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太长,能够先看见画面,再听见声音。
听见门被合力撞开,呐喊,无情的刀剑。安定沽云第一个瞬间的反应是扑向满襄白,为她挡下凌厉而来的第二轮袭击。然后听见子卯喊:
“王爷,小心!”
在这之前,就看见子卯一步翻过安定沽云站上桌子,手中刀挡下来者刀,发出惊鸣和火花。后就以不差来者的力道还将回去,把来人冲回到队伍里去——本就是一个不大的门,也是并排进来两三个大略。再之后,子卯提起重心,两脚一脚迎面踹向另一个逼进来的人,这人轻易拿短剑防住了,向后一步,踩在白涉雯的尸体上,绊倒了;一脚把安定沽云连同怀里的满襄白逼到后面去,再就是借这上升的力道勾起桌子,再补一脚踢向房门,算是又封住那门一刻。落到地上,子卯也是迅速地后撤,伸手伸手拉一把安定沽云同满襄白,冲着这木砖草毡的墙壁猛地插了三两刀,外补几膝几脚,豁了一个大洞出来,再回过身来再接下那爬起来的三招。能腾出来的只不过有嘴。他大喊:
“王爷,地道!原路返回!”
安定沽云应下来,拉着满襄白便麻利地跳出那大洞,大吼着,也硬生生挂了几处轻彩,撞翻几个胆小的,保护着满襄白到汲水井,跳入井中。
安满过了那存水的池子,游到暗道里,上岸,顾不得其他,只不过是在一片黑暗中迅速的,按记忆跑。跑过了许久,是安定沽云体力不支,停下来喘息一下的功夫,浑身是血的安定子卯便从后面追上来,握着手中钢刀,也不减速,直接就冲着满襄白他们过来。满襄白连忙把安定沽云撞到一边去,眼见这就要给这安定子卯削掉头的关头,那刀也通神一样,就在耳朵上出一个浅浅的感觉的关头停下来了。
满襄白睁开眼睛再看,这拿着刀柄的手距离自己的耳朵怎么说也太近,于是回头看。给刀尖逼停的那人似乎见这场景多了,一点点惊讶都没有,不过把手上的一盏马灯调亮了,照亮自己的脸给满襄白他们看——
四叔。
安定沽云抱着腰上的一处伤口喘着气,想要说些什么,或者根本不想说什么。是安定子卯问候说:
“四先生,怎么,这么危险的时候,一个人都不带在身边吗?”
满襄白稍稍地抬着头看高大的四叔背后,果然没有一个人——不过一个长长的影子。
四叔也不回答,也不看架在自己胸前的那锋利的刀刃。他怜惜地看眼前这不相干的年轻人身上的鲜血——确实有不少是他自己的。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倚在一旁岩壁上的安定沽云,不过拿着他的灯,转身走了。
满襄白想提着脚去追他,却给安定子卯的手按住肩膀。他不把刀放下,现在指着他去的方向,高声问:
“您要去哪儿?”
四叔停了一下,稍稍侧一下头说:
“公子,您该问‘我们去哪儿’。”
三个人跟着四叔走了许久,一路上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来干扰他们的脚步。就这样一路安安静静又安安全全地到了一个出口。在这个出口听得见水声。走出一看,不过是一汩汩的山溪,人工地在它的汇集处挖了足够深的河道——这由山上向下的小溪本来是蓄不住船的,水也不行——就有故意的河底从水中显现出来,不过一两个过小船的出口,有溪水奔泻如瀑布。船拿绳子横着。
从泥土侵袭的小石板上下去,下到水岸,就能找到一个样式古朴的小船儿。
在船前面,安定子卯停一下,看安定沽云。安定沽云什么话都没说,抬腿上了小船儿。等到三个人都上了船,回头穿过这正浓的雾气和浅淡的黑暗看四叔,看他的几缕带黑夹白的头发在风里飞扬。他们都等着四叔说话。
四叔说,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自然:
“这条小溪不姓白,叫做卉溪。从这里,直到泗水,路上都没有什么城镇——且趁着山势,大约到晚上就能到一个小港口,从那里到安定城也就是一天的脚程了。”
他疲倦地小一下,说:
“想知道什么?”
不等他们回答,他便接着说:
“你们在哪里,我知道。水晶下的藏身处就是年幼时候二哥和我一起悄悄挖的——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不久,二哥便逃走了——就是从这里逃走的。我们的父亲全权负责祖山壁道的守卫工作,这里也是我们的父亲给自己留的最后的逃亡之路。”
“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死。”
安定沽云问,
“作为你们的孩子,作为白山的孩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死?”
“云儿,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
四叔意味深长,也参杂着不舍与欣喜地,像父亲一样看着安定沽云,说,
“这和当年家族夺取你们孤母幼子家产的原因是一样的。
“你和雯雯丫头也在一起了一段时间,可曾见过她的父亲?
“白山借祖宗的名义处理掉的,不过是健壮男丁死去之后留下的累赘,外收集他们的产业,给那些有能力抚养自己子女的家庭还有白山上的邻近百姓。外面看起来,白山强人最多,最荒凉,但是正是因为如此,白山才最安全,我敢说就算是你在前线处理不力,南溪打到白山,他伤害不了白山上的百姓,伤害不了用这种伤天害理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存着自己的实力的这一个姓‘白’的家族。
“和你小时候一起玩的,露露的那些朋友,是四叔当年年轻时候收养的,外出作战,阵亡了的白姓士兵的子女。但是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时期——你可看见了,四叔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保护好——她是一定要保护她的兄弟姐妹,忧心操劳害病而死——四叔没有能力了,就是四叔这样松了一下口,十来个小孩子,包括我二哥的孩子,你,渡霖,也没有幸免——”
四叔的伤心,是不带任何表情的。满襄白突然想,这是他怀揣这这一份伤心,在庞大芜杂的一座山上太久再不敢让自己放松逃避了的结果——少说也得有二十年了吧。
四叔缓一会儿,也是被自己的激动吓到了:
“四叔这二十年,说实话过的就不算是人的日子——倒是听说过原宗家老二家里的那孪生兄弟跑了,四叔没敢信,却总想着这是真的。所以,第一次看见你,看见你又出现的时候,当时四叔心里还矜着,想着宗族如若知道了,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到了晚上,我就梦见露露了——我二十年来没有梦见过她。她让我保护你。四叔五十岁的人了,黄土埋半截,想要过什么?现在把你送到这里,马上你就能活着走了,四叔心里——高兴啊——啊——咳咳……”
白怡然用咳嗽止住自己的激动,因在小孩子面前流泪总不是那样子的。
安定沽云沉默不语,却抓着话尾问:
“那您说,渡霖没有被宗族杀掉?”
“……我再去你们家,就看见有人给他立了一小块碑。我问邻里,他们说是那双胞胎之中的一个为另一个立的——四叔立刻去四处的村寨找,直到出了白山的保护范围都没有你的音信……四叔就当做找不到了。后来跟那些负责的人熟悉了,他们说,双胞胎里的一个是烧死的,当时为了躲避家族的追究,就报成处理掉了的……”
安定沽云听见了,便低下头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
四叔说的够多了,停下来满意地喘了一口气,看着东方的白已经够彻底,而雾气也浅淡了许多。该让他们走了。
他对满襄白说:
“很抱歉,把满小姐卷进去了。”
满襄白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能让这个老狐狸一直得意下去。
他对安定子卯说:“打得过二爷爷的人,好能干的年轻人——虽然勉强,但是老四祈求公子能够继续保护云儿,可好?”
子卯回答道:
“这是小人的本分。”
他接过四叔示意的眼神,拿他的刀砍断那缚在船上的麻绳。船迟疑了一下,离开河岸。那边低着头的安定沽云突然喊道:
“四叔,一起走吧。”
岸那边,逐渐模糊的四叔的身影颤一下,却还是坚定的,满意的摇着头。再不说些什么了。
夜,泊小港。
满襄白在舱内为安定子卯处理他的伤口。岸上的安定沽云一边嚼着手里的半个粗面窝窝,一边看着水天相接的两个永远平行的、波动的黑暗的平面中间两三盏高亮马灯——这是军队征粮的大船。看着看着,忽然抬着脚,冲着槛栏上的木桩一阵狠踹,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捂着本缝好的开裂的伤口,不甘地蹲了下来,把头埋在双臂之间。
满襄白帮着安定子卯穿上衣裳(挨了刀的是他那身便衣,现在他只能穿那有板有眼的官服了),嘱咐他睡,出来看安定沽云。看见了他发脾气到伤心的全过程,满襄白趁着夜色过去,双手扶着栏杆,把安定沽云看的景色看一遍,之后轻轻地说:
“天色好黑,就算是小满和王爷这么近的距离也什么都看不到。”
安定沽云听到了,知道自己被看见了,也不做声也不抬头。吹了一阵子风后,他问,也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做坏事的不是坏人,是好人呢?”
满襄白听见了,想一想,回答他说:
“好人,有太多事情碍手碍脚了,稍不留心就做了坏事;可他做的好事却是要比坏事多的,我们就叫这样的人好人罢了。”
安定沽云沉默。这沉默也似乎是他从白山上带下来的秉性,用来填充着一些无所谓的空白——别人沉默,没有什么话说的满襄白也跟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好人和好事,定舍其一的话,本王愿意做做好事的坏人。”
满襄白听见了,也是想了几想(她想的快,但是她怕她说太快影响气氛),说:
“您愿意就好。”
那几盏灯依次灭了。
两个永远不会有交点的,波涛起伏的黑暗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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