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过得平平常常。
安定沽云再醒,再拖着他的断手断脚妄想游荡,满襄白便也不再管了。四叔醒了之后天天来,还是在窗外看着,有时候会被安定子卯请到屋子里,安定沽云想见他,叔侄两个说一些二十年前再之前的事情——很少很少,来回地说。每每说道二十年前那一个节点,四叔来不及招呼,那骇人的头痛就又要发生,子卯便上来点安神息宁香,请四叔出去。
小点点也来,探着头来,带着狗来,总还是想来看看,这沽云哥哥还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沽云哥哥。在这个方面,安定沽云表现地出奇地好:聊天,顺毛,帮白涉雯剪她母亲安排的花样,扎头发他就不行了——白涉雯倒是能百无聊赖地给他编一头麻花辫子(因为满襄白这一段时间“出奇地忙”),。他不烦的,虽说有看着远方发呆的时候,但是你一叫他就转过来了,笑的很干净。两个人出去(白涉雯推着安定子卯做的一个轮椅,上面是安定沽云),下到寨子里,看看花草,也说瘟病,也说天气。
时常下雨。他们就在哪家的吊脚楼上坐一阵儿,看着雨停。雨停,新竹翠绿,草露轮光。空气湿润一些,他也就更开朗一些,是好端端地回到了大家庭里的人一样——有了依靠的人一样。
满襄白的“赢得信任”计划进行地也不瘟不火:
安定子卯听着安定沽云的要求,在这些天里“远远地跟着他”,跟着跟着罢,为他们驱退草虫蛇蝇大略是不知道的,偶尔看见老虎,也是子卯胆战心惊地引走了,他们也是一些些发觉都没有罢。就只有一次烤竹节虫吃,搭的烤架受热脆了断了,安定子卯直接伸手抓住了一球溅起来到安定沽云的火炭,这是安定沽云看在眼里的。他有什么反应?他们白家表达情感的方式是一样的——
他站在安定子卯的窗户外面,看安定子卯皱着眉头往那烧红烧黑的一块皮肤上涂红花油。涂完了,绷带又缠上了(白山这样的热气候小伤是不必缠绷带的,捂着伤口反而不好——是安定子卯天天要做事,图一个方便),抬头向窗外一看,人就不见了。
与满襄白的交集更少。一次安定沽云独自在雨里发呆,忽然有一只谷雨给他送了一柄伞来,回头一看,一个黑衣黑裙的背影,进到黑洞洞的药房里去了。就这一次。满襄白看见下雨,临时起兴,本来连这一次都没有的。
几回合下来,天真的安定沽云算是败了。他应满襄白的邀请到安弼山一览,由子卯推着,现在,到满襄白的门外了。
满襄白先从屋子里窗子里看安定沽云的打扮,前几日他穿的是四叔送来的棉麻短衣,是方便他以病人的身份活动,现在这一身子卯带来的则是他当王爷的行头:
这是一身白色,银线蒹葭纹为底撒茉莉(生活鲜明许有茉莉花香)的丝绸长袍,水纹滚边,鸳鸯形状的白石坠袖脚,外裹银尖素黑狐裘。没有规规矩矩地束冠——在西南,规规矩矩束发戴冠的反而少——用黑头绳扎起来一个马尾,外面套了一个小银冠(茉莉花,看得出是先安定王喜欢的一种花儿——长在满襄白窗台上),再一个不知道是玉的还是银的掀钮扣在头绳上。一身下来,虽显贵而不俗气,花俏浅而质朴存。器宇不凡,见之忘俗。
再总结:矜着浪。
此时穿在这样一身高冷的行头里,安定沽云眼神自然是高冷的。满襄白也收了收,带着高冷的眼神出来,回答安定子卯的寒暄(这两个人,穿的是初见安定沽云的一身,黑红白,都不是白山青绿的色调)。
安定子卯问候:
“满小姐,有时间了?”
满襄白回答道:
“怕还是没有,需快些回来——不过走吧。”
现在不过是天刚蒙亮,白山的雾气还没有下去。选在这个时候离开白山到安弼山,一个是尽可能地避开白氏宗族的眼线,另一个,便是留给满襄白众处理这次出行可能会遇见的问题以充足的时间。满襄白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走到门口,就遇见了今天第一个大问题。
“沽云哥哥,子卯哥哥,你们今天起的好早啊!”
白涉雯开心地叫着跳着从门的一边跳出来,看见了满襄白,更是喜出望外,
“襄白姐姐!是襄白姐姐!你终于有时间出来了,出来跟涉雯一起玩儿了——哦,我知道了,今天我们去安弼山,是要带上襄白姐姐的是不是?”
“是啊,我们今天本来是不想带她的,结果她偏偏跟过来了。”
安定沽云回答白涉雯,看见那个神神气气的黑女人眉头一压眉梢一挑,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开心。安定子卯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他安定沽云应了满襄白的邀请,转口就许给了白涉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早就看出来,白涉雯知道些什么,四叔就知道些什么——
四叔是真心待他的,这不仅仅是他感觉到的,也是原先他记得的一点点童年里,父亲母亲反复强调的。于是,他选择相信四叔,自然,小胜满襄白。他开心地笑了,赶在满襄白或者安定子卯说“不许”之前又问:
“敢问满小姐,不知道今天这一行,是谁做的向导?”
安定子卯俯下身说:
“回王爷,前些日子子卯去了看了,子卯知道路途。”
自然,安定沽云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难住了子卯:
“唉,本王小时候在安弼山上生活,可不知道在哪一个旮旯缝儿里——现本王没有了大部分的记忆,安弼不比白山小,你可是能替代本王想想?”
“这……”
安定子卯失策,不是因为这些日子里安定沽云虽然不用他却耗着他,不给他多少时间外出,也确确实实因为二十年前那一场火,又二十年的荒废,找到王爷当年的住所谈何容易,大略得向草木灰里寻,他想想也就作罢了的,现在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时候得意的便是什么都不通晓的白涉雯了,她跳着脚,挥着手说:
“我知道,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沽云哥哥的家住在哪里,我记得到从白山香柏筑到安弼山别院最短的路程——我还知道,从安弼山道白山哪条路上疫乱是控制了的,那一条小路是有维护的——子卯哥哥,你可要同意带我去啊。”
安定子卯只得把事情推给满襄白:
“涉雯小姐若是能去,那就是帮了大忙了,可是满小姐的计划——”
白涉雯看满襄白,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自信满满:
“没事,没事,如果子卯哥哥不知道路,襄白姐姐就一定得找我——她成天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江湖走的都是六匹马的官道,进山先拜指南针!现在你让她找一个北,她找不到!在白山,还是我白涉雯是襄白姐姐的眼睛呢,对吧襄白姐姐!?姐姐你一定会让我去的吧。”
“吭吭,吭吭!”
满襄白又开始咳嗽了,扭着脸冲着白涉雯撅嘴。逗得安定沽云想笑,又很夸张地憋住了,抬头看安定子卯,已经一抹笑意挂在嘴角,也就不拘着放声笑说:
“成日里听你说你襄白姐姐的神奇经历,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这话是说给满襄白听的——他安定沽云通过白涉雯摸清了满襄白在白山上的角色定位,性格和能力,让满襄白看,这就是小孩子的伎俩。可白涉雯确实不会说谎,满襄白自己还说自己:满襄白出门——两眼一黑。
要是有宫殿,中原坐北朝南的大宅子,有板有眼的街道,满襄白还真不会迷路。可现在在满泗,寨子的门乱转,晴天太阳能从北边出来,阴天压抑,清早起来白雾满山伸手不见五指,深更难见月亮,伸手不见五指,这是她满襄白的错喽?
满襄白认错向来是很爽利的,但是看那一个小野猴儿没心没肺地咧着嘴,脾气突然也就上来了:
“是,满襄白呢,找不到北。找不到北的满襄白呢,还是要和这些找的到北的讨厌的人一起玩,图的是个什么,看来,满襄白她就应该,就活该在药房里,管他什么安定王,管他什么安定,满襄白她自己吃饱喝足有辣椒就够了,再见不送。”
满襄白自然不是这么想的。这个时候她得让安定子卯给她打个配,哄她一句,这一章就掀过去,还是在安弼山上找到些触发王爷记忆的,煽个情儿让王爷迅速和子卯恢复关系的要紧,时间很紧迫,满襄白既然参与了,就很想赢。她转身要回去,耳朵支着听子卯的动静。
然而是坐轮椅的那个直接伸手拉住满襄白的手:
“唉,满小姐这就是小孩子脾气了——不过给一个小孩子揭了短,犯不着如此较真——啊,满小姐要是气的是沽云笑满小姐,那沽云真不是故意的,在这里,给满小姐陪个不是。”
说着,硬拉着满襄白转回身子,抬起另一只手(这一只是伤手,刚刚的那一只是好手),在满襄白的手心里两个指头代替双腿跪下了,眼睛垂着看着,十分认真地说:
“安定封主沽云,因对救命恩人满襄白小姐口出不逊向满襄白小姐跪谢道歉;在这一段时间里,沽云丧失记忆,不相信任何人,而满襄白小姐之用心良苦之为更显,全部记在沽云心上,此为致谢;
又安定危难,满襄白小姐一片博爱之心,不论是救助境内的瘟病,还是救下沽云的性命,帮助沽云恢复记忆的行为,都帮了安定的大忙,或许关乎满泗,或许关乎中原,这些,都能看出小姐的义胆豪情,沽云敬佩。因此上三,跪谢小姐。还望小姐能原谅这些天的沽云,好让沽云以后有时间报答小姐。”
说罢,漆瞳自下视上,带期待而诚恳的神情,这是极大的杀伤性武器。
满襄白黑,从不怕脸红——这种程度远远不够——五指抓脸无奈地说:
“走吧。”
“好耶!”
“好耶!”
“好耶……”
白涉雯和安定沽云举手欢呼,安定子卯看着满襄白在看自己,把话音就咽了下去。
道安弼山,一路荒凉寂寞。上山也是。满襄白同推车的安定子卯并排走着,是白涉雯和安定沽云一路叽叽喳喳,左看右看,指着说这是什么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好不自在。转过一个山头儿,活泼的白涉雯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停了很久才说:
“沽云哥哥……你的家,到了……”
满襄白四处看,看见那一户庭院——还不如没有这一户庭院!这座小小楼儿背山而建,看基底,是自己建成,而没有请什么工匠的:烧了一半,朽了一半,深深陷在那一个山头脚下,为避风与雨挖出来的一个浅洞里。只有那一片梁土不长草,其他地方的草倒是旺盛地厉害,都长过了人头(最高的高过子卯,而子卯是这一干人中最高的——矮的要淹没白涉雯)。
子卯不敢让安定子卯走地太近,把轮椅交给满襄白,自己过去,先是摸了一把洞壁,湿气混着尘土侵染上来,再干在墙上的一层泥壳下去,上吹满了西南春天的黄沙。里面夯实的,没有倒塌的墙壁一派焦黑。再伸着手,挖了两把脚下的淤泥,便不再下手——手上已经粘上了鲜血,熬过了时间的冶炼,还瞪着暗红的一双眼睛。
安定子卯看向满襄白这边,知道安定沽云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只是看见四叔,怕是这刺激还不够,满襄白就是要让安定沽云,这丧失了自二十年前以来所有记忆的安定沽云就从那不能谈及的一刻开始。现在,有什么东西快要出来了。
安定沽云怔定定地看着这一切,看人高的野草,看野草上天空中只见其影不闻其声的飞鸟,忽地想站起来,想直直冲到安定子卯那里去(白涉雯现在吓地躲在满襄白的身后),却给绊倒了,凭着他上地结结实实的夹板的两条腿再站不起来的——他便要爬过去。
他不说话,也不像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意识一样。他用他的那只好手把他自己往前送,而保护这他另一只手。安定子卯去迎他的时候,他突然转了方向,向着一边的草丛里爬去。
“王爷,王爷您干什么?”
“扶我起来子卯,我——”
安定沽云还认得子卯,也是那么多天里第一次直接喊子卯的名字。他指着前面,让子卯扶着他向前走,走走走,走地快看不见满襄白了(满襄白在他们踏出的小路后面张望),沽云说:
“停!”
子卯沽云便停了下来,把沽云按他的说法放下来,用手在地上挖着,且不让子卯掺手。到头来,挖出来半截小小的汉白玉的石碑,上写一“霖”字——满襄白、白涉雯从后跟来,是捡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沽云看——是那丢失的另外半截石碑,上写“渡”字。合二为一,是“渡霖”,沽云的,死于大火之中的兄弟的名字。
安定沽云抱着它们便哭了,嚎啕许久,抽噎之中只有一句话让其他人听得懂——他说的是:
“又剩下我一个了——”
想是这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互依靠,什么时候都不曾分离,分离之后也是心心念念寻找着对方,相信着对方是平安的,是能够再次团圆的——现在,是一个早就打碎了的幻梦,又碎了一次。
满襄白心里战战了一阵子,白涉雯看着看着红了眼,也嘤嘤地哭起来。
风声良久。
安定沽云平静下来,用力地把下半截石碑栽回原处,小心地放上上半截,再解了在领子上系着的黑狐裘,把这初春的冷的,起着寒雾的小石碑裹得严严实实,留在身上一个单白袍。他嘱咐半跪在身边听命的安定子卯说:
“什么时候,请我弟弟走。”
“听王爷的命令。”
沽云说完,仍是看天,那鸟已经过去了,只有那给翎尾切割开的云雾,妄想再合到一起去。他喃喃道,或许也是给满襄白她们说的:
“人死不能复生,分离不能重逢……这苦,我今日算是真真正正地想起来了——沽云渡霖,到底是要云还是要雨?是他承载的任务太重了,我们一模一样,是我欠他的。一个安稳的童年,一个平静的世道——我欠他的。想起来了,这片天空之下,也不仅仅只有我自己,安定府上诸多老小,愿意跟着本王一同改变这世道的,又有几个不是相同的命运?”
“对不住了——子卯,你可还愿意当我这糊涂人的保护伞?”
“……子卯誓死效忠王爷。”
“那好,本王虽不配的,但是还是妄想得到的……”
安定沽云把目光从子卯额上转移到抹着眼泪的白涉雯脸上,笑了,却带着哽咽说:
“涉雯妹妹,看糊涂的哥哥,忘了伤疤就忘了疼,一点点也没有体谅过你,你可会原谅哥哥?”
看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是那白涉雯一边哭地更大声,一边把头点地像鸡啄米一样。到满襄白,安定沽云低着头求满襄白:
“满小姐照顾沽云多了,而沽云仍是气力不足,没有能力只凭借自己办成这件事情——沽云即刻便可以从白山离去,不再耽误满小姐的工作,只不过在沽云离开之前,确实心里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这么大好的恢复机会,满襄白得顺着安定沽云说。她说:
“但说无妨。”
“沽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位涉雯妹妹——这位涉雯妹妹的亲姐姐,涉霁,按照涉雯妹妹的说法已经失踪多日,一直不能得到消息——沽云是有私心,是把涉雯妹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依靠,却不曾体谅她的委屈——丧失亲人,沽云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还望满小姐发挥神通,能够为涉雯妹妹找到涉霁,也是了沽云一个心愿。”
满襄白蓦地想起来,她早早地就听过白涉雯说过这件事情,而自己当时一心都扑在安定沽云来到这件事上,给全全抛在脑后。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她当时就答应了,而她现在又想起来了——
刚刚的煽情煽地那么漂亮,现在地上两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心已经有些软了的你。满襄白忽然觉得被坑的从来都不是安定沽云,而是她自己。不行,克制,克制,克制。
满襄白说:
“戏——行——”
“好了,好了,满小姐答应了!”
“好哎,襄白姐姐答应了!”
安定沽云和白涉雯欢呼起来,这更加深了满襄白不能控制自己,而随随便便地答应这些麻烦事儿的痛苦。满襄白不能够痛苦地看安定沽云、白涉雯,只能痛苦地看安定子卯。安定子卯看着痛苦的满襄白,转过头去——因为这种笑是忍不住的。
满襄白由着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大笑,却也忍不住——
就像别人在你身边哭的时候,心软的你就会和他们一起哭;别人在你的身边笑的,心里没有什么负担的你也会和他们一起笑——想了想,这到八月节的戏票是总是要兑现的,在这中间少不了干干这干干那转移转移无聊的注意力,满襄白也释然了,于是和他们一起笑起来。
或许在天堂就是这样的感觉。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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