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介绍
那女人败下阵来,拽着儿子要走,临了还输人不输阵地撂下一句:「一个没人要的小野种,你还当个宝养,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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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老年痴呆症的第五年,外婆拿刀要砍我。
清醒后,她看着我身上的伤,突然哭了。
「给我买瓶农药吧,冉冉。」
阿尔茨海默病,又称老年痴呆。
它有多可怕呢?
它能在一夜之间,让全世界最疼爱你的人,变成全世界最恨你的人。
在外婆眼里,我的角色很多变。
有时候我是小偷,想偷走她床垫下的钱。
尽管我只是在替她收拾尿湿了的床单。
有时候我是流氓,竟敢脱她的衣服。
尽管我只是想帮她洗个澡。
有时候我是多年前跟她断绝往来的儿媳,现在端着鸡蛋羹试图跟她「破镜重圆」。
尽管……你们应该能猜到,我只是想让一天一夜都不肯吃饭的老太太,好歹吃点东西。
外婆把鸡蛋羹摔了我满脸。
瓷碗也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多片。
外婆问我怎么还有脸来她家,是不是看冉冉找到好工作了,想来攀交情了。
我说:「外婆,我就是冉冉啊。」
外婆呸了我一口,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外婆说:「你们这群狗东西,当初冉冉问你们借学费,你让冉冉去借高利贷,现在好意思来认亲戚了?滚滚滚,给老子滚球。」
嗯,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后来我没借高利贷,因为外婆把她外婆留给她的玉佩卖了,给我换来了学费。
外婆还没骂够,叉着腰站在床上继续破口大骂,嘴皮子翻飞,白发也翻飞。
身上的枣红马甲像面旗帜,贼霸道,贼泼辣。
看着哪里会像一个病人呢?明明比我还中气十足。
怪不得请来的保姆都说:
「哎呀哎呀,江老师,你外婆力气太大了,还打人,我根本打不过她呀,你另外找人吧。」
「哎呀不行啊,加工资我也不做的,我又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啊。」
把小老太太形容得像大魔头。
我忽然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掉进嘴里,怪咸的,还有点鸡蛋羹的味道。
还在疯狂骂人的外婆忽然愣住了。
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卡顿了几秒钟,最后翕动着嘴唇,好半天,叫出了我的名字:「冉冉,你怎么了?」
嗯,我知道,现在,阿尔茨海默病把我的外婆还给我了。
我熟练地露出笑脸:「没怎么呀,我不小心打翻了碗。」
外婆扶着床沿走下来,伸手擦掉我头上、脸上的汤汁。
「冉冉,我是不是又犯病了?是我干的吧?我又打你了是不是?」
我连忙拿纸擦掉汤汤水水,笑着说:「没有打我呀,只是吵架而已,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我没受伤。」
外婆没接话,站在原地不动弹,只是问我:「怎么是你在家?那个保姆呢?怎么不是她照顾我?」
我竭力镇定道:「保姆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呗,想换个地方上班。」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冉冉,把我送养老院去吧。」
我想都没想,直接说:「不可能。」
她说:「你请了不止一天假吧?你的外套、包,都放在书房里。往常你都挂在门口架子上的,只有在家待好多天的时候,你才把东西放进书房。」
我哑口无言。
老太太明明生了病,怎么清醒的时候,还那么聪明?
外婆搬了个马扎过来,拍拍它,示意我坐下。
她也坐在我对面,掐着手背,是试图让自己清醒得久一点。
「你听我说,你才找到好工作没多久,动不动就往家里跑,你领导同事心里能没意见?」
我嘴硬:「我又不是班主任,只是任课教师而已,领导不怎么管我。」
外婆笑了:「祖宗,你别蒙我,去年你说你领导跟个周扒皮似的,我可没忘。」
谎话被拆穿,我只好用微笑来掩饰尴尬。
笑着笑着,又觉得可能我这辈子都没外婆聪明了,她真是个女诸葛。
领导同事意见大了去了。
领导阴阳着问我外婆生病怎么会让小辈照顾,爸妈这一辈人都去哪儿了。
也有同事指桑骂槐说我们当中出了个大孝子,放学了比学生跑得还快。
我反驳不起,我忍气吞声,因为我还要靠这一份工资,给外婆赚看病的钱。
但是这些都没必要跟外婆说。
我只是笑嘻嘻地说:「你别想着去养老院了,过两天就有新保姆要来,在家待着不比养老院舒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外婆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半天,眼圈忽然一红,伸手撸起我的袖管。
指着贯穿手臂的长长的一道疤痕:「这是我上次拿刀砍的吧?」
又指着我额角泛白的一块印记:「这是我拿烟灰缸砸的吧?」
我没说话,她拽着我的手仰头问我:「每次流了多少血?你疼不疼?你疼不疼?」
我咬着牙:「我都说过了,没事的。你的病如果好好照顾、好好治疗,能活很久的;要是去了养老院,就等于不顾你死活了,你要我这样做吗?」
外婆盯着我的眼睛,语气快且强硬:「你舅舅都没意见,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我是个包袱,你懂吗?我是个累赘!我不能毁了你!」
我默默同她对视,眼眶里也蓄了泪。
「但是,你把我捡回家的时候,也没有嫌弃我是个包袱,是个累赘。舅舅舅妈说你要是养我就不认你了,你也没有觉得是我毁掉了你的家。」
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淌过被碗砸过的脸颊,有点疼。
外婆转过了身,不再说话,肩膀却一耸一耸的。
生病的这几年,她瘦了好多,记忆里人高马大的一个老太太,此刻缩着背,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垮。
那嚣张的枣红马甲,此刻也暗淡了颜色,像是败将。
因为这一幕,更多的眼泪争先恐后流了出来。
完全无法遏制。
挨打的时候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不是外婆要打我,是那个病要打我。
挨骂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只是觉得,老太太应该挺痛苦,心里藏了那么多苦水,平时都忍着不说。
只有这一刻,我意识到她真的老了,老了。
不是说一不二要养弃婴就要养的大家长了,不是小时候领着我去欺负我的男孩子家里骂街的彪女人了,不是扬着一头黄发笑嘻嘻跟老师说我就是江冉家长的时尚中老年妇女了。
时间不是小偷,这个病是。
把我无所不能的外婆偷走了。
我拿纸蒙着眼睛,擦干了,直到再掉不下一滴眼泪了,努力笑着伸手去拍拍外婆的肩膀。
「不说这个了。趁你清醒了,赶紧去洗头洗澡,行不行?不然我怕你又骂我流氓。你知道吗,你浑的时候可浑了,见天儿地说我要非礼你。」
外婆被我逗笑了,笑着笑着,脸又垮了。
她拿了一块毛巾,却并没有进浴室。
她只是把毛巾打湿、拧干,慢慢地给我擦掉脸上的污渍。
她的手背上还有大宝 SOD 蜜的味道。
我小的时候她就涂这个,今天早上替她抹手,我涂的还是这个。
大宝 SOD 蜜,是外婆的味道。
而她耐心给我擦脸的动作,也仿佛让我回到了从前。
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吃饭总吃成大花脸,她就拿毛巾给我擦脸擦手,嘴上取笑我,动作却柔和。
一定是毛巾的热气熏到了眼睛,不然我不应该会想哭。
外婆难得又有了清醒的时刻,我应该笑才对啊。
班主任休产假,我临危受命,被安排当了班主任。
我每天早出晚归,没有时间照顾外婆。
幸好家政公司给介绍了一个保姆,据说是五星级的,照顾瘫痪老人很有一手。
这个保姆姓李,我喊她李姨。
李姨看着很朴实,也很有力气,熬出的青菜肉丝粥很好喝,外婆很喜欢。
我观察了她几天,放了心,回到学校去上课。
某天我下班,外婆偷偷摸摸地告诉我,说家里有鬼。
我问李姨:「是不是家里进小偷了?」
李姨说:「哪能呢,老太太一犯病就爱胡说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外婆仍然这样说。
没办法,我买了个家用监控器,放在她房间里。
然后一本正经跟她说,这是观音娘娘的法器,能驱鬼的。
她就不闹腾了。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度世间一切苦厄,也给了这个挣扎在病海中的老太太一丝丝安宁。
暑假里,她病情稍微稳定些了,我出了长差。
没办法,之前请假次数多了,总得在这时候补回来。
教学比武结束,我玩手机,看见白天的监控里,外婆跪下来在拜观音。
其实哪来的观音啊,那是现代高科技。
能让我观她音容,却不能让神明显灵。
老太太不知道,手里握着一把香,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着说着,肩膀塌了,很没力气似的,歪倒在柜子边,说:「菩萨啊,赶紧领我走吧,我不想折腾了。」
八个小时前的外婆,在「观音」前泪流满面。
八个小时后的我,拿着手机,同样泪流满面。
同事洗完澡出来,拿浴巾擦头发,奇怪地问我:「江老师,你是不是哭了?」
我抹了抹脸,关掉了监控画面,说:「对,刚才喝水呛到了,你等会儿慢点喝。」
其实那天我应该把监控看完的。
这样我就能发现,只是半个小时之后,画面里就会走进来那个姓李的贱人。
她会一脚踢在外婆肩膀,让她别发疯,别哭哭啼啼。
那天教学培训结束,已经晚上十点了,我在回宾馆的车上看见了后半截监控。
手机哐当一声落地,声音也在那刻被放大,响在整个车里。
「你又尿床上了是不是?今天的第几回了?你恶心不恶心哪?你赶紧死,赶紧死啊!」
然后是哭声,外婆的哭声。
我感觉虚空中有一记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上,或者不是虚空中,只是相隔三十多个小时之前,打在外婆身上的那些拳脚,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有片刻的耳鸣。
同事姐姐心惊胆战地捡起了我的手机,递给我,担忧地问:「江老师,你没事吧?」
我攥紧了手机,迟钝地按下静音键,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看画面。
我说:「霖姐,我现在得回家。」
霖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行,反正复赛名单还没出,你路上小心,千万别冲动。」
我从后备厢取出行李箱,一下没注意,滑轮哐地砸在了我的脚背上。
好疼,生理性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然而脑海里别的念头都没有,只剩下一个。
那个姓李的贱人踢在外婆腿上的那一脚,是不是也那么疼?
赶回家的时候,我克制不住翻看监控。
才发现李姨来家里,起初还耐心伺候,再后来,她发现外婆不记事,逐渐就开始懈怠。
再再后来,她把这里当成了她自己的家,把外婆当成惹人嫌的废物。
是的,外婆的病已经很重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记得病中都经历了什么。
偶尔清醒时,她也不会提别的,只是看着我身上的伤,反复说要我送她去养老院。
「你是我带大的,我知道你,你不可能挨别人的打,只可能是我打的。」
她说得对,我不可能被别人欺负。
但我却让她被别人欺负了。
我真是个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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