鱼儿拼命摇头:“姑娘别这么想,雪竹走的时候嘱咐我告诉姑娘,说她有个师叔精通医理,肯定有法子帮她恢复武功,等她好了,就回来服侍姑娘呢。”
卫蘅勉强笑了笑:“这可不是你哄的我吧。”木鱼儿又摇头。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潇潇夜雨,窗帷飒飒,带进来缕缕茉莉花香。卫蘅想:“这样宁静的夜,却让人这样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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