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晋昭帝大和三年初秋。
那个年代,处在中州的叶晋朝廷并不是全国的主宰——北荒之外的蛮夷之地有星野小朝廷,西南的边藏地区有吐蕃,南方的化外之地有南野之朝。还有水,火,冰,风四个妖怪的种族与人类并存。
那是个动荡的朝代,江湖迭起而纷乱,无穷无尽的战乱,无穷无尽的争夺和纷扰。在那些分裂的国家之间,在那个动乱的江湖里。
中原朝廷的地位是极低的——都抵不上那些零星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江湖门派,较大的江湖组织。其中,占据着统治地位,三分着江湖统治权的,是洛阳的青霜阁,汴梁鬼堡,和南疆的婆罗门教。
故事,却是发生在萧瑟荒凉的北州。被沙漠覆盖着超过半数的国土,却零星分散着四方割据势力,三大圣兽,一位神明。
占据主导地位的星野国;流浪于沙漠的游牧民族,大荒十九浮族;飘荡在天空不见踪影的风之国;以及人数最少,却占据着神明般主导地位,凌驾于死亡沙漠之内的,蝴蝶堡。
纷乱的时代里,处处流传着关于三圣兽以及那位神明的故事。
然而,那些故事已经成为历史。自从那夜起,大漠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迎来了诸神割据,人类并起的时代。
是的,那个时代,叫乱世。
月夜踏歌声
荒漠边陲的气候,一入了夜,即使是再酷热的夏天,也是冷的要命,几乎滴水成冰。
那种冷,是刻骨铭心的,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一点一点的浸润整个沙漠,让即使是照在这片荒漠上的月光,都能冷凝出一片寂寥的惨白。
边陲大漠虽然荒凉,却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如此。
边疆的星野河畔,沿着那条清澈富腴的河水,建立起了由游牧民族组建的国家,被称为星野国。
苍冷的月光,静静的照亮了流淌的河水,将那一片磷白,反射到了星野城外围的城墙上。月光掺杂着水纹,就这样哗啦啦地从城墙上倾泻下来,染白了城墙下富饶的土壤。
城墙之内,宽大的道路将整个城池分割成若干固定的区域,却是严格按照天上的星象星群的样式来布局,真的可以称得上“星野”二字。
越靠近皇城,众星拱月般,一连三匝分别是外城,皇城,宫城。外城是朝中谏臣文官和富商居住的寓所,皇城里居住的却是朝中亲贵和武将。最里面的宫城,才是皇帝居住的地方。
的确是边陲的化外蛮族,重武轻文。文人和文臣的地位低下,只能居住于外城区域。
现在,已经是夜里二更。不管是外城,还是内城,都一片寂静。街上巡逻的队伍刚刚经过,更夫在寂静的街巷里穿梭着,神色却有些凄惶不安。
在打过三更之后,打更的老者忽而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宫城那里林立的雕梁画栋,水榭高阁。
然后,他却抬了头,朝着满天的星辰,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一切的平静下面,却隐藏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暗潮汹涌。
宫城之内,西南角上,是一片环池的楼宇。星野城的帝王——星宣帝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命人在这里开凿了一片荷塘,注入了新鲜的活水,煞有介事的养起了红白莲花,各色锦鲤。
这边陲沙漠里的小城,竟也有了中原的景致。
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宝贝女儿的心愿,让她能感受一下向往已久的中原风光。
的确,星宣帝虽然也是妻妾成群,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美沙亚——那是大漠上闪亮的明珠,沙漠里的水源和清泉,所有大漠儿女的骄傲。
虽然只是小小的年纪,那个孩子却能歌善舞。
受到了中原极大的影响,边陲大漠上的国家,却在建筑,衣着,甚至饮食上与中原极其相似。环池的“倚春望”宫阁,已经具有了中原宫殿的奢华与富丽。檐下垂着美玉流纱,氤氲着炉子里暖暖的雾气,温润的反射着月光。四下都有窄服宫衣的少女守候着,她们身上的衣服,有着中原的富丽,却也有着边陲大漠儿女的窄短,看起来干脆利落。
那一片寂静里,似乎所有的人都沉睡着,无论是妙曼起舞的轻纱,还是守在殿外的窄衣宫娥。
层层叠叠的纱帐深处,环绕着白玉金兰的巨大床榻上,覆盖着厚重柔软的雪裘皮。用狐腋毛织成的雪被拥在一袭小小的身形上,微微起伏。
忽而,雪被里仓皇的伸出两只手,挣扎着,伴随着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尖叫!
“父王……父王……!”
外面的帘子动了动,三四个嬷嬷慌慌张张的进来,都顾不上穿外衣。
“公主,公主怎么了?”一个老嬷嬷上前,微微摇动着梦魇孩子的肩膀,另一个已经端了盏灯过来,惊慌的看女孩子满脸的汗水与泪水。
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子终于惊醒过来,仓皇坐起,眸子里尤自滴着泪。
老嬷嬷连忙摸出一方帕子,细心的擦着她眼角的泪,低声,“怎么了,公主殿下?”
“嬷嬷,嬷嬷!”美沙亚这才从那梦魇里完全苏醒,紧紧地抓着老宫娥的手,声音颤抖着,“我做了个噩梦,梦见父王撇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回来!”
孩子那一袭幼稚的梦话,却惊翻了一屋子站立的下人。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敢搭腔,心里各自胆战心惊。
“嬷嬷……”美沙亚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与泪,微微平复了一下,“我热。”
一旁的宫娥连忙取了柄白玉羽扇过来,细细的为她扇着风。
“再睡一会儿吧,还不到三更。”老嬷嬷伺候她慢慢躺下,眉宇间却有了深不见底的忧愁,却终归不曾说什么,只是帮她掖住了被角。
“我睡不着……”美沙亚怔怔的看着头顶的深色帐幔,忽而就问,“父王在哪个宫里,今晚上是谁侍寝?我要父王!”
说着就爬起来,穿衣服。
“太晚了,”嬷嬷努力想阻止她,按着她的肩膀,焦急,“明儿再去!”
“不,我就要现在见父王!”孩子的执拗劲上来了,不顾众人的阻拦,快速的穿好衣服,松松的梳起了发,就往外跑。
“外面冷,公主殿下,加件风衣!”老嬷嬷连忙胡乱的穿了衣服,拿上一件猞猁披风,带着四五个宫女追出去。
去星宣帝的昭阳殿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今晚上并没有嫔妃侍寝,星宣帝一个人悄悄去了“星坠台”。
所有的人都不敢忤逆这个长公主的意思,便任着她去了。
美沙亚的雪色猞猁披风在寒风中滚动,身后就长长短短跟着一群下人。
去往“星坠台”的途中,她无意的一瞥,却见花园各处的菊花,已经悄然盛开。
美沙亚下意识的驻步,看那些名贵品种的各色菊花,在奢丽的支架里挣扎着绽放,空气里本来浮动的花香登时弱了,被菊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所覆盖。
美沙亚觉得有些怪——今年的菊花,似乎开得早了些。
然而,她兴奋的挑了一朵开的最艳的,簪在了自己的衣领上,笑着看,边看边小声嘀咕着,“清妍姐姐一定会很开心的,这菊花都开了呢!”
簪了花,她这才起身,朝“星坠台”的方向跑去。
背后一圈人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却皆变了脸色。提前怒放的秋菊,公主殿下竟然簪了一朵菊花……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一个众人所不敢触及的咒语,生怕那谶语,就会在他们的指点中,变为真实。
美沙亚终于来到了“星坠台”,却见外面并没有侍卫把守,里面也黑洞洞的吓人,不敢贸然进去,只是在门探头,细细的叫,“父王,您在里面吗?”
良久,里面终于有了一声回音,淡淡的问。
“是美沙亚吗?”
“嗯!”孩子应了一声,呵呵笑着就要往里跑,那一圈下人不敢怠慢,也跟着往里进。
“其他的人退下罢!”那个声音却冷冷喝止,和刚才的温柔派若两人。
众人的脚步一下子就僵了,噤了声,战战兢兢的又退回来。
不知道有谁,忽而就仰望了一下浩淼的星空,既而,就像传染一样,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那星空,久久不语。
——似乎,是想将今晚的夜色,深深的镌刻在脑子里。
“父王,你看什么呢?”
外面一片阴暗,那“星坠台”上,却月光流转。
“星坠台”其实是座楼阁,地面上铺着沉重的大理石,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照着满天的繁星——屋顶是用金属制成的,安装着复杂的机璜,只消按动相应的按钮,就能将两半屋顶打开来,直面满天的繁星。
地上有一方池,池里种着千年睡莲。虽然现在是夏末,那莲花也已经凋零了大半,一池枯叶铁梗上散着月光,宛如一层轻薄的白霜。
里面极其清静,又冷,呵出一口气来,就似在夜色里凝固了,幻化成莲叶上滚动的白霜。
美沙亚朝手心里呵了口气,却惊喜地抬着头,看满天星斗。
真漂亮呢,那些看起来辽远的星光,此时却如此的接近,化成了孩子眼睛里的光点。
“美沙亚,你过来。”
“星坠台”里,一道铺着月光的石阶一直向上,通向那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高处王座,座上的星宣帝忽而微笑一下,对着石阶上水池前的女儿,轻轻招手。
美沙亚欢喜的笑了一声,提着衣摆跑动起来,空空的脚步在宽旷的楼阁里来回撞击着,最后化成了一连串重叠模糊的回音。
孩子一口气跑到那石阶之上的王座,微微喘息着,小脸涨得发红。眼在夜色里微微闪烁,一瞬不瞬的看着王座上的那个伟岸男子,却不敢上前。
王座上的男子抬起手来,用带着巨大银色宝石戒指的手拍了拍膝盖,笑着朝宠爱的女儿示意。
美沙亚欢喜的扑过去,爬上了王者的膝盖上,悬空着双腿晃呀晃,抬头看满天星斗。
“父王,星星都围着您呢!”美沙亚陡然惊奇的叫起来,清脆的声音立刻来回撞击,又反射回来,夹杂着长长的尾音。
“……都围着您呢……”
黑暗里那双沉寂的眸子,终于陡动了一下,座上王者抚摸着孩子柔软的金发,忽而就轻轻的问。“美沙亚……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孩子皱了一下眉头,很认真的思考起来,拥紧了身上的猞猁披风,蜷缩到王者的怀里,“美沙亚想……想做星野城的王!”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志愿,兴奋的直起身子来,回头仰望王者线条锋利的下颔,“美沙亚想当和父王一样的王,当一代伟大的王!”
“呵呵。”黑暗里的眸子笑了一下,慢慢抚摸着孩子的脸,“伟大的王……那是怎样的?”
“怎样的?”她又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皱着细弱的眉毛,掰着指头数。“要……坚强的,勇敢的,又……温柔的!”
抚摸着孩子秀发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星宣帝沉默了一下,默默的退下指上银色的戒指,又取下美沙亚颈上一圈细细的缨络,将戒指仔细的穿过,这才重新带在了女孩子的颈。
“美沙亚,记得你今夜的话。”
黑暗里,王者掰住了女儿的肩,郑重其事的叮嘱。
美沙亚一时不适应他的说话方式,有些怔,茫然的看着星宣帝那一双碧色的眸子。
那眸子真漂亮,宛如碧水下盈盈闪烁的翠玉。
“美沙亚,最近学过什么新歌?唱一首罢。”那碧色的眸子却晃了一下,化作模糊不清的笑意,淡淡的要求面前的女儿。
“嗯!”美沙亚清脆的应了一声,碧色的眸子闭了闭,将金色的散发抿到耳后,缓缓的吸了口气,吐气扬声。
大漠上的女儿,没有一个不是能歌善舞的。
她一扬声,那月光就也跟着晃了一晃,照亮了扶着她肩膀的,那双苍白的手。
“停杯,歌尽须停杯,夕舞落环佩。
帘外暮雨已倾颓,王谢堂外冷雁咴。
西风势微,汝胡不归?
歌飞,夜喑凭歌飞,折翼旧城围。
寒声轻染*辉,浅入纷华皆散碎。
物旧人非,何处得归?”
这样凄冷的夜,美沙亚一开口,却唱出这样寂冷的歌,那扶在孩子肩膀的手,忽而就颤抖了一下。
听着曲调,却不似是沙漠上流传的风格,反而有些中原小调的味道。
美沙亚唱完之后,睁开眼睛,回音却又在空旷的楼阁里传了半晌,才渐渐渺若游丝,没了声息。
黑暗里的手再次伸出来,无声无息的抚摸着孩子的发。
“父王,好听吗?”她还太小,不懂得那歌里的悲亡抒怀,那歌里的物事人非,反而转过脸来看着王者,满怀期待的问。
王者想笑却笑不出,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只是问,“美沙亚,这首词是谁教给你的?”
“是…….清妍姐姐。”没有得到夸奖,女孩子有些失落,不乐意的撇着嘴,慢吞吞的说。
“清妍……”王者慢慢沉吟着,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好一会儿,才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的问,“是……岚昭仪?”
“嗯。”美沙亚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他,“清妍姐姐不许我称呼她昭仪。”
胡闹……岚清妍明明是自己后宫里的人,怎么能让公主以“姐姐”来称呼!
可是……也只有她,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在其他后宫妃嫔的歌舞升平里,那个女子是唯一一个能敏感的嗅到一切的人。
记忆里,那个永远穿着蓝色衣裙的女子,却没有受到过分的恩宠。
虽然是大漠上的儿女,身子却不好,没学过舞蹈……而且,她的父亲又是个不轻不重的文官。在这个重武轻文的国度里,那样的家庭,根本就算是小门寒户。
好好的一个大漠女儿,不懂得骑射,每日里只会侍弄花草,摆弄笔墨。被选入宫中做了秀女,星宣帝一开始也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封她做了昭仪。
可每次临幸时,她总是苦着脸,眉目间永远都有水样的晃动。作为王者的他终于看腻了,从此再也没去过那个女子居住的“夜菊倚栏”。
印象里,那个女子居住的地方,总开着大片大片的菊花,偏少有珍贵的品种,看起来一派荒芜。
然而,却是那个女子……竟然看穿了一切。
莫名的,星宣帝沉默了下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夜风吹过,摇曳了一池子的冷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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