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最后传回来的画面悚然惊心。
中央指挥室里一片死寂。
大部份屏幕都失去了刚刚截取到的影像,现在只剩下一片闪烁的雪花点。监控古战场外围的无人机还在工作,忠实摄录着战士们且战且退的身影。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就在刚刚,灵界联合防御军失去了手里最后一张王牌。即使古战场局域地区取得了短暂的胜利,也不可能挽回整体败局了。
雪花斑的中央大显示屏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一片死灰色。
古塔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大屏半晌,忽然转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正靠着墙角,缓缓滑下去的一团人影。他全身都因为惊惧交加而发抖,在看见那个倒地人影的时候,心中又反常地窜起了怒火。他大力推开碍路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一把媷起软绵绵的身体。控制在手里的重量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曾搏归只离开了一个月,她竟然已经轻得只有一把骨头的重量了。
古塔大吼:“秦婉,下一个超级醒族在哪?”
被叫做秦婉的女人闭着眼睛露出笑容,她微微张嘴,嘴角先溢出一丝血。
古塔浑身一震,瞬间慌了。他头一个念头是:糟了,恐怕不能完成曾搏归最后的嘱托了。然后才冒出第二个念头:“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天哪,你是不是服了毒!”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任何人都知道,不管代号“献祭”的任务今天能不能完成,曾搏归是肯定回不来了。可惜了他的唤醒者。
古塔一手小心翼翼地托住秦婉的手脑勺,一边扭头冲身后一群傻住的人大吼:“叫军医过来!”
立刻有好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出门。
“……没用。”秦婉的声音非常虚弱,细若游丝。她勉强睁开一线,斜睨着古塔。“我,是阿归的……”唤醒者。
古塔仔细辨认着她嗫嚅的嘴唇,心底一片冰凉。他当然知道,秦婉是曾搏归的唤醒者。并且她永远都只可能是曾搏归的唤醒者。醒族与唤醒者的关系是一对一的关系。唤醒者找到并唤醒与自己灵魂呼应的醒族,就不可能再感应到另一个沉睡中的醒族了。
一千年里,死在古战场上的醒族太多了。
曾搏归是他们所知道的,最后一个醒族。现在,他也牺牲在了战场上。
古塔托着秦婉后脑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栗,秦婉的脑袋在他掌心里重如千斤,他渐渐感到了她生命的消失,她灵魂正在飞走,她的肉身越来越沉重。“军医呢?该死,军医怎么还没来?”
“没用。”秦婉挣扎着说,急促地呼吸,从喉头溢出的鲜血也越来越来。血已经来不及从嘴里涌出来了,又从鼻孔、耳朵、眼角流出来,慢慢浸湿了古塔的手。
偌大的中央指挥室里,除了急促的呼吸和古塔的怒吼,再也没有别人敢发出声音。平时,这儿是最拥挤、最喧哗的地方,现在却静得象午夜的坟场,空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军医!再多两个人去叫!”
“告诉我,司令官,”秦婉轻声问,“死在这里的三百六十七……啊,现在是三百六十八个了,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站在中央祭台请求封印时死亡裂缝?”
古塔倏地转回头,惊骇莫名地审视秦婉。
唤醒者血泪模糊的脸上有一丝了然的笑意。“我不能给出下一个醒族……或唤醒者的信息,但我要知道这个答案。一千年里,外界不知道,但你们肯定有记录。就象你们……滴水不漏地记录阿归,也一定记录了其他醒族。”
她剧烈地喘了一口气,又喷出血,血沫子溅在古塔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闪避,避到一半才惊觉自己根本不可能避开。
“告诉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古塔的目光闪了闪。
“司令官……”后面有人不安地唤了他一声。也许这只是下属希望他避开这个问题,但古塔忽然就下定了觉醒,他低声说:“不多,加上曾搏归,只有一百八十八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古塔就坚持用全名称呼曾搏归,甚至在一些正式场合里,他连名字都不叫,只用“超级醒族”这个名词来代指曾搏归。在他的潜意识里,这就和不给街头流浪的小猫小狗取名字一样。
一旦叫过亲昵的称呼、
一旦取过名字、
就再也没办法硬起心肠做该做的事。
秦婉开始涣散的双眸蓦地睁大。“一、百、八、十八!”她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数字。那张即使布满污血,一直一直柔美恬静的面孔然后扭曲了,对不准焦距的双眼冲着古塔的方向透出怨毒的光芒。“你明知不成功,还让他去送死!”
这也是他在军事会议上反对九大地主的说辞。可是,没有人采纳他的意见。灵界耗了一千年,已经不想再在古战场上再耗个一千年了。事实上,厌战甚至是厌世的情绪在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空前绝后地涨了上来。虽然是总司令官,古塔也不得不对代表整个灵界的地主们妥协。他明知“献祭”行动会再次遭遇滑铁卢,却不得不亲手摧毁象征希望的终极王牌。
古塔咬紧牙关,忍耐了半分钟才回答:“我们以为,醒族总有一时半刻可以无所不能。一个不成功,累叠上来,总有一个超级醒族能撞出大运。”
秦婉的嘴激烈地开开合合,除了淌下血丝,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她脸上充满了仇恨。
古塔对她的仇恨视若无睹。“如果,如果是有一点点感应,一点点就好……请你告诉我,下一个能唤醒超级醒族的唤醒者是谁?在哪里?”
虽然对秦婉了解得不多,但古塔依稀记得曾搏归曾经提到,他的唤醒者拥有超一流的直觉。他现在走投无路,在绝望的烂泥里越陷越深,连一个死人也不肯放过了。他拼命托起秦婉的头颅,拼尽全力地感受着她越来越薄弱的呼吸。
秦婉一声不吭。
古塔哽咽了。“求你……”
整个中央指挥室里断断续续地响起啜泣的声音。
“秦婉,看在曾……阿归的份上……”
“你、没有资格、叫他。”
是的,没有资格。这一点,古塔自己也认同。他背对着所有的人,独独面对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巨熊一样伟岸的身躯现在可怜的缩成一团。他的泪,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一滴、两滴,打在秦婉的脸上。
他再把秦婉的头举高一些,耳语般地轻声道:“如果他不是醒族,你和他说不定会有自己的孩子,随便蜗居在哪个角落里,和和美美地生活到老。”
她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听到古塔的低语声,表情逐渐打开,露出一线松缓的憧憬。
古塔心痛如绞。“秦婉,我们家历代驻守古战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我的侄子们都已经……我还剩一个孩子,不想连他也……”
秦婉迷茫地望着天花花。古塔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脸。不敢相信,堂堂联军最高指挥官竟然沦落到博取同情的地步。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非常坏心的骗子,不断地呢喃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军医们冲进来,七手八脚从他手里夺走秦婉,资历最老的那位匆匆一扫,便惊恐地抬头:“司令官,她已经……”两个人四目相对,老医生嘴角翕翕,半晌才重重低下头去,厉声喝道:“快救人!”
古塔退后几步站停了一会,然后才拖着沉重步伐走向门口。他面无表情的皮囊里充满了绝望的波涛,走一步便惊天动地。行动失败了,黑夜没有迎来曙光。但时间还在流逝,日子还得继续,明知空气有毒,人还是离不开它,只能苟延残喘迎待末日。
“夔地、沙市、易云嫦。”
古塔一顿,飞快转身。秦婉躺在地上,偏着头与他目光相接。一种正被死人注视的认知,让古塔打了个寒颤,他逼自己站定,半步也不后缩。秦婉喘息着,气若游丝地说:“她,会知道。”
“知道什么?”古塔轻问。
没有回音。古塔又静候了一会,直到老军医冲他摇摇头,他默默地凝视着秦婉,就象刚刚默默地注视着满屏幕闪烁的雪花点。随后,他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开。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古塔的身体里又重新注入了生气,他的身形重新高大起来,整个人犹如活动的巨塔,无论走到哪都是军队的座标物。
他一边走,一边吼道:“快通知夔地沙市戒严,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下一个唤醒者已经出现了,叫易云嫦,人在沙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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