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总算吸够了血,他松了口,抬起一张青面獠牙的脸,赤金色的眼睛仿佛是最为灼目的烈日,赭红色的瞳孔仿佛是狭长的裂谷,有种摄人的魔力。他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和黑色的嘴唇都还带着鲜艳的血,伸出毒蛇一般细长的舌头舔着残留的血迹,满脸餍足的神情却带着孩子一般的天真无邪,天真到残酷。
他的眼睛仿佛是熔化的金属,看清夜辰的脸时目光灼灼。突然间,脸上的神色又被疑惑所取代,那饕餮暴食般的满足笑容已经消失不见,瞳孔剧烈地颤抖着,惊恐万状。
“姐……姐姐?”他嘴唇开阖,声音嘶哑。
夜辰仿佛当头棒喝。
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他松开一直手,尖尖地爪子要去碰夜辰的面颊,动作应该是温柔的,却将她柔嫩的皮肤划得鲜血淋漓,一滴血落进它的眼睛里,那璀璨的金色便转为艳烈的血红。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捂住自己的眼睛,尖叫声高亢割人耳膜,最后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力量从他的身体里消退,抱不住夜辰,直直地往地上坠去。而夜辰还在震惊之中,像是被雷劈中动也不动。
盈月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怜惜地搂进自己的怀中,对着夜辰无奈道:“星御使大人,还是先进殿中吧。”
她捂住了手臂上的伤口。
盈月率先进了太微殿,夜辰和缺月紧随其后,而一路上满眼狼藉,到处都是破烂不堪,想来是在自己来之前那小怪物已经发狂许久了。穿过惨不忍睹的大殿,转入后堂,进了一个雅致的房间,盈月将昏迷不醒的小怪物放在了床上。
“大人不介意就在这里多陪陪他吧,属下先不打扰了。”盈月一欠身,先退出了房间。
缺月守在门口,看着盈月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声音清清冷冷,却充满了担忧地问道:“这样没关系吗?要是小语再发起狂来怎么办?”
盈月秀美的脸上浮起一起古怪,低声道:“他们之间的事哪容得下我们插手,何况还是星御使夜辰。”
缺月啊了一声,跟着盈月离开了。
灯火如豆,房间里隐约弥漫着些檀香,使人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夜辰没有去看躺在床上的小怪物,魂不守舍地站着,怔怔地看着桌子上散乱的笔墨纸砚,砚中墨迹已干,乱横的笔压着素白的宣纸,而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涂鸦的手笔,线条歪歪扭扭颇有些天马行空的感觉,依稀可以看清画上是两个牵着手的孩子,双髻的女孩拉着垂髫的男孩,站在一所低低矮矮的茅屋前。
而两个孩子亲昵地相互依靠着,两张脸是空荡荡的一片,不知道是没有画完还是故意而为之,让人感到莫名悚然。而笔尖下的那一笔又粗又重,像是突然被打断,不得不丢下笔离开。而房间里散落着不少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这本来就是新语住的房间。
夜辰沉默良久,再看向床上,晦暗之中,昏睡着的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小孩子,脸色苍白,两道淡淡的眉微微皱着,双手相合蜷在胸前,像是正做着可怕的噩梦。原本漆黑的鳞甲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皮肤是孩童应有的娇嫩柔软,只是嘴角的一点猩红出卖了他就是刚刚那个吸食人血怪物的事实。
她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抚摸他花朵般的面颊,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往到月宫来,她只不过是远远地看他几眼,把压制他嗜血之性的丹药交给盈月就好。看到的也是他乖巧而惹人怜爱的孩童模样,在乱花丛中追着翩翩的蝴蝶,在池塘边上看鱼群游曳,有时候会安安静静地在书房读书写字,只是他早就过了那能飞快学习和记忆的年龄,书总是背不通顺,字也写得像是蚯蚓爬来爬去,只是样貌一直停留在十岁的时候,记忆也只剩下了来月宫之后。
有时候也会看见注视着自己的她,却都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地跑开。
他早已不记得她。
他本来就是一个吸血的怪物,可早就不再吸食人血,她每月送来的丹药名为“转魄”,非常难得,她耗费心力搜罗整个南方密林擅长炼制丹药的医者,无数珍稀药材,每月也就仅仅能炼出一枚。而转魄丹的效力不仅仅是压制他饮血的欲望,让他不依靠鲜血也能活下去,更重要的是能慢慢转变他嗜血的本性,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平凡人。
刚刚服用转魄丹的时候,他还不能完全地舍弃鲜血,每一次想饮血的时候他就会发狂,变身为怪物,盈月和缺月两个人合力制服他,给他喝一些也就不再狂躁如雷了。他对血可需求量越来越小,到最后都不再需要了,与普通人无异。
而近些年他再没吸过血,却不知道今夜为何又突然陷入癫狂,那些对鲜血的欲望又活过来,一旦他真正沦为六亲不认的怪物,力量强大得超乎想象,盈月缺月不是他的对手,还好这一次没有伤人,虽然伤了她。
怎么突然又会发狂,是因为这一月转魄丹送来得晚了吗?可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下个月送来都没有事,到底是什么令他有恢复了本性?
手臂上的刺痛一直没有断绝,但早就不流血了,衣袖被他扯得破破烂烂,露出染着鲜血的皮肤,上面有两个血红的齿痕。
夜晚岑寂,朗朗清风从半掩的窗口吹进,烛火明明灭灭。
她注视着孩童的面容,想起他不久前哑着嗓子叫的她一声姐姐,赤金色的眼瞳触目惊心。多少没有听他这样叫过?他想起了吗?那些被遗忘的一切,她陷入回忆之中。
他来月宫有多少年了呢?完完整整已经有十年了吧。而事情却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十一年前,神月教制定了近百年来最为庞大的“诛帝”计划,目的是诛灭踏入神月教境内的极昼的继承者,太子戾渊。以她为首,星云出动了开阳、摇光两位祭司,整个苍龙七宿的杀手,还有不下百人的普通教众,几乎是半个星云的力量,又掌控先机,气势汹汹,志在必得要取走极昼未来继承者的项上人头。
可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寥寥无几的几个人铩羽而归。
苍龙七宿几乎死伤殆尽,摇光祭司不知去向,开阳祭司一蹶不振,而深受重伤的她在历经失败的责罚之后勉强保住了星御使的职位,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由于神月教教主重霄的极力保全。但无论如此,经过“诛帝计划”后的星云元气大伤,之后的几年也没有恢复过来,成为神月教五大势力中最弱小的一部分。
但她从那几乎可以被称为一场浩劫中带回了一个孩子,那个眼睛里藏着仇恨的孩子,信誓旦旦地要杀死有杀母之仇的戾渊,誓死要为她效忠,而她赐予他力量。那个孩子在被带回星云之后进了摘星楼,成为一名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而他此生的誓言就是报仇雪恨,他以此而活。
极昼太子如有神助,竟然逃过这两面夹击的一劫,但神月教也并不是没取得丝毫的胜利,帝国的四大支柱之一南巫将军南晴烟陨身南方密林,极昼朝堂震动,风云变幻。年仅十四的少女南苏影被迫接任南巫将军之位,柔弱的肩膀要挑起镇守南方的重任。
而与此同时,北方的战事连绵不断,从未有过败绩的北漠将军北末翎却在那个时候兵败如山倒,溃退如决堤,而敌军却士气高涨,势如破竹,烽火一直烧到天险瀚阳关。依靠着瀚阳关的易守难攻,才将敌人阻隔止步于此,北末翎因兵败连降三级,驻守在关内不能班师回朝。
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正值不惑壮年的云景帝,却在战事失利后不久突然暴毙,毫无征兆的晴天霹雳,极昼乱作一团,只好急急忙忙迎回还在枫州游玩的太子戾渊,匆匆登基。那个时候的戾渊,才刚刚过了十八岁的诞辰,还未及冠,面对文武百官,面对着黎民百姓,俨然是天下之君。
年轻的帝王是治国安邦之才,以雷霆手段暂时稳定下来局面,抑制住天下大乱。但帝国在经历一系列巨变打击之后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坚实如壁垒,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但实际已经是暗流涌动。各种势力趁乱而起,蠢蠢欲动,只等一个契机爆发,拉开乱世的序幕,将整个天下变为权力角逐的战场。
而极昼帝国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从中作梗的神月教推波助澜,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容忽视。
可在那之后过了十年,天下还是一片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景象。当年难堪大任的少女已然变成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北末翎早就将北方蛮夷赶出了极昼的土地,戾渊也成为并不输于云景帝的明君。
可天下真的安宁下来了吗?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的孩子如今也长大成人,他历史的进程中又会留下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浩荡的长河中又会渡向哪边?掀起怎样的波澜?
而再说那个杀人怪物开阳,也在那场浩劫中遭遇了重创,回去之后性情大变,不再对夜辰百依百顺,两个人之间这些年来积攒的矛盾一齐激化。一年之后,他突然从星云销声匿迹,而等夜辰将他带回来之后他已经失去所有的记忆,不记得之前经历的一切,不记得所有人,甚至不记得他至亲至爱的姐姐。夜辰也不想他再卷入纷乱杀伐之中,就把他送到了月宫,月御使望舒的身边,远离尘嚣,逐渐变为普通人家的小孩。
可是什么,又即将打破这一切?
掌控着整个南方密林的神月教始终要和极昼正面开战,而时机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十一年前梦一场,她再想起那些远去的往事,当真如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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