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初晓奔出几里,那双眼总在眼前,气息一乱,足间相绊,人便跌了出去,顺着一个斜坡滚到了底。不是无法止势,是她不想。口中言明决绝的‘生’意,到临了,总逃不过一念即死的行举。
何为生,何为死?
楚随死前挣扎扭曲的面孔,红衣女子咬牙拼死挡住自己的神情,人一楼那女子眸间的狠绝,男童紧皱小脸上仍然弱放的微笑,总归落到了白薇温软的身子,合着清亮的眸子里的愧疚,像是一幅天魔乱舞图。其音凿耳,其容媚骨,其心不动。
“是了,其心不动…”连初晓喃喃道,颠颠倒倒起了身,又往前行去。行不得几里,空气中腥气加重,海浪击岸声也随风而来,更多的却是兵器交击之声。连初晓步法相错,运起内劲掠树而行。
转过一树,海滩扩眼而来。
但见滩上数千人持刀当戟,寒光闪烁之间血光飞溅,人马惨鸣。连初晓一眼扫过,瞅得一地乱箭,心头不禁一跳;再见约些伏地尸身脸现重紫,心头立时便有了白薇的颜,一时脸上血色尽褪,软靠在了树杈之上,紧咬下唇,止不住不时的颤抖。
不知何时,白玉名牌又被她紧紧地攥在了手里,浮雕的字被深深地按进了手心。“知心…是…空。故,皆以…无心,不…见…于…心…”连初晓齿间打战,轻轻蹦出珠玉词:“心不住此,亦不在彼,故,能离于此彼岸。一念心生,即入;一念心灭,即出;心生为有,心灭为无;不曾生,不曾灭,故,能为非有非无心;心空,解不解俱是真;心有,解不解俱是妄;知心…得心无可得,得道无可道!”
连初晓念完,默然良久,忽尔一笑,将白玉牌拿到眼前,捏着挂绳一放,任它在眼前轻晃,又在轻道:“知心…”顿了一顿,轻笑出声:“你叫白薇,我记住你了。我叫连初晓,你可也要记住了。此生不换,此心不换,也要记住了。”
连初晓讲完,唇角一勾,将玉牌放进了怀里,一撑身子,坐在了树杈上,小腿凌空轻晃,甚是自在。一双乌瞳,眸光到此时终得淡然安定。
这厢再看场中一方着黑衣甲胄边战边退,待退得一定尺度,桅船船头又是一批箭放出,也不顾惜还有己方的人马并未退得完全。
那方着浅灰甲胄的人见状,前方人马回撤,几百持草盾的兵士就地滚出,直到敌方脚下,才突显杀机,挥刀直砍双脚。一时又是双方死斗,惨叫迭起。
连初晓眉间一蹙,轻声道:“枉地尊持大愿,行六道,趟污秽,秉能生、摄、载、藏、持、依,更坚牢不动义;分檀陀、宝珠、宝印、持地、日光、除盖障者地藏分度济六道;初晓山门新出,地狱、饿鬼、修罗和天四道皆不得见,唯见人道驭畜道,贱草木,碾尘土,拓山引河,更有称人尊者,视同道蝼蚁用为兵,互击而争天地本存,二十三恶业因果,悉数生之。地尊曾道:‘众生度尽,方正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今经此地,怕只是菩提本无,镜惹众生台,当真好一个人间地狱道。地尊若真有性,应知六道之人者,始才万物纠葛之源。六道虽皆坠地狱,悉为本性,本性不解,地狱有且当无,空度地狱;然本性者,无非自解,地尊何辜。道无人者,当不存道,无分别者;依性而生,依性而灭,无佛无道,无生无灭,非无有非,解无可解,终为始终。”说完,忽想到什么,摇头一笑道:“连初晓啊连初晓,你何故想得此般心思。地尊行他自性之路,缘何由你臆测有非?自性犹难保,勿惹菩提根方才是也……”言毕又再观向场中,心中再不得郁意。虽是悲悯,但也明白,实非她所能救者。
且瞧两者互斗争战,一计不成又计再生!
着灰甲胄者当先催出一道骑兵,长刀挂马,双持裹油布石,携火而出,驰到近前,借着战马冲势,扬臂将火石投向桅船。黑甲胄者见状佯败之势立时化作利箭冲出,直击掷火之兵,奈何马下早有伏兵,从死人堆里跳将起来,滚地乱砍。借火攻势,桅船船头箭不得发,灰甲胄者早先从两翼齐出的骑兵瞬至桅船旁侧,登船而上。黑甲胄者也顾不得火势,拼死也砍下那登船敌兵,奈何势众,最后不得不砍断己方上下绳梯,方才缓得一阵。不一时,桅船上响起鼓号声,滩上黑甲胄者听来,系数往桅船边上退至,想来那号声应是撤退的意思。一众黑甲胄残兵回头瞧桅船绳梯早断,呼喝四起,甚是慌乱。就在此时,就听桅船船头一声长啸乍起,一条黑影背负双刃立在船头,仰天长呼。连初晓听得分明,却听不出他说些什么,语腔论调竟是从未听过。
黑甲胄残兵一听那人长呼之语,陡地安静了下来,蓦然那船头人影双刃拔出,当头跃下,冲入阵中,双刃乱舞,两丈之内,无人得以近身。连初晓瞧出那人身负技击之术,暗叹一声佛号,悲怜他剑下亡者。一双乌瞳紧锁住他的技击之术,眸光流转,暗合有猜。但瞧那人出手也端地凌厉,一击出者,必见血光,中者无不断足残臂!
随他而出,一干黑甲胄者残兵斗意勃发,嘶声怒吼再度冲向阵中,即便被兵刃穿腹而过,也将敌兵持柄之手死握,随而长刃砍出,竟都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黑甲胄者一时奋勇,灰甲胄者前端立时有些溃散,但瞧灰甲胄者阵后突地奔出一骑骏马,马上人一身银甲,倒提长枪,直冲那双刃黑衣人。
连初晓见那马上小将身形似曾见过,微一侧身便瞧了个清楚,轻轻道:“是他。”
原来那马上之人正是与连初晓有过一面之缘的梁云泽!
灰甲胄者瞧着有将冲出,当即声势一震,俱都拼死对上那穷弩之末。
梁云泽马快,未得几时便冲至黑衣人五丈之外,枪锋挑起,刺向黑衣人的后方。那黑衣人双刃再行劈开两人,足下发力,冲天而起,双刃砍向马上梁云泽。
梁云泽不及他有如此变式,长枪横拖而起,欲封双刃。
连初晓瞧着此景,心中便知那梁云泽断然难逃一死。哪想梁云泽胯下骏马突地一个趔趄,往右栽倒,而这一载,双刃砍得一偏,长枪无声而断,一刃划过梁云泽左臂,顿时血透银甲。梁云泽就地滚出,立时有亲兵围上,一分为二,一方将他往阵后拖去,一方攻向那黑衣人。黑衣人见梁云泽脱逃,当即变招,但众兵围之,一时也脱不开身。回头一看,残众已所剩无几,桅船也已离岸里许,当下顿足转身,杀出重围,往岸边奔去。
连初晓随之望去,一瞧桅船早已离岸里许,当下身形急掠而出。她初始一心念之白薇,待稍定心安不欲沾染那血腥之地,而后又被那黑衣人技击之术吸引,竟然忘了要救之人还在船上。现瞧桅船离岸,才霎时想来,脑中忽尔又一闪而过那男童的弱笑,暗道:“若那男童在,我必是早就趁机上船救人了。”霎时又想到:“那薛掌柜叫自己将男童托付于他,一则是看透自己心性无扰,不论救那女子是因何,总归是不相干系的人;若那女子实在难以救得,那男童又不在身边,自己总有懈怠的时刻,指不定就会放手,在此事上不会占用太多心思,如此,便可依白薇所命,径直去找她家小姐;二则,不论救得不救,自己总会回去给那个男童一个交代,如此,总归会回到人一楼;二者其谁,总归是要引我去见得他们家小姐。这那里是为我着想,分明还是为了自家主子,如同白薇一样。只不过白薇是用自己的命,薛掌柜却是用了别人的命罢了。当真人心繁复,千机难测,怎不是地狱一说来。”一想起白薇,连初晓唇角微抿,暗道:“你们都如此拼命的护着那人,那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从未有过的好奇心陡然占了一缕心绪,萦绕不绝。
霎时,连初晓踏得海潮,朝桅船方向奔去。那厢黑衣人也奔至浅海,忽尔锐眼一抬,瞧见了连初晓,抬手一记寒芒打来,连初晓见状侧身袍袖一卷,翻袖一看,一枚薄锐中圆镂空而外突三齿,齿现幽蓝。连初晓立时翻袖回送而出。黑衣人抽刃一挑,那枚薄锐立时陷入后方一追兵心口,顿时扑地而死,不一时,露肌之处皆呈紫色。连初晓眉间一蹙,就见那黑衣人早已跃入海中,至此片刻,便已游出里许,当真好快!连初晓四处一顾,除了兵刃尸身,根本无甚舟木,毫无借力之物,当下只得沿岸疾奔。众兵正往海里放箭,但瞧眼前一阵灰影掠过,霎时便去了几丈之外,想也不想地就朝着连初晓身后放箭。
连初晓听得风声,也不回头,双袖当后翻卷,如莲盛放,将羽箭系数挡了下来,一息之间,便脱出了箭的射程。迅急追得一程,朝那桅船一瞧,远远地只剩下了一个黑点了。顿时心头那一念便灭了,身形止住,只望着那黑点逐渐消逝不见,只余了一耳的浪花拍岸声。
也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要站多久,海上骤起浓雾,丈外难见物事。连初晓转身欲走,忽觉一丝阴冷从指尖陡起,只当顽疾又犯,正要运功,那丝阴冷却稳固指尖不动,未有流窜之象。连初晓不解之间,耳旁拍岸之声忽地夹杂一丝别样的歌声,细缕如丝,飘忽不定,却逐有走强之势,寻声而去,是从海上来的,正在渐渐靠近。然而随着那歌声渐强,连初晓指尖的阴冷亦渐渐流转,并不是乱窜,而是依循一种脉相走向,但不同于八脉奇经,更不同的是,阴冷流转并未带来任何疼痛,反而逐走逐强,在她体内浑然成势,但无所归定。连初晓从未有此经历,她自幼受这阴冷气息所苦,今时遇见此状,当真难以如述所想。
那歌声词语论调竟与方才那黑衣人船头长呼有些相似。但听其一词数调,婉转难断之间又清扬不抑,简单几个词调放佛经历人世百感。入境竹林风愉,浅溪清淙,白雪皑皑,夏莲灼灼,自性舒展,毫无束缚。蓦地,那歌声一转,竟是汉词吟来:“万水千山来此土,本提心印传梁武,对朕者谁浑不顾,成死语,降头暗折长芦渡。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付,只履提归葱岭去,君知否?分明忘却来时路。”
连初晓一听其中,分明是指西来的达摩。当下凝目雾中,但瞧随海潮颠倒浪峰之上的竟是一方木舟,当中一顶乌蓬,船头树一细细桅杆,吊着一线四只红澄澄的灯笼,而船尾操持尾舵的竟是一曲线玲珑的窈窕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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