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退之时,这漫卷的风雪也归于寂静,天空露出一片澄澈祥和之态,一如大战过后,王都诸街道弥漫的气氛。可这散去的朝会中的气氛可谓是正好相反,众人默然不语,忧心忡忡,只顾着低头走着自己的路,当他们越过殿门口时,才会抬头瞥一眼静静伫立在殿门前的那个人,那人一身黑色铠甲,正是熊琰。
熊琰当然不管那些神色不定的眼睛,她站在门口,只是想清醒一下,方才殿内的暖香太浓了,熏得她心烦意乱。她呼出一口气,望向天边那片纯净的蔚蓝,心情方舒服了些。
良久,她抬头举目,那朱门顶上赫然挂着三个鎏金大字,“淳雪宫?真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她淡淡一笑,往后这里是要常来了。
“真是好雅兴呀,琰、姑、娘。”一个轻飘的声音吹入她耳,似云似烟,极不真切,她感觉有双眼睛久久地在她身上。
熊琰蓦地回头,那是一个人,一个极美的人,美得让人眷恋和害怕,望着他,犹如眼中溶进了月光,那是神明情动时绘的丹青画卷,肆意地铺洒美丽,不留余地,可偏偏是个男子,那他就是世间女子难过的劫。浅露端方的笑含着暧昧不明,欲说还休的眼映着风花雪月,无论何时都是一派脉脉深情,似在诉说着永不相负,实际上他却又流连着繁华,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应存在于怀春少女的梦中,而不是这正常不过的现实。
“哦,想来阁下便是城中盛赞的美郎君,谢兰轩。”就算熊琰对于他的容貌早有耳闻,可这下初见,也不得不惊叹这美丽,胜过毒药,她握着手中微凉的宝剑,努力克制这微醺的情怀。
岂料,谢兰轩又大方一笑,那笑似是多情又别有深意,让熊琰很不自在。
“兰轩,走了。”本已行至前方的一个身影不知怎的,突然回头,熊琰看清了,是一个容貌与谢兰轩相差无几的男子,蓄有美须,眼神沉静稳重,似会洞悉一切,不像谢兰轩的那般迷离,却也少了那种意味不明的情愫,他一身长裳,双手拢入袖中,风起鹤立,清冷疏离,高深莫测。
俱是高悬天际的耀眼圆月,可若谢兰轩是轮诱人至幻的红月,前面那人就是轮遍洒清辉的白月。同是丹青美卷,似水流年,却是不同的景致,不同的韶华,不同的流连,不同的心念。
谢兰轩见熊琰望得许久未回神,又是一笑,“那是兰轩的孪生兄长,谢兰溪。”他做一揖,便与谢兰溪离去。
“这便是新王临政以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熊琰望着那双如玉的身影,喃喃自语,“美人之名早有耳闻,本以为是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有意夸大,没想到。。。。。。。确是名副其实。”
她闻说这对兄弟常伴王驾左右,甚得恩宠,若只是以色得势,那就不足为惧。但今日得见两人真容,难以看破,怕的只是没这么简单。。。。。。
“兄长,这是颗遗落的棋子。”背对熊琰并肩而行的两人,谢兰轩低声对身旁的兄长说道。
“罢了,此刻你已不宜再出手,静观其变便可。”谢兰溪拢着宽大的袖袍,迎着漫天卷云,面无表情。
赵国王都,大将军府。
“这么说,她已经成功说服齐王,并成为使臣,前来求和了。”岳子尧放下手中岳谦送上的那枚竹笺,落寞的目光穿过厅堂,指向远方。
将军府的管家岳谦叹了一声,再对他的主人恭敬一拜,“按笺中日期计算,眼下熊琰姑娘已过了虎伏关。”
“虎伏关?她又要经过那个地方?”饶是被称为一代名将的岳子尧,听此一言,心中也充满不忍之感,“她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也是我害的她,既然我们先前有约,那我无论如何便要完成,岳谦,随我面见赵王殿下吧。”
岳谦望着他主人今副落拓模样,全然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的主人经历大小百战,常于险境中还能立于不败之地,可这仅败的一战,似乎输却了平身,输却了意气。
“将军可知,此番一战,将军怎会输与熊琰姑娘?情深义重怎抵得过国仇家恨,熊铮将军一死,将军您心乱,便没了战意。”
岳子尧听罢,不恼不怒,他只是又出神地看着身上的这身素缟,阿铮,你我早已约定,就算是各事其主,一生一世,必不相杀,只是这世道,把我们都给愚弄了啊。阿铮,你可知道,自你去后,琰丫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爽朗的小丫头了。阿铮,你就这么洒然一笑地离开,却让我如何是好。。。。。。
师尊常讽刺,俗人多沉迷于那些虚妄的梦,不能自拔,阿铮你可知道,我多想也堕入一场迷梦,永不醒来,不再自责愧疚,悲伤难过,可我这一生,就算再有梦,也是永世的恶梦了吧。
最后一场雪过了不久,渐有暖风吹来,路边浅草冒青,水塘漾出波纹,桃花两三枝,早燕剪杨柳,天地间欣欣荣荣。
浩浩荡荡的齐国求和队伍便是在这个时候到达赵国王都。
为首的正是女将军熊琰,依然穿着那身黑甲,古奥的藤文,森严的气息。她抬头看向前方的这座城池,面向东方,威严壮阔,如一只低首的巨兽,随时要向前方猛扑过去。
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里面奔出一队轻骑,熊琰向后挥手,示意队伍勒马。待那对轻骑近了些,她看清了带头的那个人,一颗心如被悬缚在空中。黑甲银剑,与她相似,不同的是,那人背后多了把银枪,这银枪晃得她眼睛生疼,没错,就是它,她亲眼看见她的大哥被这杆银枪刺穿胸膛,再没了声息。
岳子尧。她默念了这个名字千百次,每次都心如刀绞,万念灰飞。就算我最后打败了你,那又怎样呢?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大哥永远也回不来了,哪怕我把你千刀万剐,戳骨扬灰。
在熊琰神思飞离的几个瞬刹,岳子尧已策马到她跟前,望她神情,便知她内心挣扎万分,他一直都很了解她,哪怕现在她已变得不似从前。
他看着她受苦,却不能做什么,最后只能握拳咬牙,别的无能为力,他恨这种感觉。那匹精悍的战马似乎感应到主人情绪的变化,兀地嘶吼一声,打破了两人可怕的静默。
“你。。。。。。”岳子尧万般无奈,如今纵有千言万语也如鲠在喉。
“请前方带路,岳将军。”
“。。。。。。好。”岳子尧调转马头,不再看背后的人,他明白了,就算这千言万语他说出了口,她也再不愿听了。
赵都的大街分外宁静,只余那几列哒哒的马蹄声。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相反地道路两旁站满了赵国的百姓,他们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这支从齐国来的队伍。
岳子尧知道齐赵商和的事情已在全国传遍,都城的百姓望见齐国队伍,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暴动,但内心里对这支队伍还是很抵触仇恨的。他看向身后的熊琰,行走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中,她却没有任何不适,依旧面如寒冰。
忽的一个人影自街旁闪出,岳子尧勒住马头,所幸及时,马蹄在那人头顶上堪堪停住。
“老身见过岳将军啊!”那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头,白发苍苍的,怕已是古稀之年。岳子尧看清了他的样子,心中一惊,慌忙下马欲把老人拉起。
不知怎的,那老人涕泗横流却不肯起来,他死死攥着大将军的衣袍,“岳将军,听说你要跟齐国和谈,这,这怎么可以啊,岳将军,齐军杀了我们那么多的亲人,我的儿子就是,就是被他们给杀死的。。。。。。连尸骨都拼不全啊,老身就这么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让老身怎么办呐。”老人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赵国百姓和齐国队伍听着他的话都似有骚动。
“老人家,我们与齐国和谈就是为了避免战争,没了战争,才能让更多的儿子不用打仗,他们留在家里,就不会丢掉性命,这样父母也不会再痛失孩子,老人家,这是件好事。”岳子尧扶着老人,耐心向他解释。
“岳将军,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您这样做,不仅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给亲人报仇,还让我们与仇人称兄道弟,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呀。”老人几乎泣不成声,他的声音就如一点小火星,就要把人群中压抑的火焰释放了,“岳将军,岳将军,您仍然是我们最尊敬的大将军,我们的仇,还要靠您来报啊!靠您来报呀!”老人言罢,就悲恸得昏死过去。
岳子尧沉吟片刻,唤来岳谦,吩咐他照顾好老人,便再次跨马前行,无奈骚动的人群已渐渐拥堵住前行的路口。齐国的队伍也有渐渐有些不安,马蹄声变得杂乱。
他侧身,对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低语,“你,不怕么?”
那人不看他,悠悠答道,“这点小事,岳将军都解决不了,怎还会是岳将军?”
他舒然一笑,英挺的身姿沐浴在日光之下,一如背后的那柄银枪,世人盛誉的名将风姿,自然不假。
“此时此刻还能得你信任,于我而言,是最大的欢喜。”他缓缓抽出背后的长枪,向前行去。
他高举长枪,此时所有人都看着他,“各位,请听子尧一言,子尧明白,此次齐赵一战,赵国败了,岳子尧已经不再是那个举国敬仰的不败将军,但子尧无时无刻不在为赵国的百姓着想,还请诸位再相信子尧一次。若诸位已觉得子尧不可再相信,那诸位也不可不相信王上,所以请诸位让我们过去,面见王上,这一切事务皆由我们王上决断。”
熊琰看着前面的人群渐渐散开,她神色更冷,以多年来在赵国的声望换取前行的路么?岳子尧,我还以为你是最注重这些所谓的名誉声望的,为了这些,不是还不惜杀害自己的挚友么?真是可笑可悲。
也许是再次见到岳子尧,或是真的到了赵都的缘故,往事又从她的脑海中涌出。
十二岁那年,你硬要带我来趟赵都,我死活不愿,说那里没有大哥,没有熊府。大哥还笑着逗我说,那里有子尧,有岳府啊。我哭着说那都不是我的。大哥笑得更开心,他说过不了几年就都是我的了。我红着脸甩开你们,好几天都没理会他。
如今不过三年,你没有成为我的,也没有什么再是我的了,除了熊府。。。。。。所以,为了保住熊府,保住大哥的家,哪怕是保住它的空壳也好,我愿不惜一切代价,不惜用任何方法,哪怕是舍弃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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