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韶北的目光停留在相框中两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上面。
其中一张照片是一个六个月大婴儿抱着奶瓶坐在婴儿车中的单照,另外一张照片是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合影。
六个月大的婴儿是叶韶北,两个男孩分别是柏建军跟叶韶北。
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片,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
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相机也是稀罕物,所以这两张照片显得弥足珍贵。
除了这两张隐隐泛黄的黑白照片外,相框里面还有十几张彩色照片,有些是叶韶北上高中和大学时的照片,有些是他工作后的照片,只是叶韶北并不记得自己大学毕业后有给外婆邮寄过照片。
“你工作后的照片,是外婆到我们家做客时,看到我们家相框中的照片后跟我要的。”在叶韶北询问的目光中,母亲回答道。
“妈,你们有联系舅妈么,她回来不?”叶韶北从相框上收回目光,沉声道。
听到这个问题,母亲脸色微微一变,她下意识地张嘴,不过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摇了摇头。
“她怎么可以这样?这种时候都不回来!”叶韶北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她……哎,算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母亲盯着叶韶北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犹豫,正好有人在喊她帮忙,她扔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叶韶北很想质问黄莉娟一声,外婆去世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可以不回来,可是掏出手机后,他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黄莉娟的联系方式。
叶韶北猜测母亲和舅舅应该有黄莉娟的联系方式,不过叶韶北觉得索要黄莉娟的联系方式可能会引起误会,索性作罢。
人总是会变的,或者变得坚强,或者变得脆弱,或者变得麻木。
叶韶北心中这样想着,然后步进了临时搭建的灵棚。
按照化龙村的习俗,人去世之后,要第三天才能入土,在这之前,逝者要在灵棚安放两天。
夜已深,看热闹的村民和帮忙的村民逐渐离去,只剩下阴阳先生和几个亲人在灵棚守夜。
“建军以后不能喝酒了,他不喝酒还是一个正常人,喝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柏秀敏犹豫了片刻,打破了灵堂中的沉默。
柏秀敏的话引起了灵棚中其他人的强烈共鸣,大家纷纷点头附和,将柏建军醉酒之后所干的糊涂事一件件地全部陈列了出来。
比如酒后骑摩托车回家,结果从路边滑下山坡摔得骨折,在家休养了半年才好,整整半年时间没赚一分钱,还将家中积蓄消耗一空。
比如酒后去白家沟打牌,将摩托车输出去不说,还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最后还是化龙村几个人及时赶到,才帮他捡回性命。
比如酒后打砸家具,家中的锅碗瓢盆已经换了不止一次,有些勉强能用的,也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让人看着心中就发堵。
叶韶北虽然知道柏建军酒后有暴力倾向,却不知道柏建军喝了酒之后这么能折腾,他看向柏建军的目光不由充满了厌恶。
柏建军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非但不能将家庭撑起,反而将原本完整的家庭弄得支离破碎,实在很难让人心生好感。
不仅仅叶韶北看不起柏建军,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嫌弃和厌恶柏建军的。
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的种种不是,柏建军表情木讷,一声不吭。
事实上柏建军从外婆去世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沉默不说话了,他有如提线木偶一样,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无论谁说他骂他,他都受着,不辩驳,不争执,仿佛完全没了脾气。
“你为什么要打外婆?”众人正说得热闹时,叶韶北突然间起身站到柏建军面前,厉声质问道。
感觉到视线受阻,柏建军抬头看向叶韶北。
柏建军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叶韶北。
白炽灯的照耀下,不到四十的柏建军已然两鬓飞霜,瘦削而黝黑的脸上皱纹密布,深陷的眼睛中露出了凄切、痛苦和迷茫的目光,干裂焦灼的嘴唇似乎风干了很久,微微发白。
“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外婆?!”叶韶北的目光从柏建军的脸上扫过,看到灵棚中的棺材,他忍不住再次怒吼道。
似乎感受到了叶韶北不受控制的怒气,柏建军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叶韶北的拳头呼啸而至,落在了柏建军的脸上。
只听得闷哼一声,柏建军连人带凳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短暂的哗然后,叶文德跟叶韶泽迅速地抱住了叶韶北,柏建国跟柏秀敏则是扶起地上的柏建军,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喝酒,我看到一次揍一次。”被父亲和弟弟抱着,叶韶北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继续收拾柏建军了,他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转身便朝灵棚外面走去。
叶文德跟柏秀敏招呼一声,然后带着叶韶泽跟了上去。
外婆家只有一个卧室两张床,显然挤不下叶韶北一家人,所以他们留下柏秀敏在外婆家守夜,父子几个回家休息,第二天早上再继续过来帮忙。
其实叶韶北更想留在外婆家守夜的,只是家里其他人不会开车,走夜路又太危险,家里人也不放心他开车来回跑,所以只能作罢。
在这种压抑而沉闷的氛围中,时间一点点地熬了过去。
六月初十,外婆出殡的日子。
木皮槽万人空巷,无数人黑压压地挤在外婆家的院外,看着出殡前的重头戏。
此时院子外的灵棚已经拆除,棺材暴露在外,上面是用一道道麻绳捆好,在一道道左右横竖的木杠周围,足足围了十六名名轿夫。
这十六名轿夫,是村里的青壮年,小的只有十几岁,大的已经有五十几岁,每次村里有人出殡时,他们都会从劳力化身为轿夫,当然,一两条好烟是少不了的。
柏建军穿着孝服,扎着麻绳,郑重地四叩首后,举起盛满纸钱灰的瓦罐,举过头顶。
只听得嘭地一声脆响,柏建军将瓦罐摔得粉碎,大把大把的纸灰沸沸扬扬,洒了柏建军一身,也撒了众多孝子孝孙一身。
“起灵——出殡——”
随着阴阳先生一声大喊,轿夫们抬起了棺材上的木杠,柏建军为首的孝子孝孙们三步一叩首,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山上走去。
正所谓瓦盆一摔。
轿夫起杠。
正式出殡。
从山上下来后,帮忙的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去,只剩下亲戚们在帮忙善后。
“大舅,我舅舅不靠谱,估计我表妹和表弟还得麻烦您帮忙多看着点。”叶韶北看到柏建国忙得差不多了,他递过去一根天子,沉声道。
“应该的,燕燕成绩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飞飞虽然调皮,不过人很聪明,他们要是好好培养的话,应该能够跟你一样,走出这个山旮旯。”柏建国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道。
“要是他们能够都走出去就好了。”叶韶北闻言,下意识地感慨道。
“韶北,你出去后,有想过回来么?”柏建国瞪着叶韶北,认真地问道。
“我不是经常回来么?”叶韶北愕然。
“我的意思是,你有想过回来建设家乡,为我们村的发展出一份力?”柏建国耐心地重复道。
这一次,叶韶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最后脸上露出了赧然的神色,因为他的确没有想过要回家乡发展。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大家都是想着法子从村里走出去,已经出去的谁还会想着回来呢?稍微聪明点的青壮年,一旦在外面找到靠谱的工作,便在外面安居乐业了,根本没想过要回化龙村,更别说你们这些大学生了。”
说这句话时,柏建国一脸的惆怅。
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他枯瘦黝黑的面庞在袅袅白烟中若隐若现,有如被漆黑夜幕笼罩的化龙村。
记忆中,堂舅柏建国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村长了,二十几年前,刚刚高中毕业的他便在老支书的带领下,熟悉着村中的一切,然后将一辈子奉献给了化龙村。
只是堂舅柏建国在叶韶北的印象中一直是那种爽朗乐观的山里汉子,很少有垂头丧气的时候,他今天的表现明显不正常。
“大舅,您是碰到什么事了么?”叶韶北小心翼翼地问道。
“哎,可能我这个村长做到头了。”
“您现在才五十岁,正当壮年,这些年兢兢业业为村民们服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论威望论人脉,村里还有谁能够比得过你?”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了,我始终觉得,农民应该好好种地才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以前需要上缴时,我们村每次交公粮都是先进单位,现在不用交公粮了,大家全部解放思想,什么都向钱看,田地荒芜没人种,嚷嚷着只要有钱就行了。”
“大家都想赚钱过好日子我也能够理解,要想富先修路,我领着村民们积极响应国家的村村通工程,修了一条村级公路,终于将几个主要的生产大队和省道给连上了,可是他们又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阻碍了他们发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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