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砂》
郁凉州再见云岫,是在大漠军营的马厩里。
彼时云岫正一身小厮装扮,提着一桶沙蒿水洗马洗得不亦乐乎。见他过来巡视,便急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水桶往角落里踢了一踢。
他背着手巡视马房,余光却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踢回来。”声音淡淡的,隐约含了笑意。
她头垂得更低,不甘心地将水桶移回原位,抢在他开口前解释:“将军,这大漠天气炎热,沙蒿可是清热祛火的圣物,用它洗马,我保证明日战场上马儿所向无敌!”
云岫将背脊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却被郁凉州一句话打回原形。
“哦,原来这是沙蒿水。”又加一句,“如果我没记错,沙蒿,是骆驼最喜的食物吧?”
本想看看这丫头又会如何辩解,却见她握着颈间的羌笛,表情从若有所思到惊喜若狂,郁凉州一个不注意便被扑个满怀,柔软的声音自胸膛处传来:“我叫云岫,年方二八,尚未婚嫁。”巴掌大的小脸未见娇羞,“不知公子大名,可婚配否?”
“郁凉州,尚未婚配。”郁凉州大方回答,长臂顺势揽住云岫的腰身,“你们楼兰女子处事,是否都这般不拘小节?”
云岫不知他此问用意,只条件反射作答:“是啊。”
“那就好。”郁凉州一手揽着云岫,一手招来副将:“关起来。”
云岫和副将俱是一愣:“哎?”
待云岫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已被郁凉州粗壮的手臂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云岫挣扎着大叫:“救命啊!非礼啊!”头顶好听的男声传来:“不是你先非礼我的?”
“你!”云岫气急败坏:“姓郁的,你不是将军么!怎么做事这么……”迟疑了一下,想着自己还被郁凉州撰在手里,本着好女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云岫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形容词。
“不要脸?”一直站在郁凉州身后的副将忍不住接茬。
郁凉州的脸黑了一层,“唰”地抽出腰间佩剑。
云岫吓得握住颈间的羌笛:“啊啊啊,你要干嘛?我跟你说我武功很厉害的哦,小心我血洗你这军营!”面上放着狠话,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郁凉州看在眼里,淡漠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手一挥,一剑削在云岫盘起的发髻上。
风渐起,云岫红似烈火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至腰间。因身体被钳制,云岫散发时来不及弄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态,乱糟糟的头发从眼前垂到腰间,漏出半张脸。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女鬼,云岫特意挤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却换回众人一个激灵。
几捋断发飘至郁凉州掌心,郁凉州卷起修长的手指,轻握住掌心轻盈:“早有耳闻,楼兰公主赤发似骄阳,上次月色昏暗看不真切,此番倒是能确定了。”
将断发递给副将:“送至楼兰,投诚可救公主。”见副将还沉浸在刚刚的惊讶中无法自拔,郁凉州的脸又黑了一层。
云岫腾出空着的胳膊,啪地拍在副将身上:“喂,你说的还真对,你家将军,真他娘的不要脸!”感到腰间力道收紧,云岫哼了哼,很有气节地补充,“不仅不要脸,还小心眼儿!”
郁凉州淡淡挑眉,问副将:“你们认识?”
副将打着哈哈,一副我跟她没关系我真的不认识她的表情,拿起断发跑出了营帐。
入夜,云岫坐在郁凉州专门为她打造的“牢房”内思考人生。
按理来说,她云岫是堂堂楼兰公主,地位应该跟他们东汉里的公主一样高。而郁凉州,是给东汉皇帝戍守边疆的将军,且不论敌我,这样类比下来,郁凉州的职位应该比她低才是。在和平年代,郁凉州见了她,也是要屈膝行礼的。
可环绕这个特殊牢房,看看那青翠透亮的翡翠屏风,那案几上祥云环绕的琉璃盏,再看看这榻上绣着繁枝四季花的云丝被……真真是不知比她的寝宫豪华多少倍啊!
云岫扶额叹息,看来东汉富得流油不是吹的,他们楼兰穷得掉渣也不是虚的!
众人皆说楼兰王云止无能,继位后竟将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首的楼兰,变成了三十六国中最弱小的一国。可云岫和百姓心里都清楚,这哪里怪得上她父王,要怪只怪楼兰所处的尴尬位置。
在丝绸之路开通前,楼兰本是地处盐泽边的西域小国。国虽出玉,但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民随畜牧而生,逐水草。彼时楼兰子民不多,皆游牧,贫瘠且自由。
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丝绸之路,将楼兰置于丝绸之路的要冲之上。从西来的马匹,从东来的茶叶丝绸,大部分都要在楼兰进行交易。从长安来的商客,可在楼兰选择不同道路前往世界各地。而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商客,亦需途经楼兰,方可前往长安。
一时间,楼兰成了西域的乐土,风格迥异的华丽建筑拔地而起,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不同肤色、人种的人们穿梭其中,异国语言此起彼伏。一拨一拨的驼队来来去去,商人们携带着大量的钱币和货物,寻找着没有客满的旅馆。酒馆里,楼兰的美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与旅人们共品芬芳美酒,恣意快活。
很快,楼兰便成为西域三十六国之首,富饶且强大,也自此成了包含两大强国汉、匈在内的三十七国眼中的肥肉。汉、匈及其他西域游牧民族,皆时常因争抢楼兰而爆发大规模战争,丝绸之路也曾因战火而多次中断,最终停止在西汉末年。
楼兰原本贫瘠,因着丝绸之路才富强起来,如今此路一断便是八载,昔日繁盛的楼兰早已不复存在,只余一个人口甚重、粮草却有限的西域小国苟延残喘。
奈何丝绸之路虽中断,楼兰依旧处于此路的要冲之上,大汉若想攻打匈奴,必须经过楼兰,匈奴欲攻打大汉亦之。两大强国相杀多年,都欲掌控楼兰,而楼兰夹杂其中,已是“不两属,无以自安”。
夜风习习,卷起玉门关外的沙尘。沙尘越过关门,行过街市,越过将军府的红墙,轻轻地在云岫的房前打了个旋儿。
时值九月,秋风渐起,白日里沙漠上热度不减,到了夜晚却寒风刺骨。玉门关的姑娘们已经换上了御风的秋装,云岫却穿得清凉。
想起自己族里那两万个嗷嗷待哺的族人,云岫握了握颈间的羌笛,下巴一扬,扯开了自己胸前的大片衣襟。
郁凉州的房间就在隔壁,这孤男寡女仙人掌开花月亮不圆的,真是个发展感情的好时机!云岫在铜镜前摆了几个自认十分撩人的姿势,就偷偷爬上房顶,往郁凉州的屋顶摸去了。
云岫的娘死得早,没正儿八经地教过她轻功。就她这爬屋顶的功夫,还是小时候为了偷看隔壁王伯伯和媳妇儿做羞羞的事情,自学成才的。
所以她爬屋顶的姿势并不是很潇洒,有点像乌龟,四肢在瓦上拱啊拱的,虽爬得慢了些动静大了些,但总归能到目的地不是?
云岫正自我激励地起劲儿,忽听得前方“啪嗒”一声巨响,一双男子的脚赫然出现在眼前。
云岫奋力攀爬的四爪僵了一僵。顺着脚往上看去,便见身姿欣长的郁凉州堪堪立在那里,未干的黑发披散着,眉目落拓。
云岫生怕被郁凉州一脚掀下,她一面紧贴着瓦片,一面思考着如何跟他打哈哈。本来想就着月色吟出一副花好月圆的诗来,可是刮了刮肚子里的几两墨水,云岫只能悻悻作罢。
正纠结间,一件水蓝色外袍对着她兜头罩了下来。
与此同时,副将的声音响起:“将军,属下听见这边异响……啊!得罪得罪,属下什么都没听到。”之后“砰”地一声,接着是副将的“哎呀”呻吟,云岫不自觉地摸摸屁股,他一定摔得很疼。
水蓝色外袍被人拿起,郁凉州蹲下看着云岫,淡漠的眸子里露出探究神色:“你摸屁股干什么?”
云岫想起此番爬墙所为何事,于是就着摸屁股的动作,想在郁凉州面前摆个魅惑的姿势。奈何她神经太大条,刚刚在瓦片上磨蹭时,胸前开得极低的衣襟就刮在了瓦片上,从郁凉州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隐约看见藕粉色的肚兜。
被云岫这番磨蹭,衣襟早已禁不住拉扯极限,终于“嘶啦”一声,撕裂了。
云岫刚挣扎着从瓦片上坐起,只觉胸前一片清凉,她愣愣地望了望郁凉州,又低头去看自己。
腾地一下,云岫只觉一个火球从脖颈袭至脑门,烧得她整个人白里透红,大脑也一片空白。抬头望去,发现郁凉州正一派坦然地打量着她。
云岫稍微思索了一下,想着他东汉的将军在如此尴尬的境地,尚能泰然处之。她堂堂楼兰公主,气势上自然不能输。
于是她正了正面色,清清喉咙,脑子里过了一遍爬墙前打好的草稿,道:“哈哈哈,哎呀将军几个时辰不见,越发潇洒倜傥了呢。”理了下肚兜:“那将军看人家呢?有没有比刚才漂亮?”见郁凉州不答,只上下打量着她,她只好圆场,嗲声道:“哦哈哈哈,将军真是过奖了,人家只是比刚才漂亮了一点点而已。”
不知为何,云岫竟看见郁凉州那一张扑克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
水蓝色外套再次兜头罩下,郁凉州的声音由近及远:“转凉了,多穿些,冻坏脑子可不好。”
云岫挣扎着从外套里钻出,发现入手一片清凉,不禁啧啧道:“连个起夜的外套都是蚕丝制成,败家啊败家!”
想了想,拿起颈间的羌笛,轻轻吹了几个音符。
云岫房前的沙尘听了笛声,又打着旋儿飞走了。
郁凉州打理着窗前的生石花,看沙尘走远,问副将:“你怎么看?”
副将斜倚在窗边,懒懒答:“楼兰一国地处东汉与匈奴的中间地带,多年来楼兰王云止一直在大汉与匈奴间摇摆不定,八年前……”副将停顿了下,抬头见郁凉州神色无异,才道:“那件事发生之后,楼兰王便不再对我大汉有依附之意,此次派了个公主前来色诱将军,不知意欲为何。只不过,我听闻楼兰公主云岫擅毒,你此番留她在府中……”欲止又言:“怕是不妥。”
郁凉州慢条斯理地给生石花拂了灰,闻言,道:“白日里,你可曾说过我不要脸?”
副将抖了三抖:“这……”
郁凉州:“马厩里的马还未洗净,罚你去洗马,可否稳妥?”
闻言,副将如获大赦:“稳妥!稳妥!”说着就要奔往马厩,刚一抬腿,身后郁凉州淡淡的声音传来:“用沙蒿水。”
副将会意,抬腿出了门。
待次日上了战场,饥不择食的骆驼冲撞战马的场面并未出现。
副将领着兵到了城郊,就见几个瘦不拉几的少年正围蹲在地上磕瓜子儿,脚边是大大的包袱,瓜子皮磕了一地,像是等了许久。
见副将骑马出来,一个古铜色皮肤少年站了起来,对副将喊话:“喂!来人可是抓了云岫的郁将军?”
副将点头答道:“在下是郁将军的副将,姓傅,单名一个将字。”
闻言,少年砸砸嘴:“你爹给你起这么个名,还真是没什么进取心啊!”想了想,脸上攒出个谄媚的笑:“嘿嘿,昨儿个,你们将军说让我们投降,此话作数?”一想这问题问得不妥,少年整理下语言,又问:“我们要是投降,将军可供我们吃住?”
傅将眉间略有惊讶,答:“将军向来优待战俘。”
少年觉得“战俘”二字不那么中听,但还是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怎么个优待法?有月俸拿没?”
傅将桃花眼微眯:“没有。”
闻言,少年啧啧道:“不发月俸还好意思说优待。”大包袱往肩上一抡:“得,看在你们供吃住的份上,哥几个儿降了!”说着和几个少年大步流星往玉门关走去。
傅将回头望向城门上的郁凉州,见郁凉州点头,便命人开了城门,放几人通行。
云岫从郁凉州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我说将军,看在我们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要不你考虑考虑,给我们发些月俸?我爹也不容易。”双手张开在身前画个大圈,“家里还有两万号子人等养呢。”
见郁凉州面色不善,云岫识趣闭嘴,良久又小声补充:“算了,不发就不发吧。反正你早晚是人家的人,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郁凉州转过身来,见云岫兴致勃勃一副喜色,十指还在掰算着银两,眼中腾出一丝极微的笑,很快又淡了下去。
他问:“早晚是你的人,作何解释?”
闻言,云岫拿起颈间的羌笛:“这个,看见没?它叫落尘。”在郁凉州面前晃了晃:“落尘告诉我,你是我命定的夫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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