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睁开眼,依旧黄沙漠漠,广袤宽广,时而微风掠过,就笼起一袭纱抚在他脸上,一点都不像刚刚还肆虐要毁天灭地的沙尘,倒像顽皮的孩童调皮。他闭上眼,竟是抿唇笑了,终究还是死里逃生。
他是国公府的公子,平生不好佳人不好官,只立志要行山川万里,看四海风光,是敢把命压在上面的人。这一次也是,志同道合,反倒不必为同伴的命挂牵,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孩子,父亲还是疆场名将,祖辈的牌位都是血肉堆积的,他虽不好此道,骨子里也多少带了些凉薄。
正想着这些,就感觉唇上一种久违的触觉,湿润且甘甜,下意识的,他向前凑上去。
这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体力恢复,于是他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天已经黑了,大漠的夜瑰丽得很,星子闪烁,天地浩渺,他忽的想起京都的酒来,是浓郁到极致的干净。一阵风吹过,大漠独特的冷夜终究唤醒了他的思绪。转过头来,有人盘腿坐在篝火的另一边,那人身形瘦削,穿着很宽大的墨色长袍,风帽遮住了脸庞,却有一缕很长的黑发从旁坠下来,直接垂到地上。
顾凉正要细细打量,那人已经醒来,也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过去,一举一动缓慢高贵毫无违和。顾凉心里有些惊讶,一抬头正对上那人的眼眸,那眸子黑亮清冷,让他一下子便想起大漠的星辰,眼前有水壶递过来,他回过神,才注意到这只是个少女。
眼见他盯着自己发怔,巫灵也没有丝毫不适,她自北漠而来,本来也是为了因果之事,恰好在这里遇到顾凉,本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三千世界众生皆有命数,她却还是动了心思略略算了一算,才算出这人命主谋略,应为武曲而来,而所效之君恰是她要报恩之人。她想着既然遇到,多少是命格注定,也便随手救下,听天由命。
顾凉完全不知这些,反倒因自己的失态闹了大红脸,他平日不喜女色,却也知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登徒子模样,只连声道歉道谢,见那少女略略点头并不说话,只有接了水壶默默喝水,顺便感慨老天公平,此等绝色却终究是个哑巴。巫灵见他身子好转,便也不多理会,仍旧转了身子,又去打坐。
顾凉是个闲不住的,喝了水静坐一会儿,终究有些无聊,也就调侃起来,说起自己的游历,说见过的山河,说海边的星辰与大漠的星辰,他只当少女是个哑巴自说自话,却不知少女听得很是认真。
“北漠的星辰更亮,也更大。”
顾凉正说到高兴处,忽然被冷静平缓的声线打断,那声音像九天上的银河落在玉盘一样的深海,是广阔的清脆。顾凉又吃了一惊,才知道这少女原是会说话的。
北漠,传说里的天尽头,大漠的彼岸,生活着与神订立了契约的神秘部族,甚至还有人世间罕见的灵力存在,顾凉看过不少志怪杂谈,却因没有人顺利到达过的原因,只当是个传说中的地方。
“你岂不是自北漠而来?”顾凉很快从少女会说话的惊讶里回过神来,住到了这句话里边他自以为的重点。北漠啊,多少和他志同道合的人,梦里也想去的地方。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带了些许试探。
少女面向天边,微微点头。顾凉顿时就笑起来,他笑了半天,感觉忒空旷,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想要咳一声,就看见少女直愣愣盯着他的目光,那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谎。
顾凉于是真的被呛住了。
“咳,还真是啊。”他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少女早就移开了目光。事到如今,顾凉只有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本来也是猜来问一问,想着少女能因为不是多说几个字,却不想是真的被他猜中了。
“那你能不能讲一讲北漠啊?”他一计不成,心思一转,又是一计。直到少女惜字如金一字千金,不过他能赚个几千金也就够了,况且在这里一听,回去也好跟那帮子人好好炫耀炫耀。他心里想着这些美事,脸上就不由自主的带了期待的神色,可是没动静,他想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却也连听都当作是没听到了,连拒绝都不屑于说出口。他心里面莫名的就很失落,果然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眼看着也不早了,他刻意将语气调到以前的玩世不恭,道了一句早睡,压抑着心里面熟悉的无力感,径自翻身躺倒。
“早睡。”那声音传来的时候,顾凉隐隐约约半梦半醒,随即觉得自己竟然幻听到了这样的程度,但却实打实的因为这一句,一下子通畅了一腔死结,说与没说又有什么关系,总归只是同路而已,于是他很舒服的睡死了。
巫灵面色有些僵硬,听到顾凉说起北漠的时候,她才想到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几载,到头来其实还不如一些外人知道的多,十几载里,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奢望逃离,却被责任死死拴着,而这个地方,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真是荒唐,又叫她如何敢讲,从何讲起?
两人一道走了三天,大漠气候多变,因着顾凉的缘故,巫灵也就改了行程,白日赶路,夜间休息,赶路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巫灵估计着时间将水递给顾凉,几次下来,顾凉才发现少女几乎是不喝水的,他心里讶异,又怕少女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于是因为这件事情,忐忑了良久,才知道少女天生灵异,并不需频繁进水。
夜里巫灵生了火,也不说话,只是早就摸透了,静坐不消一刻,顾凉就会开始讲故事,名山大川,他讲起故事来,从不重样。
顾凉没有问过她名字,只是早看出了少女眸子里熟悉的热切,那种热切在很多年前曾出现在小孩顾凉的眼睛里。于是有时候顾凉就故意停下来,逗少女再装不下去,转回身来看他,火光有些亮,映得她脸颊微红。顾凉看她这摸样,总是忍不住就笑出来。
少女整天冷静自持,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祗,似乎也只有这样借助着凡间的火光,才能略微像个凡人,略微的让他感觉到一切并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那个时候天地寂寥无人,他们两个伴着一团火光,一天星光,渺小却温暖。
血从他颈子上流下来,蔓延到地上,小小的孩子就站在门外身形微抖,他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叫做祖父的老人,那张曾温和的,曾严厉的脸而今已经闭上眼再无一点生气,鲜红的血蔓延而来竟是要淹没他,小孩开始挣扎,却挣扎不脱。
顾凉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侧过头看见那少女依旧是坐着的姿态,火已经熄灭了,余下些微的灰烬发着零星微光,竟愈发显得少女身形羸弱,他起身来脱下长袍,轻轻覆在少女身上,暗叹一口气望向前路。身后少女身形微顿,终究还是没做声。
第十七日,顾凉醒的时候天边晨光些微,他只眯着眼,就自然而然的转过头去,少女端然坐在那里,背影映衬着晨曦,像是大漠的高贵神祗,有着夜的冷,也有昼的坦率。
他脑子里魔怔一样的走过去,少女的长睫在晨风里微微抖着,忽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顾凉一时惊的忘了动作,只觉得一瞬间心似乎要提到了嗓子眼上。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凭借无形的眼神,就带来巨大的冲击。
少女很明显也呆了一下,不过转瞬间恢复了冷清。
“何事?”声音还是一贯的淡漠。
可是顾凉却很奇妙的关注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心里想着这样反倒像山野里邻家的姑娘。于是顾凉很成功的延续了呆怔。
“再行一日,会有绿洲,可以在那里休息一段时间。”巫灵其实一贯不理解顾凉的发呆从何而起,他并不会出窍。可是她看着发呆的顾凉,总有些心烦意乱,莫名其妙,于是也干脆不理会。
大漠上时而有风,他躲着一袭飞沙,似不经意地看见少女,她一直走在前边,袍子很宽,却丝毫不显累赘,反而自成一种气质,他伸出手向前探,日光下澈,刚好触到她翩迁衣角的影子,他抓着虚空,竟是笑了。
巫灵没有感知到这一切,她往常一样一步一步,稳重准确。
少女这一世无人亲近,无人担忧,一个人默默的数着死期,像等待解脱。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夜结局已定,最后的惊雷下来,便注定了灰飞烟散。可是天象却忽然大变,暗沉被一颗星子划破,被风吹散。她闭关良久,才确定是枉矢星坠阴差阳错抵消了劫难。只是因果循环,而她的命运也注定成了另一种形式――替她阖族,替她自己,报这样信手一样的莫大天恩。
而这颗星,恰好是大迟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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