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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纳兰:天为谁春

  圣意,偶尔也有时盛开,却如蜻蜓点水般,点破湖心,却徒留满池涟漪吐着欢愉过后的心寂与意冷。一波一波漾来,侵吞着人心,又若藤萝一样的缠过来,缠过来,徐徐,慢慢。
  昨夜月初悬梢,皇上竟难得来坤宁宫一次,明黄步辇才停,宫外候着的内监传唤得惊喜,皇后骤然一振,好似初嫁娘一般霎时忸怩起来,翠环忙揩了一抹桂花膏捋匀了皇后微乱的鬓角,又慌忙地重新补了晚妆。
  殿内幽微宁和的佳楠香,袅袅钻出镂成合欢二子的金炉盖,兽烟不断,锦幄初温。
  “皇后,今日朕便在此歇下了。”皇上倦意困脸,才跨入殿内,便懒懒地朝床沿走去。
  一众奴才屏退而出,皇后替他宽衣的动作稍显生疏,却难消一怀石榴红的喜悦。睹昂藏之才,已知挺秀;见窈窕之质,渐觉呈妍。草木芳丽,云水容裔;嫩叶絮花,香风绕砌。撒花帘幔之外夜风摇露,一枝瑞兰承露而垂。
  帘内龙翻其上,探其玉蒂刺其谷实,一时龙窜高云凤鸣曲渊,龙身震天而啸,又攻其上,疏缓动摇,八浅二深,死往生返①……忽而钗垂髻乱,慢眼而横波入,梳低而半月临肩。皓齿皦牡丹之唇,珠耳映芙蓉之颊。莺转林而相对,燕接翼于相兼。罗幌朝卷,炉香暮添。
  翌日皇后幽幽转醒,天已大亮,锦缎香枕之侧,仍残留着余温枕痕。心知皇上已然去上早朝,皇后含着三春的笑意,缓缓起身,正当整掇华服时,却闻得殿外传唤,“桐妃娘娘驾到……”
  桐妃一双桂叶眉描得黛浓,恰合着她迥然有神的杏目两盏。她的笑响盈盈地点染了周遭的景致,仿若一时山雀躁动,天地都醒。
  “皇后姐姐……妹妹给请安了。”桐妃福了一福,忙命身后羽裳呈递了珐琅锦盒上前。
  皇后笑迎道,“妹妹何须多礼,快请起。”
  “皇后姐姐今日面色好得恰若御苑新绽的几株红莲,前些日子奉与姐姐的西域熏香,不知姐姐可试了?还合用么?”桐妃顺手取过那盒珐琅。
  皇后轻抚了绯色面容,想起昨夜承恩之景,不禁羞颜,却道,“挑了点儿熏着,却嫌过浓了些,不惯用,便搁在那儿了。倒驳了妹妹好意。”
  “无妨无妨。”桐妃笑意不减,忙捻了锦盒递到皇后手中,因道,“西域熏香是太浓酽了些,妹妹也不惯用的。这不,椴太医新配了一符薰衣裹衣的方子,瞧着极好。妹妹便迫不及待地配了来,昨日一试,果然宁神安和,淡雅清芬,却拂之不散。”
  “是何妙方?”皇后略略吃疑,却颇来兴致,又道,“椴太医果然是通透之人。”
  桐妃横抹一笑,舌灿莲花道,“这薰衣香方,便是用沉香一斤、甲香九两、丁香九两、麝香一两、甘松香一两、薰陆香一两、白檀香一两,如此七件捣碎再以密和之。”
  皇后听来渐次颔首,默道,“用材用量倒极为讲究。”
  “而裹衣香方,却用得苓陆十两、吴藿六两、甘松四两、丁香四两、青木香三两、沉香三两,共配而成,再以生丝袋盛之。藏衣而生香,经久不散。”桐妃接道。
  皇后愈发欢欣,忙啧赞道,“妹妹素来玲珑些个,少不得多教教姐姐。”
  桐妃绽出一笑,拉过皇后之手道,“那是自然。再又洗面方、面膏方说与姐姐悉知。”
  “如此甚好。”皇后一旦思及昨夜之事,便愈发在乎穿衣打扮的细活儿,又素知桐妃在这些妇人活计上极为上心,遂欣然不止。
  “妇人面白,百丑能遮。”桐妃相携着皇后在榻前落座,方细细道,“这洗面方,须得猪胰五具、毕豆一升、皂荚三挺,四物和捣为散豆,起少许和水,洗手洗面,方能雪白如素。”桐妃聊作无意地端起玉手,轻轻拨弄着一窜攒着金蝶片儿的护甲。
  皇后注目一怔,果是通透皓洁,珠圆玉润,不由得大信了一半。
  桐妃又道,“这面膏方啊,须得白蚕二分、生矾石一分、白石脂一分、杏仁半两,四味捣筛和鸡子白,夜卧以涂面上,清晨井华水洗之,方能见效。”
  “如此真是大开眼界了……”皇后不禁喜赞道。
  “姐姐,这宫里的女人,风光不过这三年,若不能好好惜之容貌,日后新晋嫔妃一来,万岁爷便再无瑕顾及到咱们这些了……”桐妃说完微微一叹,愈发牵动皇后愁怀。
  “妹妹说得极是。想这大选必至,新来的妹妹们定然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万岁爷哪里还顾得上呢……只是,虽是如此,本宫诚然希冀万岁爷能挑得一二称心之人,以解多年寂怀……”皇后一旦思及皇嗣,便触及心结,几欲落下泪来。
  “姐姐总是替他人着想。”桐妃泛起一丝怜色,忙紧紧握住皇后之手。
  “妹妹心底最是极好,总替姐姐着想才是。非但不妒不忌,竟劳费心力地端端配了这些养颜驻容之方来,才真真是大度贤德。”皇后便命翠环尽数收下,又道,“果用得好,还得劳烦妹妹请椴太医多配些来,也好让东西六宫众姐妹都享着些个。”
  “姐姐最是心思极细的。”桐妃眼见着翠环添了香,又闲聊了几句,方才幽幽离去。
  水芸引着纳兰容若四人,老远便闻着大厅中众人酣谈的声响,穿过朱漆长廊,这便入了水榭大厅。大厅开阔明朗,兰室幽芬,宛若一座巨大的亭,只由几只粗壮的朱漆柱子支撑而起,四周透风,通爽明畅。弥眼望去,又可见厅内随处摆置的水荷盆景,幽香四溢。
  水榭大厅中已然聚集了各地慕名而来的公子,摇扇的、品茗的、闲谈的、赏景的,颀长的、五短的,浑厚的、清瘦的,相貌清秀、外形猥琐的,应有尽有,皆是谈笑风生。
  顾贞观于江南名声大噪,慕名之人众多,一入人群便被簇拥起来。陈维崧亦是被一公子引荐而去,纳兰更是相互追捧的对象,众人皆分散,一时却独留榭儿一人。百无聊赖之下,她便四处闲逛,忽而盈盈楚目浅落在案头青绿山水双狮耳小花瓶上,只见瓶内一枝雪色千瓣莲长得极好,相称着两朵重瓣洒锦,更有一种“两段颜色一般香”、“半是浓妆半淡妆”的独到风姿①。
  正当榭儿歪在案几神凝眸痴时,身后却忽而传来一句戏谑,“哟,这是哪家公子,不去攀谈吹嘘,竟在此亵玩好花?”
  榭儿原本心不在焉地玩着,这一声着实唬了一跳,回身一望,只见眼前立着两位摇扇的公子,近前的这位身着蓝底金边长袍,高挑清瘦,一双深邃的长目,透着一股常人难有的贵气高格,不怒而威,几欲让人不敢直视。后面跟着的身着墨绿褂子,身材健硕,却掩藏不住一股书卷之气,亦是大气清举。
  此二位,正是当今圣上与曹寅。只是微服而来,榭儿自然不知。
  “‘菡萏香消翠叶残’,倒算不得美句?”榭儿将手中芰荷仍旧放回瓶中,从容一笑道②。
  “呵,你待要‘留得残荷听雨声’么?”皇上见他生得明眸皓齿,身段又极为清小,颇觉有趣,便兴致盎然道③。
  待要再闲话几句,四周一凛弦乐顿起,瞬时人群皆噤。
  只见水厅前方,一张巨大的绣着月色荷塘的帷幕缓缓拉开,雕花高台上摆着一架箜篌,抚弦女子一袭缃色暗花缎子,领口几枚苏绣菡萏珠花攒得玲珑,如瀑长发泻至腰间,缠绕着一曲情思委婉。乐渐清转,两条皓白水袖水烟般渺渺舞出,旋转而出的是一个戏子打扮的俏丽人儿,身段柔软如蛇,眉目如画。开口唱的正是昆曲《牡丹亭》的调子,水袖一甩,细语呢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素手箜篌,芙蓉泣露,一曲才罢,又见水榭四周竹帘齐起,一只只青绸油纸伞在朱漆雕柱间旋转,宛若撑出一朵朵带露的莲。众人无不惊叹。
  “莫若‘惊艳’二字可形容了。”一位公子抚扇赞赏道。
  “不知台上那两位女子是?”身旁一袭棕绿男子问道。
  “呵呵,那可不全是女子,弹箜篌的,是徐乾学的大女儿,唱戏的是他小子。”一旁年纪稍大男子捋须笑道。
  “那唱戏的粉妆玉砌之人,竟是男子?”棕绿公子瞪大了眼。
  “可不是么,那小公子从小不爱别的,就爱舞弄些戏文。徐乾学徐先生倒难得开明,全按着儿女的意思,也不大管着。这小公子现在可是京城里最红牌的伶人,艺名紫云。”捋须男子笑道。
  “以往文会都由徐先生一手*办,今年他任命考官,案牍稍忙,便交于女儿和儿子代办些个,没想到竟比以往更费了心。”
  “难得难得。这女子年岁颇轻,能胜此重任?”年轻男子颇为怀疑。
  “这可便拭目以待了。”捋须男子折扇一合。
  曲子奏罢,女子长身而起,缓步走至众人跟前,欠身纳了个福,曼道,“小女子徐栖月,家父因忙于案牍,此次文会便由小女子代为举办。初办此会,怠慢之处还请各位公子多多担待。小女子在此先行谢过。”栖月盈盈一拜。
  榭儿正举目痴望时,却闻得身后传来熟识之声。回眸一望,果然是表哥,身旁还有方才的两位公子。
  “在下纳兰性德。”容若合扇拱手道。
  “幸会。”皇上亦是施礼,笑道,“在下人称黄三爷,京城人士。”
  “幸会幸会。”容若与曹寅互见了礼。
  “久闻纳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曹寅兴致道。
  正当他们几人酣谈时,陈维崧和顾贞观引着几个文人也凑上前来,引荐一番,方知来人乃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之辈。这顾贞观与陈维嵩、朱彝尊并称明末清初“词家三绝”,而姜宸英与朱彝尊、严绳孙又并称“江南三布衣”。
  一时相谈甚欢。
  ①化自《素女经》。
  ②出自杨万里《荷花》。
  ③出自李璟《摊破浣溪沙》。
  ④出自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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